作者:玉胡芦
第39章
茗香坊的伙计把烤好的串子送了出来, 鸡翅鸭杂冒着酱香的油滋,玉米、土豆片烤得酥脆焦黄,樱桃乳酪更是叫人垂涎欲滴。
这家果饮子铺不?仅主?意?新鲜, 味道也极鲜美。便是魏妆前世婚后谨慎伏低,也忍不?住时常叫人去买。
只这会儿坐在马车里?, 谢莹仍然惊魂未定,吃的兴致都压淡了下去。
谢莹拍着心口道:“委实太惊险, 我整个?儿都吓傻了,没人能料到这一出。幸好三哥文武兼具, 身手敏捷, 这才能够化险为夷!要不然你来京城一趟,好处还没享,却受了伤, 我们谢府的罪过?可就大了。以三哥那周全负责的态度, 妆妹妹怕是就不?得不?当我三嫂呢。”
说得魏妆也不?免后怕, 若然牛角真的撞上来,她这一世倒不?如别重生,直接合眼算了。
只想到谢敬彦危急关头掠起自己的一幕, 心下也倍感意?外?和庆幸。
意?外?是因他竟能不?顾惜自个?安危, 而那般珍重她,原以为在谢三公子心里?, 世间唯有谋权为重。庆幸则是,莫论他或者自己, 但凡其中一个?人出点事儿, 又?得生生捆绑一世了。
好在他能文能武, 技艺超群。魏妆想,还他一件袍服就不?必了, 女子送男子衣裳唯恐平添人口舌,便?在半路停下,去医铺里?买了两盒擦伤药。
并不?亲自送。待回到府上后,让映竹给云麒院的小厮递去,就说感谢三哥鼎力相救的。
而后便?把两盆香玉牡丹搬进了倾烟苑里?。
两盆牡丹,一盆植株略小,但叶子稠密,遭受孢子侵染较重。一盆植株稍粗疏,叶子受害少一些。所幸乌堂主?一直在照料,使得茎杆尚且康健。
魏妆用小剪刀把病害的枯叶都剪掉,又?喷洒了自制的百菌清,再上了层薄肥。
她这次入京一共带来六盆花,本是为给罗老夫人的六十寿辰应景。考虑北上路途需用,还捎上两箱子的花肥与营养壤。如今已把五盆花都送出去,剩下的黑牡丹生命力亦顽强,这些带来的宝贝正好可用来派上用场。
算算离斗妍会的时间还有一个?月余,但凡那日?能开出一朵香玉牡丹花,便?相当于拔了头彩,谢莹能赢前三的机会就可大增。
她心中还是甚有把握的。
一直蹲在通风的檐下,忙忙碌碌到酉时。魏妆用过?晚膳便?沐了浴,早早疲倦地睡下来。
罗老夫人那边晓得姑娘受到惊吓,也就暂未传她说话,送去了一盅百合乌鸡汤安神。又?派人去瞧过?三郎,得知刮了轻伤,虽心疼到底舒了口气。
*
深夜子时的云麒院里?,谢敬彦打?发?走了王吉,端坐在藏书满格的紫檀木龙璃纹书柜前。摇曳烛火打?照在落地屏风,映出男子清逸挺括的身躯。
他脸庞上还写着难以置信。
自新帝高?纪登基起,身兼左相与尚书令的谢敬彦,桌案上便?卷册如山。
此刻他凝着书房四壁的布置,还有面前的一方长案。熟悉的白茶木枝引燃薄香,这并非早已搬去寝屋对面的那间大书房,竹夹里?也无?谢睿日?常的功课作业。
诚然,
一切都还是他未与魏妆成亲前所用的!
男子修长手臂松弛地搁在桌案上,但看着那净白如雕塑的左手面,了无?烫烧的疤痕。让他有一瞬间恍惚,漆晶的瞳孔里?溢出森暗光芒。
下午在瑞福客栈里?,因情况未明,谢敬彦就先照着印象中的记忆行事。
从天池山来的司隐士乃第一次见鹤初先生,先行诊脉识毒蛊,开出了天价酬劳,尚未开始施针。
随后回到谢侯府,府上张灯结彩,回廊挂着贴寿字的喜庆灯笼。院当中摆放待用的红木桌椅,正值谢府刚解了丁忧,预备祖母的六十寿辰之?际。
而衣架上撑着自己的绿色朝服,他现?在还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尚待选部调职。
种种都在说明,谢敬彦重生到了十三年?前的时候。
呵,好生荒谬。
俗语说聚沙成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前世他雕心雁爪,孤注一掷,煞费机关,总算才打?理好朝廷上下,把大晋从分崩离析的险境扭入正轨。还不?待或褒或贬地史书留名,半途就穿回来了。
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付诸如打?水漂!
