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胡芦
然而此刻再闻见那久违的醇澈白茶木香,魏妆却反感之极。
滚他的臭男人吧,谁稀罕!
魏妆把自己的薄毯打开来,轻嗅毯子上淡淡的苍兰甜润。人在各个时期的气息是不同的,譬如谢敬彦弱冠之年与三十而立的区别。魏妆自然也缱绻自己,这属于少女才有的旖旎清芳。
能重生回到十七岁未嫁时,是上天赐予她的偌大恩惠,她怎能不好好利用?她定会绸缪经营!
手心里暖暖和和的,流畅的血液通达各个经脉腑脏,健康活力的感觉真好呀。不像前世,她从二十四岁与谢敬彦分房后,一到秋天就要给被窝里放个暖水袋了。
魏妆舒服地伸直腿来,将脚下的棉毯掖平整。才刚重生,她得捋一捋隔日到达谢府后,该怎么圆润处事。
谢府还是有好处的,魏家不管怎么说,始终占着对谢老太傅的救命之恩,总算是一个筹码。
既然不准备理会定下的姻亲,那也得把筹码的资源尽可能发挥。
沈嬷坐在一侧的锦椅上,赞叹地打量着车厢。
妇人一会儿想:啧,一个侯爵府公子的马车竟已这般堂皇,那皇帝王公们的得多气派啊。
过会儿又想:仅一辆出门乘坐的马车都如此怡情雅调,真要见着了谢三公子本人,该是个何等翩翩公子、人中龙凤。
沈嬷笑眯起,看着姑娘脸上不经意的娇憨,说道:“谢家果然是钟鸣鼎食,宽宏大气,你看连个管差事的小哥都如此好说话。想来老夫人一定是个尊贵仁慈的了,要不然的话,也不会给我们把盘缠和船夫都安排上。但鸽姐儿你适才却是叫我意外,竟忽然不怕生了,一席话说得可周到,听得我都惊讶。”
魏妆闻言悄然发笑——
谢府罗老夫人可不全是为了仁慈,罗老夫人这一生专横独断,句句口口不离门第挂在嘴边。奈何谢老太傅临终前,特地谆谆叮嘱了谢敬彦务必迎娶魏家女,除非是对方姑娘拒绝不愿意。
罗老夫人无奈,遂便动用了心机,从最一开始的打交道起,就想法儿地打压魏妆,想着从门第之殊上让她寒碜,自己退缩。
譬如寄盘缠、安排船只等,用以奚落魏家的没落。但魏家其实差这点儿钱么,父亲虽是个从六品的屯监,可也是为供-军费粮饷的州府屯监,吃穿不愁的。
就等明日到达谢府,便有罗老夫人一番精彩表演了。
魏妆从前年少单纯,一心充满对谢公子的崇慕,不曾看清这些细微。可十多年相处下来,关于罗老夫人的那些弯弯道道,她早便了然在心了。
魏妆定睛看向沈嬷,她这个奶娘什么都好,仔细照拂,工整麻利。偏就是有一点,贪便宜,见钱眼开,看见了钱看见利,便发昏迷糊走不动道。
魏妆晓得,沈嬷是从前穷怕了。年少时哥嫂见她生得平凡,想把她卖到低等的窑-子里,正好被魏妆的生母庄氏救下。所以多年来,沈嬷一则对魏妆非常仔细,生怕哪里做得疏漏,对不住庄氏的托付;二则又极为贪财爱钱,悄摸暗昧的钻营,看见了好处总想捞一点儿在口袋里。
是以,总是容易被某些人利用。
前世因为这一点,给魏妆私下添了不少麻烦。
譬如,当沈嬷察觉谢府大概并无娶亲诚意,生怕魏妆荣华无缘,沈嬷便在外面大放厥词,制造饴淳公主看上了谢三公子、势必非选谢三公子为驸马不可的态势。把个耳根子时软时硬的罗老夫人吓得,匆忙就安排谢敬彦娶了魏妆。
而怯事乖顺的魏妆还蒙在鼓里,只以为是水到渠成的婚姻,新婚时期在谢敬彦跟前释放天然,缠腻娇吟,并不谙内情……
又比如后来,谢敬彦官职从刑部升至吏部,多少人巴结无门,便有将目标瞄向沈嬷的。毕竟是谢三夫人的奶娘。沈嬷便背着魏妆在外,从茶叶、陶瓷、盐道上很是捞了一拨小利。
那事儿后来闹大被揭穿,原来梁王也有参与。大头是梁王,沈嬷得的那些利连颗芝麻子都算不上,却连累魏妆与梁王有染。
谢敬彦更是袭着朝服跪在太极殿外一天一夜,皇帝最终责罚他半年俸禄,思过三月,未令休妻。谢敬彦亦冷冽无语,回府入院后搡门,从此与魏妆分了房。
诸多种种,都是魏妆的怯懦被动而不曾察觉。
不怪谢三公子次次事发后的脸色如饮过砒-霜。
今次,魏妆可要仔细拿捏住这位奶娘了,凡事要自己掌控到手中。她既然不打算再嫁入谢家,最好先给沈嬷打个醒儿,省得妇人什么时候再瞒着自己钻了牛角尖。
魏妆便应道:“沈嬷一路辛苦,哪能诸事都叫你操心呢,从前我在家中怯弱懈怠,出来却是要学着独立担当些才好。只是谢府虽仁厚,老夫人亦周全,但间隔多年,两家门第悬殊,许多的事情或与从前已不同了。此番我们入京,主要是为给老夫人贺寿的,旁余事还等之后再说。况且……我适才原做了个梦,梦见嫁给谢家过得并不好,那桩婚约便顺其自然罢。”
姑娘说话嗓儿如百灵鸟般动听,袅袅婉转的,让人起不动劲。
沈嬷听得点点头,顷刻又摇起了头,不满道:“哪能呢,是鸽姐儿思绪过重,衬到梦里自然便辛苦了。你这般美好,有谁能够不喜欢?筠州府贺家小爷简直被你迷得,堕云雾中,不能自拔。若知道你出来京都要嫁人,怕是急得乱转了……是男人都一个样,入眼先观色七分,相处加三分,都逃不过对你的姿容动情。待明日你把这几盆花送与老夫人,让她瞧瞧你的用心,亲事是准成的!”
