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她近乎狼狈逃窜地撤到外间,就着手上淋漓的血,发了会不知?所谓的呆。然后从怀里掏出焚字炉里的残页,照着上面字迹,在正堂的醒目处,用指上的血仿了一首反诗。
笔力?遒劲老练,诗风狠辣刁钻。采取的还是冉乐一贯的诗风。
歌颂对象变成了谢旻。
既然现?场不好收拾,索性混淆视听。
做完这一切,宣榕脑子有?点乱,想捋清冉乐一事的思绪,没捋明白。索性杵着额角打了会儿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一个时辰,有?人走?了过来,一点冰冷感觉侵上裸露在外的脖侧。
宣榕倏然睁眼,就听到身?侧人说?道:“别动。”
耶律尧语气很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我给你上药。方才……抱歉。”
“……好。”宣榕应了一声,脖间那点凉意果然是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方才被咬的地方,“你手上处理好了?”
耶律尧言简意赅:“伤已经好了。你没用刀,收起来了?”
宣榕点了点头?,颊面发热,想追问他魔怔时到底看到了什?么?,不知?为何,又不太敢开口询问,迟疑片刻,才道,“嗯……你方才的幻觉,时常会发生吗?”
耶律尧指尖微顿:“极少。一般不会出现?。”
宣榕沉默片刻:“……是你母亲吗?”
也无怪她这么?猜测,又是寻找埋骨之地,又是祈盼人死复生,对于耶律尧这么?个尘缘寡淡的天煞孤星来说?,魂魄所寄似乎也没几处。
没想到,耶律尧笑了声,收起药膏,漫不经心道:“不是。我把她的仇人都送下去陪她了,她是否心满意足我不知?道,但?我至少执念全消了。”
那就是另有?他人。宣榕愣了愣,猛然想起当初地道里,耶律尧似乎说?过,有
?将某个人当做活下去的支撑——这个人死了吗?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何身?份呢?
她下意识开了口:“那是谁呢?看起来很重要,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位活下去的支撑点吗?”
本?以?为耶律尧要么?直言不讳,要么?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没想到,他虽然是笑,语气莫名带了几分危险:“真想知?道?”
“……不方便就算了。”宣榕抬眸看他,孤灯照得她眸若珠宝。
耶律尧被逗笑了,四下逡巡,找到放在隔栅上的长?刀,拿起收回腰间:“还是算了吧。有?些事情,一旦知?晓,就再也无法回到无知?状态,总得付出些许代价,反而?是种负担。你该比我更知?晓难得糊涂——咦,你写的仿迹,不打算收拾残藉了吗?”
宣榕见他注意到了壁上诗词,摇头?道:“不了。可以?离开了。”
耶律尧便照令颔首,又四处检查一番,确认没留下任何能查出二?人身?份的痕迹,忽然,他好奇道:“话说?……冉乐夫人呢?虽说?有?皇命在身?,不得不圈禁丈夫,但?她也应该在此吧。”
“病逝了。”宣榕解释道,“冉乐前几年牵扯进?如?舒公的案子,被贬过,在岭南当过一年参赞。因为路途遥远,又有?毒虫瘴气,他夫人病骨难支,在一同前去的路上就染病去世了,葬在了岭南。”
原来如?此。耶律尧点了点头?,又道:“曼陀罗不是常用药物。”
宣榕颔首:“我知?道,震穴致疯也并非寻常手段。所以?,这次冉乐的事儿,两种可能。第一,京中有?人同他有?宿仇,请了江湖高手来一箭多雕;第二?,此人或许不是被聘请,而?是独行独断,自行其是。无论是哪一种……最好都在京搜查。”
这一晚归家后,已是后半夜。宣榕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又写了几十首诗,唤来容松交代事宜。
于是又过了几天,坊间流传开不知?何人写的小调。曲调悠扬,朗朗上口,有?点旖旎风韵,也有?点文人风骨,一时之间传唱疯了。
但?传着传着,有?人发现?不对劲了——词曲藏头?,一首赫然是称赞三皇子殿下龙章凤姿、可堪继承大业;另一首则是拐弯抹角用“潜龙在渊”,颂扬被贬出京的萧妃和她儿子。
其余的更不用多说?,凡是排的上号的宗亲,都被雨露均沾地拎过来薅了一遍。
递送到御案的反诗每日能有?一沓,帝王和这些反诗大眼瞪小眼,最后哭笑不得地解除了冉乐禁闭,又多送了点御医去为这位老臣问诊。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陛下还是心怀疑虑。”季檀放轻了声音禀告,“冉大人府上,外围二?十御林军看守,内里还有?数位监律司的人,却有?人趁着半夜来去自如?,还挑衅一般留下了对太子殿下不利的题诗。又经查实,发现?冉大人穴位被震伤,才导致失心疯。大内有?这种高手,但?显然不会无聊到去做这种事。”
他顿了顿道:“所以?,陛下下令让御林军严查京城,看是否有?可疑之人了。”
这是在宣榕意料之中,她放下心来,追问道:“有?查出什?么?吗?”