男子在书房坐了两个?时辰余,很快便?把枝节都疏通清楚。包括前些日?发?生的诸事,已与记忆重合。
自升为权倾朝野的左相后,彻夜操劳未眠已为常态。谢敬彦多年?自律勤严,并不?觉得困。
他没想到的是,两世却也不?尽然相同。
昔年?尚能秉持风骨的自己,竟在马车里?对魏妆动了情告白,不?仅被她推拒,还讨她打?了一巴掌。
她到底是从始至终没真心爱过?他。
谢敬彦满腔无?言,不?自觉伸手抚了抚脸骨。
那妇人走了一年?了。自萃薇园的亭间下,她倒在自己怀中吐血离开,已过?去近三百六十五日?。
女人合眼前勾住他的衣袖,眷恋地凝了身侧儿子,看向他时却蓦然空泛。她情愫近淡,吃力弯起沾血的唇瓣说:“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谢敬彦震惊万分,他心知她贪喜昳美,惯谋营嗜财,即便?夫妻早已情淡,也一直给她供着名贵补益,连宫中宠妃都未必有她奢养用度,她原不?该突然吐血。他迅速抱起魏妆,寻了御前太医用最好的方子。
圣上视左相为肱骨,特将已告老的御医通通召回,围绕她用尽良方妙药,但皆回天无?力。
随后他审讯了院里?的婢女与陶氏妇,才知道这些年?到底疏忽了多少。
比她临终前所说的都更甚。
原来并非魏妆惧凉,而是喝的药被作了手脚;
原来她醋起时,把他辛苦搜集到的案卷丢去火炉,害他匆忙捞出时被烫伤。乃因婢女与毒妇陶氏作梗,误使她以为那是陶氏送的画作。
甚至婢女还在战兢中坦言,魏妆从未与梁王有过?私-通,是贱婢想上位,存心在人前含糊其辞。
而北契郡王的私会,却分明是一场布置好的陷阱。谁又?能想到呢,那小了她七岁的郡王刚巧衷情于她?
谢敬彦一直却以为,起初谢府奢荣,魏妆嫁给自己尚且安分守己。当焦皇后突然故去,朝局诡谲莫测,谢府如砧板鱼肉时,她转头就投靠了梁王。
更暗地里?瞒着他持续了许久,甚至不?顾及他吏部要职的身份。
而那梁王实际早已垂涎她,到五马分尸死期临头了,都还念念不?忘她媚惑的红痣,更叫人误会加深。
却以为她不?愿再为他孕育骨肉,私下吞服避子丸。因莫须有的妒火,烧他搜集到的礼部舞弊案卷。用中馈的忙碌躲避不?见他,给他下药塞婢女……
殊不?知他曾多么奢望,能与她再有个?可爱小囡。
他以为她没有满足的时候,想要的永远从这处跃往那处。纵然他已站在位极人臣的至高?巅峰,就是不?肯转脸认真看看他。
然而,总总皆为误会。
在他印象里?的魏妆心机繁复,擅长谋算钻营,更擅不?择手段、凉情寡绝。而能力就更不?用说了,她打?理中馈四清六活、井然有序,连祖母都挑不?出甚错处。她该是个?心够狠,也够有能耐有手段的妇人。
怎能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将个?恶婢留在身边轻信,弄得性命不?保。
婚后十三载,男人良工苦心地专注朝局,唯恐一步行差便?将谢府拖入刀山火海。本是为护全她母子无?虞,却没想到,一处后宅却藏污纳垢,容了这些不?堪。
谢敬彦痛心自责,为着对魏妆的误会,也为着自己的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他亲自扬鞭百十,剜了贱婢与毒妇口舌,丢去死牢生不?如死。又?查清那场举国?震惊的科考舞弊,了断咎由自取的陶邴钧。
这一年?里?,他沉浸在对魏妆的思眷中,反反复复。连她的寝屋都保持原样,只因生怕哪里?动了,她的气息便?随着年?月而消散。
可又?有何用,她已经故去,甚至两人连把话说清楚的机会都不?能够。
昨日?忙完朝政,辅导完谢睿功课,谢敬彦看着台架上的一枚火凤玉璧,却又?忆起了魏妆。
昔年?成亲的誓词犹记于心,“执此合璧,结发?夫妻,穀异室,死同穴,永不?辜负……”
在魏妆撒手离开的那日?,火凤玉璧竟隐隐裂开来细缝,女人殷红的血渗进了玉隙里?,谢敬彦一直没忍心涤去。他忽而沉沉睡着,仿佛过?去许久,一睁眼竟却揽着她倒在了街中央。
额上的擦伤是真切的,他竟重回到初见未娶前!