接着又道:“再说了,祖父老爷与谢老太傅定下的婚约,当初还有大鸿胪褚家的旁证,怎好说赖就赖去?谢府更非那般薄情薄义的做派。你今日学着出头倒也是好,以后做了那高门贵媳,总要出去独挡一面的。”
说起鸿胪寺卿褚家,魏妆又记起来一桩事。
看来她这次入京,也并非全然仅有谢家一条门路可用呢。
只因见沈嬷看起来已疲惫,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魏妆顺着沈嬷的心理,择辞体谅道:“去了谢府上再做打算吧,老夫人的寿辰当前,我们魏家虽不及昔日,可也不能薄了体面。总归是偌大的盛安京,想要附上荣华奢贵,会有不少机会。”
沈嬷脸上欢喜啧啧然,果然环境造人,姑娘这一上京竟学会给自己打算了。好事,妇人宽心地盖住毯子。
魏妆这一日之间经历两世,也是倦得不行,便阖上眼帘,欲舒适地睡上一整觉。
*
一夜走得稳当,却是比预想中要提早了些,隔日辰时便到了盛安京。
昨儿乍冷,却未在京城攒下多少落雪。盛安京乃天下第一繁荣的大城,只见金乌大街两旁的商铺林立,绸缎胭脂首饰等招牌挂得花团锦簇的,车马行人更是川流不息。
沈嬷年岁长了醒得早,打一入内城就不断掀开帘子看,看看这里瞅那里,嘴里重复念叨着:“啧啧,不愧是大晋朝的盛安京啊。”“哎唷,京城就是京城,何能拿区区筠州府作比!”
大有开辟了新地图,今后誓死也要留下来之势。
魏妆对这些早已熟稔了,不多惊奇。但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像初入京城的少女,便也跟着沈嬷挑窗的动作,往外头望上几眼。
很快便到达了位于长兴坊的谢府,贾衡领头喝一声“迂——”。从马车始一停下,谢府偌大的金铜门匾便赫然入目,簪缨显贵,青砖琉瓦,高阶森然。
一夜好眠过去,关于重生的真实感更甚些。
魏妆施施然下了马车,暗攥一口气。这一次,她定要过得不一样!
第5章
整座谢府建得宏大而庄严,于细微之处彰显出身阶的崇贵。外廓白墙红柱金铜匾,走进大门,一道垂花门内更窥见华丽。
这个时期的大晋朝仍是以奢荣为风的,显赫贤朗的世家贵族颇受百姓推崇,各家都比着花式的彰显门庭荣耀。
不像后来新帝登基后,因为在废太子时期冷宫所受的苦,而倡导节俭。诸臣们为了迎合新主,就都纷纷效仿跟风,还有些擅长阿谀的朝臣故意穿了打补丁上朝。
谢敬彦虽官至左相,却对此类不参合,但谢府总体上也比先前要收敛了。
重生后的魏妆再次看到了久违的奢荣作风。
此刻雪后初晴,工匠们在墙内有序地忙活着。
自谢老太傅过世后,阖府低调敛守了三年,年初正逢丁忧结束,又到了罗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所以该刷的墙、该贴的瓦便都在这时动工了。
魏妆攥着袖边盈盈跨进门槛,便见一个身穿茄色褙子的婆子等在那儿。
谢府下人的服饰也颇具讲究,魏妆还曾少女时,并不清楚其中细节,以为有人来迎自己便是好的。但以她如今的熟稔,只稍一瞥,就看明白是个三等的奴仆了。
谢府家奴分五等,一等是老夫人授权管账管钥匙的,二等就是各房夫人身边体己管事的,三等则为体面些的跑腿子,再往下则四等五等皆打杂。
以谢、魏两家从前过命的深交,罗老夫人既用三等婆妇来迎,可见是一种开门见山的暗示了。
若魏妆没估计错,这才算刚开始的下马威呢,等会儿还该有接二连三更精彩。只是时年过久,具体的她已记不得。
魏妆勾起红唇,杏眸潋潋,先行对那婆子端庄一笑。
那茄衣婆妇抬起眉头,惊愕地瞥了眼又垂下去,淡漠的语气道:“这位可是从六品魏屯监家的小姐?请你们随我来吧。”
瞧,从六品屯监,强调身份的每个字都不错漏。
魏妆只作懵懂,搭手稍欠肩,做和润语气道:“正是,还请辛苦婶子引路。”
沈嬷在旁很及时地塞给了婆子几枚钱。
贾衡卸着三公子马车上的物什,见她主仆欲走,忙转头过来问道:“魏小姐这几盆花如何处置?”
