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少年道:“许的愿。”
宣榕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脑袋还是有点浆糊,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能理解为“想?要一把直刀”,点头道:“对。”
少年似笑非笑:“这把不行,这把留下了,明日我得被全?城通缉追捕。日后若有机会,送你一把吧。”
宣榕神色有几?分倦怠,她?本就还在病中,闹腾一晚,困倦来袭,掩唇打?了个浅浅哈欠:“好啊。”
少年见状,静默片刻,嘱咐道:“你等?我会儿,别乱动,别乱碰,乖乖坐在床上,困了就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吧?”
宣榕气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少年敷衍道:“好好好,你八岁了,你最聪明了。”又?认真道:“不要跑出去?,好不好?”
“好。”宣榕看他翻窗消失,慢慢眨了眨眼。
坐着?有些无聊。但好在半个时辰后,他就回来了。身上有种尘埃和血的味道。
宣榕问道:“你去?哪儿啦?”
少年不紧不慢拭去?腰身上的血渍,方才进了内室,言简意赅:“监狱死牢。”
宣榕懵了一下:“你去?死牢干什么?”
少年伸指一弹她?额头,懒洋洋道:“否则拿你试验?脑子本来就倔,再搞坏了怎么办,我找谁赔去??”
宣榕被他戳得一疼,捂住头不满道:“不是,谁倔了?”
“你。”少年弯下腰,“没人和你说过吗,你可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第53章 温柔
宣榕怕黑, 在?他离开后,默默点了盏小灯。
她吃不准这是在夸她还是?骂她?,借着?跳窜灯火, 觑了眼面前人神色,纳闷道:“……我怎么脑子倔了, 而且我也不至于撞墙吧。”
少年漫不经心笑了声?, 没答, 只道:“你以后就知道了。反正我打赌你会倔下去。”
这世间倔强分很多种。有人歇斯底里证道, 有?人绞尽脑汁图谋,也有人踏入一条无人涉足的路,没有?想过回头。
从他慵懒的声?线里没听出严厉, 估计不是?在?骂她?。宣榕心满意足:“也是?你掐算出来的吗?”
“嗯。”他抬手,虚虚覆上宣榕的额头, 刚想动作?。
却因为过近的距离, 又被宣榕抬手摸了摸耳垂。
按理来说, 宣榕不是?手贱的人。但男子佩耳饰实在?稀罕,特别是?他方才反应那么有?意思。似怒非怒, 似惊非惊。
她?对一切有?意思的事物,都怀有?好奇。
“……”覆在?她?额头上的手顿时蜷了指骨, 微微一颤, 这次, 少年人那逐渐成熟稳重的音调里,终于生了几分恼羞成怒, 一字一句道:“你能不能别乱摸, 这在?我们?那边是?求……”
宣榕懵懂看?他:“求什么?”
少年咽下字, 顶着?苦大仇深一张脸,漠然道:“求我揍你一顿, 要宣战约架的意思。你今晚已经摸了两次了。”
宣榕大惊,见他脸侧泛红、肌肤滚烫,确实像气的,刷一下收回了手,半晌,她?绞着?手指,好声?好气道歉:“对不起。别打我。下次你来,我给?你送耳坠好不好?珍珠美玉、宝石狼牙,什么款式都可?以。”
少年直腰抱臂,木然道:“这也有?……嗯……那个……反正你别乱送……”
宣榕懂了,又惊:“这也是?要打架的意思吗?天庭这么好战的?你到底是?掌管什么的啊?战事?下次我让戚叔去你那里拜拜。”
少年:“……”都什么跟什么!
宣榕小时候不用看?人脸色,但并不代表不会?看?人脸色。眼见多说多错,索性闭了嘴,垂下头,有?点可?怜兮兮的。
半晌,眼前人似是?长叹口气,瞥开眼,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道:“算了,我跟你个八岁小孩掰扯个什么……”
宣榕心里赞同,安静地当个摆件。希望他快点消气。
终于,少年静立了片刻,待呼吸均匀平缓,走?上前来,道:“好了,子夜神话要结束了,忘了这一切吧。”
宣榕微微一怔,抬眸。
只见少年弯了腰,轻轻捧住她?的头,闭上眼,将额头与她?相碰。轻声?道:“不过放心,你永远也不会?撞上南墙的,你有?很多爱你的长辈和亲朋,他们?会?在?你的身前。小菩萨,永远平安喜乐,愿漫天神佛庇佑你。”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几分:“……会?有?点痛,忍一下。”
这一瞬间,潮水汹涌澎湃,天地轮回逆转。很渺茫悠远的回声?震入脑海,平日听不到的各色声?响接踵而来。
宣榕有?些茫然,睁着?眼,看?近在?咫尺的浓密长睫谦卑垂落,遮住少年眼中神色,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语气里的恳切虔诚。
头……有?点疼。疼痛转深。
剧烈疼痛之后,是?针扎一般的麻。
零碎
的画面走?马灯一样从海上涌现,紧接着?串联,淡忘的记忆涌现,冲破人能承受的极限。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面前人要捧托住她?脑袋了。
宣榕难耐地转了转头,想撞墙,被摁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移,虚按在?她?后脑,用了点巧劲,禁锢她?不得动弹,柔顺的长发流水一般从那手掌心倾斜而下。
而另一只手在?她?耳后硬骨处,很有?节律地打着?拍子。
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托举起一只落于掌心的蝴蝶。
看?不出方才这只手,拧断了监狱里两个死囚的脖子。
节奏顺着?耳骨漫入耳里,少年哼着?不知名的异域歌谣,待她?平静了,才放开手:“好了。不痛了吧?”