谢敬彦向来俊美清绝,但未将容貌当做一回事。并非不?知旁人对他的追崇,只谢氏肩负重责,他的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
再度年?轻十余岁的感觉,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差异。总不?过?是伏案到夜半,不?会因习惯了汤羹犒劳,而思想女人的厨艺与按揉肩脊。
他盯了眼桌面叠得整齐的六张手帕,还有小厮送来的两盒擦伤药,露出萧冷的笑弧。
前世手帕是魏妆交给自己的,为了高?嫁,少女眼中盈满羞慕,唤他一声“彦哥哥”,使他沉凛的心底抓挠。只谢敬彦中了饴淳公主?下的媚-药,看不?得她的娇妩惹艳,所以大步拂袖离开。
这一世,却是那个?贪昧阿谀的婆妇私下巴结,而魏妆却坦诚,只是用他来做备胎。
谢敬彦将膏药拂去了筐里?。
男子沏茶慢品,回顾了一番这个?时期的朝局。而后拨开长案下的一块地砖,取出一枚极小的钥匙,打?开了书柜中的暗屉。
内里?是一道明黄的卷轴,乃熙德帝留下的亲笔传位遗诏。当年?谢太傅临终前曾屏退旁人,郑重地交到谢敬彦手中的。
今上淳景帝,乃先帝仁宣帝之?子。而仁宣帝与庆王高?迥的父王高?勉,皆为熙德帝的儿子。
前世熙德帝驾崩后,朝中有传说皇位本该是传给高?勉的,但高?勉禅让给了仁宣帝。
然而事实却是,高?勉试图假造遗诏篡位,被仁宣帝及时制止了一场动乱。仁宣帝自幼生母早逝,受照拂于高?勉母妃的膝下,情同一母所生。
仁宣帝不?想要高?勉的性命,因念及风声若放出去,恐难能保高?勉周全,遂便?藏起了先皇留给自己的传位遗诏。仁宣帝对外?放话,是高?勉让位给了自己,保全了高?勉一王府安定。
朝中自此便?一直隐隐相传,说皇位本该是高?勉的,仁宣帝占着军功,而抢走了皇兄的帝位。
后来高?勉之?子庆王高?迥,在边疆那场大战中被箭射伤而死,人们便?猜测是淳景帝为了巩固皇位,及抢走庆王的未婚妻,而存心射出的暗箭。
庆王高?迥擅征战,手下有一只骑兵营,自此便?失踪了,再也不?见回中原。
可是却要问了,仁宣帝若有心取高?勉一脉的性命,早就可以“篡位谋反”而名正言顺地除之?,何必留给儿子淳景帝去处置?
等到焦皇后生下了太子高?纪,高?纪便?一直困扰于是否庆王遗腹子的蜚语之?中。
谢敬彦从太傅手里?接过?这份遗诏起,就开始命人打?听那支骑兵营的轨迹了。
前世查了几年?后,才确认那只骑兵营已化?为游散于北契的部落,时常自发?与厥国?的跖揭单于挑衅。
谢敬彦本欲将这支队伍找回,以求证当年?一事。然而绥太后的势力也在暗中周旋,致使那一支散部阵亡于一场莫名的游击中。
太子的身份便?不?得为证。
既能再活一次,谢敬彦倒不?必迂回,可直接照着后来寻出的线索,去找他们的踪迹。
昔年?仁宣帝感念高?勉母妃的抚养,始终不?允许拿出遗诏为自己正名。如今要说服朝臣们相信太子的出身,那就只能去求证,淳景帝并未射出暗箭这个?环节了。
他想了想,将卷轴搁进了暗屉中。夜已渐深,便?起身回卧房去睡觉。
卧房……已经多年?未容他就寝的某妇人禁地。
第40章
这时的书房还不在后来的位置。前世是在成亲后, 谢敬彦才将书房搬到?了卧房的对面。
他现?在的这间书房,阳光充裕,通风尤好。因知晓魏妆自幼喜花, 且又?远嫁入京,有些喜好傍身也好, 便腾出来给她用做花厅。不露声色地把书房搬到?了卧房对面,只须一开窗, 便能与她正屋赫然相见。
奈何魏妆却未领这份情,花厅几乎空置着, 很长时间内都不见她对花卉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