魏妆凝神一望,一共五盆花,前世她满心敬仰地将五盆全送给了罗老夫人祝寿。可好笑呢,罗老夫人宽和地收下,随后便叫人弄置犄角旮旯院里去了。等魏妆偶然路过看见,她精心养植了许久的花已剩下干枯的枝干。
罗老夫人不满意她挟恩高嫁,在后来的多年里,连本身爱花的兴趣都刻意收敛了。等到陶沁婉被谢敬彦领进府来,才又绽放了性情。不给机会让魏妆讨好。
可有曾想过,谢家当年叫魏女千里迢迢入京,为的也不过是利用她来抵挡饴淳公主的选婿。那饴淳公主虽另择驸马成亲多年,直到新帝上位后,也仍然对左相谢敬彦念念不忘。
试想退一步说,就算没有沈嬷放话的伎俩,最后谢家为了摆脱公主选婿,也总要履行魏家的婚约。
然而什么过责都推到她身上。
是因她贤忍顺从,软弱可欺么?
若魏妆没生下睿儿倒也罢了,当了母亲的才知晓那份亲缘挂念,魏妆每要将儿子领回来说话,不知要煞费多少心思。
反倒是谢敬彦自在,不吭不响地总能把睿儿叫去书房考学。这般一来,才叫魏妆得了便利。
这一次便只做做脸面好了。魏妆指了其中三盆,说道:“可否请贾大哥差人把这三盆搬上,随我一道拿去老夫人的院里。”
剩下的一盆黑牡丹特意留给自己,另一盆波斯木兰她昨晚已想好了另做它用。
发现对谢敬彦这个侍卫只须直接发令,不须多余客套,这样他便无反驳间隙,必乖乖地听从。
看着那宽肩展背一脸不情愿却办事妥帖的样子,魏妆心绪略有舒展。
前世她委曲求全,也换不来半句信任与真心。今次她便准备做一株墨紫透艳的黑牡丹,也不失为痛快之举。
贾衡一甩披风,嘟嘟囔囔地命家丁先把东西搬上。听门房说三公子昨儿半夜赶回府中,大雪天的俊颜甚苍白,捂着胸口丢掷马鞭,回房便躺下了。
不知这时醒未醒。
贾衡嗅了嗅车厢内幽幽未散的淡香,似兰非兰,清媚恬润的,真个好闻呐。姑娘人美,香味也似花仙女。奈何自家公子不喜胭脂香粉,待会儿还要想想怎么解释,麻烦。
但反正没准儿是他未来的少夫人,与自己何干?老夫人吩咐的。
第6章
东面琼阑院里,罗老夫人正端坐在上首的八仙椅,悠然品着养生茶。
罗老夫人今岁刚满六十,梳着整齐垅厚的抛家髻,披一袭褐色如意绒绣罩衣,修着精细的一字眉,保养得宜。虽然看上去体态宽阔,却并无硕赘感,端得是一副沉稳苛严气派。
她心下这阵子正犯愁着,皆因饴淳公主要选驸马了,外面沸沸扬扬传什么风声的都有。
按说董妃得宠,饴淳公主时年已十九,早二年前就该嫁人了,却一直拖到今岁开春,等谢府丁忧结束了再选。罗老夫人最怕的就是她看上了自家三孙子,谢敬彦。
这怕的理由至少有二:
先说董妃惯是个卖弄心机的,在皇帝跟前长胜得宠,同时又与杜贵妃跑得热络。那杜贵妃与其所生的二皇子,都不是等闲之辈。而谢府惯与皇后亲近,怎能去掺和这趟浑水?
再则说,从出身上看,那位董妃带进宫的私生女,即便如何得宠,也根枝不正。
罗老夫人是最重门第的,她出自河东罗氏,谢老太傅则为陵州谢氏的嫡系传承,因着门第见识相当,老两口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脸都不曾红过一回。
正因为自己过得顺遂,她早先在儿子谢征与谢衍的婚事上便也通融宽和,未加严束。岂料娶进来两房媳妇,一个汤氏心思繁杂,一个祁氏贪悠躲懒。
罗老夫人也就只能在孙儿辈的娶亲上,严苛择选把关了。至少从目前已进门的大孙媳妇来看,小两口端庄互敬,德言容功皆具,可见这种严苛还是很见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