宣榕呆愣地摇了摇头。
少年松了口气,放开她?,嘱咐道:“待会?我离开后,你把?外衣脱了挂好,躺回床上,熄灯睡觉。明白吗?”
宣榕点头:“嗯。”
少年犹豫了下,又缓缓道:“蛊控后到你彻底清醒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忘了吧。”
蛊控后记忆好抹除,唤醒时顺手就可?以。之前已成定型的记忆似乎也能扭曲,让她?不知有?人来过。不过他不敢试——方才匆忙,只挑了仨倒霉蛋粗暴施术,一个当场暴毙,另两个差点没嚎来狱卒。
“算了。”他难得自暴自弃地道,“谁知道有?什么见鬼的副作?用,就到此为止。反正你醒来说不定当作?自己烧糊涂了。”
但他还是?拿捏不准。宣榕温善,但不愚钝,说不准能通过蛛丝马迹推出什么。而且,少年终于后知后觉,确认了一个问题。她?仿佛算不太上循规蹈矩。
想来也是?,循规蹈矩的世家贵女,好像也做不出她?这些个惊天动地的出格举动。
所以,在?这个他能得到任何答案、任何机密,甚至任何承诺的瞬间,少年鬼使神差的,只问了一个问题:“有?一不能解的棋局,横亘你面前,你若执棋,你待如何?”
宣榕被他渡来的点真气,一夜折腾,早就消耗完了,她?有?点疲倦,不满地看?了这位还不放她?休息的混蛋一眼,慢吞吞道:“总是?有?解的。先寻解法,如若不能,说明规则有?错。应被打破。”
“何意?”
“围棋需围困而吃,这是?谁规定的呢?最起初的两位棋手,再缓慢演变规制到如今。”宣榕缓缓道,“法度又是?谁规定的呢,一群人互搏商议,各分一杯羹,各占一方地。”
“所以,法度应被打破?”
宣榕摇了摇头:“争执倾轧的根源,不在?法度,而在?于占地有?限,地中粮亦有?限——”她?问他:“这又是?谁规定的呢?”
少年好笑:“你还考起我来了。道法自然,天道如此,天地盈虚有?数。”
宣榕定定看?他:“那,天道就不该被打破吗?”
少年一愣。
宣榕轻柔的声?音仿若山涧清泉:
“假借器物,人这种生灵,能生火开山,疏浚通河。有?朝一日也能飞跃险峻,移山填海。
“两千年前,稻粟亩产两百市斤,如今四百,又多少年后或可?数以千计。女子力小柔弱,生儿育女劳形费神,若某一天,气力要么不再重要,要么可?通过机巧弥补,婴孩不再只能出自母亲的孕育,女子将绝不可?能地位低下。
“一朝规矩制度,不合生产,理应改变。同样反之,想改规制,首先从生产入手。”
她?眉心的朱砂像是?业火中的佛莲,在?灯火潋滟里灼目生辉:“不要只看?到君统宗法呀,在?它们?之上的,才是?破局之处。”
少年垂眸,半晌,弄懂了她?意思。轻笑了一声?:“可?这些你能看?到么?”
“我看?不到。百年都不得见。”宣榕很识时务地道。
少年无语片刻,屈指轻轻一弹她?脑门?:“那你还费那个劲儿。”
宣榕在?他复杂的神色里,轻轻道,“我并非觉得我天生被赋予什么使命。纵观史?册,朝代更迭、政观替代,人已经无足轻重了。只是?有?的事情?,总有?人要做的。而我做起这些来,会?更简单。别人做起这些会?更累的。
“仅此而已。”
时代犹如潜伏黑夜的兽,初显了一鳞半爪。
有?人浑然不觉,有?人窥见了全貌。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闷笑起来:“真狂妄啊,昭平郡主。”他实在?没忍住,凑近了些许,薄唇擦过她?的鬓角,偷到了按理来说此生唯一一个,连吻都算不上的亲昵,在?她?耳畔轻若唇语地低喃:“可?是?怎么办,我真的喜欢。”
*
翌日,天光大亮。
宣榕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又饿又懵。
摸了手边几颗蜜枣吃了,攒点气力,洗漱更衣后,才召来容松问了句:“昨夜你们?有?谁进我屋了?”
容松边给?她?布菜,边道:“没啊,您不是?觉浅不喜欢有?人在?侧吗?我们?都守在?隔壁厢房,昨天不知道为什么,睡得可?好了。您休息得如何?”
宣榕随便夹了几口菜,食不知味道:“做了一宿梦。”
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约……有?人要揍她??她?还傻乎乎地道歉。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容松“咦”了声?:“看?您气色还行啊,比昨儿好多了。”他想了想,又道:“季公子回来了,您不是?准他不通报可?奏事吗,说不准是?您昨儿歇得早,他不清楚,扰了您休息。”
宣榕“唔”了声?,随口问道:“他现在?在?哪,让他来见我。”
她?并没有?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且不说是?否烧糊涂了,出现幻觉,就算身侧人那僵硬紧张的情?绪不假,她?真的不小心轻薄了人家,说开了也就罢了。
一点都不麻烦。
容渡提了一盅黑不隆冬的药进来,闻声?道:“季檀?他早上急匆匆走?了,郡主您找他何事?”
宣榕顿了顿:“哪去了?”
容渡将药放在?桌上,掀开瓷盖,放在?宣榕手侧,道:“不知道啊,大清早就出门?了,但脸色蛮焦急,许是?有?要事吧。”
宣榕:“……”
好像是?有?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