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皇后大惊失色:“谢旻!你?想?干什么?!”
顾弛面色阴沉道:“听?到了吗,给他。”
顾楠沉默片刻,陡然快步走到谢旻面前,刚想?递刀,忽然瞳孔骤缩——
谢旻居然手腕一翻,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接刀转向,用刀刺中?他自己的腹部,连续两刀,肋下三寸,他眉心?疼得微抽,手却很稳,拔出刀,捂着伤口,哑声道:“老师……您若想?报仇,我的命随时可以拿去。若您不想?杀我,这两刀还您一半因果,还剩……咳,还剩另一半,您现在就把?我带走,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个三年五载,我保证不反抗。”
皇后讷讷道:“……旻儿!”
谢旻没有?搭理她,只死死盯着神色莫测的顾弛。
顾弛缓缓露出个嘲弄的笑:“你?下不了手的话,我帮你?吧。胳膊脱臼倒是没有?散去内功疼痛,殿下应能更好忍受。”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朝谢旻走去。
宣榕意识到了什么,险些也没从肺腑咳出一口血来。耶律尧立刻按住她锁骨,不得不反握她掌心?,写了几?个字:别乱,乱则难解。
话虽如此,但?宣榕这一天本就心?绪起伏,现在更是口不能言,心?急如焚,又想?不到怎么给身后耶律尧示意。特别是他仿佛比自己还紧张,动作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而另一边,是很干脆利落的关节错位声。左臂毕,接着是右臂。
宣榕终于没忍住咳喘开来,向后倚靠,微微仰头,唇齿之间满是锈味。
这咳声极小,气息虚弱,瞬间被呛入肺腑和气管的血沫淹没。
一种类似于溺水的窒息感?将她罩住,咯血凝块入肺入气脉,是会致命的,特别是宣榕不管不顾喊了一声:“老师——”
耶律尧神色一冷,抬指捏住她下颚,道:“别说话,把?血吐出来。别管他们了,能听?到我说话吗?”
宣榕做不到。意识朦胧之际,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事物覆上了嘴唇,牙关被撬开。
而佛前殿中?,顾弛被声响惊扰,动作一顿。他放开谢旻的右臂,先是瞥了眼顾楠,再缓步向案台走去。顾楠错步上前想?挡,被他挥开。
紧接着,顾弛猛然掀开那块红绸,手中?匕首要落,却被一把?长刀使了个巧劲别开。这力?度刁钻,甫一交手,顾弛就意识到不容小觑,足尖一点,退后数步,借着不甚明亮的昏暗火光,看?向案台。
案台上,是两道交织的身影。一男一女,交颈相吻。
即使不合时宜,顾弛还是莫名想?到了欢喜佛。但?其中?青年抬眸,用一种冷而阴鸷的视线,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不含任何欲念,反而满是戾气,让人遍体?生寒。
然后他再次垂眸,很小心?地把?怀中?人放开,没有?在意四面投来的惊诧视线,也没有?搭理警惕危险的顾弛,只是轻声问?道:“好点了吗?”
光线昏暗,殿内仅一盏佛灯,顾弛甚至没能立刻认出他是谁。
直到宣榕轻轻呻|吟了一声。
顾弛皱眉:“昭平?!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是——”
耶律尧再次轻声问?了句:“好点了吗?”
这次,宣榕终于清醒些许,她惊疑不定地看?向靠着殿柱的谢旻,又看?向顾弛,却发现两人似乎比她更加震惊失语,缓了缓,道:“我没事……老师,我还在等您的‘禅论’第四课,难道要
我去昭狱听?您授课吗?我一直在等……还是说您想?让我等一辈子?”