“挨家挨户查证,细纠户引登记。不过京中权贵太多,办事不算便宜,这几日监律司也被指去协助此事。最有?嫌疑的是常家。他们素有?养门客之风,据说?年前招揽了好几位顶尖高手。”
常家。太原常家。好像是和皇后褚家有?妯娌嫁娶关系。
宣榕微微蹙眉,向着天金阙望去。却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
宫廷深深,飞檐斗拱滚落簌簌雨水,珠串似的,连绵成线。
都说?春水润如?油,谢旻却感到心烦意乱,他跨进?殿门,摆手挥退随从,对雍容华贵的妇人行了个随意的礼:“母后找儿臣何事?”
皇后在欣赏裱起来的一幅画,卷轴极尽精美,天尊贺寿、天庭开宴,祥云朵朵,金光璀璨,这是她逢九生辰,收到的贺寿图。
她边看边道:“昭平的笔触,愈发细腻逼真了。她真是做一事,成一事。当年江南慈善堂——哦现?在好像叫济慈堂——刚开办,多少人看衰,现?如?今倒也像模像样,能养人育人,还能为人谋出路活计……”
谢旻忍了半晌,笑了一声:“您叫我来,就是夸表姐?”
皇后徐徐转身?:“无事就不能找你了?你是我儿子,当娘的想见见孩子,难道不行?”
谢旻在朝野上有?与人兜圈子的耐心,但?对于他这位母亲,许多时候都是相顾无言,于是他淡声道:“您想说?冉乐反诗那事吧。父皇不透口风,但?我派人去监律司问了,查到了常家头?上,该不会这也是您手笔吧?”
皇后顿了顿,摇头?,她头?上金钗摇曳,一阵光华乱晃:“不。本?宫还不会傻到去动她——你没发现?你父皇本?想压住此事,偷偷把冉乐送走?吗?她早年还有?策论流传民间,这几年却从未参政,任何朝政议题从不表态,一年到头?甚至没几天在京城,谁会相信这种人有?野心。”
谢旻嘲弄道:“表姐本?来就没什?么?弄权心思,您以?为谁都像您。”
皇后沉声道:“本?宫是在为你铺路。”
谢旻长?眉一拧:“拿我老师的血铺的通天之路吗?!”
皇后深吸了口气:“这都多少年了,还不能翻篇吗?”
“不能。”谢旻面上带笑,语调却冷然,“您唤儿臣来,若是想说?,在父皇心中表姐分量更重,让儿臣多加提防小心,那不必再说?了。”
他拂袖而?去,出了坤宁宫,快走?到殿前,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旻儿”,也只是挑起个谦然的笑,温和嘱咐宫人:“照顾好母后。”
雨声愈发大了。随侍小跑着过来,给阔步前进?的太子撑起伞,问道:“殿下这是去哪?”
“公主府。”
公主府内,宣榕正对着雨帘发呆,忽而?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很狐疑的声音:“姐,你烧衣服了?”
历来贵族有?“不服浣濯之衣”的臭毛病,若有?谁能穿洗过的衣服,绝对会被记入史书称赞。这是约定俗成的风气,也因浆洗后的丝质刺绣彩衣也容易褪色,只能被送回拆解,或是干脆付之一炬。
但?谢旻还真没想到宣榕会这么?做。
宣榕回过神来,摸摸鼻尖,神色略微不自然:“烧了件洗不了的外衣。阿旻,你怎么?来了?”
第64章 相思
“宫里闷, 出来走走。天机部查细作抄了?一堆人,空出?不少位置,多方势力想塞人进来, 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谢旻没跟宣榕客气,径直走到?亭下落座, 端起新煮的茶一饮而尽,
又道?:“还有不日春闱, 凡事都等定夺, 父皇本是嘱咐我跟礼部老臣学点章程,但他们暗地相斗,拿着鸡毛当令箭, 想着福泽门生、提携亲眷,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们当刀使了, 瞧着也烦——今春新茶?”
宣榕笑他:“哪有新茶二月就采的, 最早也得等清明。舅舅是想让你多看多思, 长点心眼。”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去年章平替考案水落石出?, 帝王破天荒指示太子跟完礼闱全场,是?警告众人不可再为非作歹。
这次春闱, 必将是?近几年来, 最为公平的一次。
果然, 谢旻也笑:“再多心眼,一身八百个, 人不成筛子了?。别?给我使坏就谢天谢地了?。”他将茶盏放下, 制止随侍添茶, 顺口道?:“等春茶进贡,我差人把东宫的份额给你送来。表姐是?在写?什么?”
豆大雨珠噼里啪啦, 被亭外密匝的竹林遮去七分?,又被纱帘挡住三分?,只剩湿润的风,吹进烘了?暖炉的八角亭内。
微微吹起一角墨迹尚未干涸的宣纸。字迹俊秀挺拔,自?成风骨。
谢旻瞧着好奇,捻起一页观摩,念道?:“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好字!怪不得表姐你曾说卖字资游,寻常小楷也就适合誊抄佛经,还须这种筋骨有力的字迹,才卖得上好价。”
宣
榕失笑道?:“阿旻你又来了?。不过随便写?写?塞外诗词,解解闷。”
谢旻调侃道?:“当真?这布局端正规矩,比你寄回的家书都工整,不像信笔闲写?,倒像是?给小孩启蒙,特意写?得笔画分?明。”
宣榕:“……”
谢旻还不知?误打误撞戳中真相,越端详越满意,道?:“姐,这套能送我吗?我回去装裱起来。”
宣榕不动声色抽回那?页纸,用镇纸压好,委婉拒绝:“塞外诗有什么好装裱的,明儿给你写?《封禅书》,等你有朝一日,泰山封禅,定能派上用场。”
谢旻大惊失色:“我是?真心想装裱起来的!”
宣榕坦然回视:“我也是?真心想能派上用场的。没开玩笑。”有时?候高处甚孤寒。无人可以推心置腹,否则极易被投其所好,然后酿成大错,她若有所思地问谢旻:“说吧,和舅母又吵什么架了?,大雨天还往我这里赶。”
她家是?两位长辈开明,这位表弟可就够呛。果然,半晌沉默,谢旻才道?:“不是?大事,没吵。她让我提防你,我觉得不痛快。”
宣榕本来提了?笔续字,闻言一顿:“提防我什么?”
谢旻避而不谈:“她再疑神疑鬼下去,得把自?己逼疯。一会嫌弃楠楠在宫里碍眼,一会又怕人出?宫,会勘破当年秘辛。反正东宫都是?我的心腹,懒得管她了?。而且最近她还老是?觉得有刺客近身,那?是?天金阙,怎可能有人来去自?如?”
宣榕却放下笔,正色道?:“阿旻,我很高兴你主动和我说此事。但你放心,我只想看你登顶封禅……”
“我知?道?。”谢旻闷声打断,“我只是?觉得……很压抑。儿幼总角一堂,识书习礼,有人死?了?,有人胜了?,有人失怙。哦咱俩还得为小时?候看不上的事情‘提防’,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谢旻道?:“害怕我会有朝一日面目全非。”
宣榕否认道?:“不会的。不过,你怎么不提我?”
谢旻看了?她一眼道?:“你更像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凡事都是?。你日后夫君绝对捡了?个大便宜。”
宣榕:“……”
谢旻语气十分?肯定:“真的!你一看就和姑父是?一类人,要么活得不食烟火,要么……”
“打住。”宣榕捂额,长叹道?,“你自?己红鸾星都是?一本糊涂账,别?编排我了?。”
谢旻却道?:“你好意思说我!不是?两年前你护国寺讲经,几十家公子为了?争个视野醒目的位置,大打出?手的时?候了??还有去年,你不在京不知?道?,我听说有好几家想来说亲,但都按捺不动,猜猜为什么?”
他顿了?顿:“还不是?想让旁人先探风声。后人可以踩着前面被拒绝的尸骨过河,总能多知?道?点,诸如‘郡主喜欢什么样?的’、‘长公主对于贤婿的偏好’、‘宣大人可想在门生里择婿’之类。否则姑父和姑姑口风太严了?。”
宣榕第一次听到?这般高见?,目瞪口呆:“哪有这么夸张!”
谢旻斩钉截铁:“就是?有这么夸张!都指望别?人先出?局呢。”
宣榕:“……”
她刚想说什么,就见?谢旻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所以,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麾下青年才俊不少,可以引荐。”
“……”宣榕微微一笑,敬谢不敏:“好意心领了?,但不必。预祝你此次监考顺利。”
就算稍有嫌隙也尽皆说开,又一番插科打诨,气氛松快不少。
谢旻蹭了?几块甜糕,才被公主府侍从送客出?府,去礼部忙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