“可我已经教不来了。”顾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还想?说什么。
这时,一道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亮从外笼来,他侧头一看?窗户,神色一变,不再管宣榕,而是重?新来到谢旻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了他右手,将刀塞进谢旻掌心?。再将他拖曳而起,向蒲团上面蜷卧的皇后拽去。
谢旻挣扎起来,腹部鲜血滴落一地,那柄刀却越来越靠近皇后脖颈。
宣榕全身微颤,下意识抓住了什么——那是耶律尧始终没敢离开她腕脉上的手。
耶律尧再摆不出置身事外的态度了,无奈道:“你?想?要做什么,我来。”
“阿旻他……”宣榕无法决断,“老师他……”
“谢旻不会死,我把?隔壁殿宇油灯推倒了,火很快会照亮这里。御林军会极快过来。至于什么好的破局法子,在你?的立场确实没有?……”耶律尧近乎是怜惜一般,在宣榕耳边轻叹,“好罢。杀孽归我。”
反正他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话音刚落。顾弛动作一僵。紧接着,他像是一尊被人操纵的木偶,猛然推开谢旻。他拿起掉落在地的匕首,迟钝地走到皇后身前。
噗嗤一刀,一刀封喉。
谢旻闭上了眼。
宣榕听?到耶律尧很轻地道:“只要他想?,他就是无罪的。”但?不知为何,耶律尧声音沉闷,掌心?滚烫得像是火——
屋外的熊熊烈火也逐渐蔓延,能隐约看?到火光滔天。
这一方庙殿反而沉闷安静,顾弛陡然清醒一般,愤恨地转向宣榕。
忽然,他桀桀笑道:“昭平,你?知道经此一趟,我意识到了什么吗?”
不等宣榕开口,他大笑道:“为什么要顾忌仁善道德,压抑自我呢?丢开圣人枷锁,抛却中?正慈和,不择手段,借刀杀人也好,背信弃义也罢,我们能更快得到我们想?要的,对吗?阴谋诡计真的好用啊!”
军队步伐似是由远而来了。宣榕微微一愣:“您在说什么?”
顾弛很和蔼地和她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你?有?没有?好奇,那对母子为何没来找你??对,就川蜀人士,翻越崇山峻岭,来到陇西寻夫诉冤的娘俩。你?明明留了拜帖给他们,对吧?”
他亲切温和的话语,让宣榕毛骨悚然。她从没见到过这样的顾弛——记忆里,这位老师向来谦和洒脱,有?诗人的逸兴遄飞,也有?剑客的潇洒自如。
绝对不是这样一幅,地狱冤魂可怖相。
宣榕几?乎要猜到他说什么了。果然,顾弛缓缓道:“我杀了他们。在复仇之前,我不能放任这种会暴露我身份的人还活着。”
耶律尧:“闭嘴!”
顾弛却露出个阴恻恻的笑:“你?还有?气力?起身阻止我说话吗?琉璃净火蛊?了不起,可我不想?承你?这个人情。死人的人情不好还呢。”
宣榕脑袋嗡鸣。今日桩桩件件,诸事太多太乱,没等她思索清楚这是何意,顾弛又道:“还有?一事。你?觉得,凭借宣大人的手段……”
耶律尧甩出刀鞘,打晕谢旻。
“真体?贴。”顾弛阴阳怪气赞了句,又接着道,“他会猜不出我还活着吗?他只会比郡主你?更早知道此事。他作壁上观,想?借我的手除去褚后。郡主,这帝都?权力?中?央,所有?人都?对你?好,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好人。”
“不要听?他瞎说。”耶律尧不耐烦打断他,“他们就不能是因为怜悯顾弛,知道他不会对谢旻真的下死手,暗地放水让报仇吗?他倒打一耙罢了。”
顾弛微微一笑:“凡事都?有?万般解释,昭平你?信什么,就是什么。我胡言乱语,你?可以不听?的。比如你?还记得那年游春,有?小吏抱怨吗?哦我记得他们抱怨的原话是——‘刁民,都?是刁民!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本是不能吃饱穿暖,如今温饱了,又想?不劳而获,等着天上掉馅饼!’”
当时顾弛严词批判,还温和耐心?地对他们这群学生解释,官府朝廷,本就要引导民生,让百姓得温饱、知礼节。若是制度得当,不会有?懒惰之人,若是制度不当,那天底下都?是无所事事的庸徒。
可现在顾弛却道:“当真很有?道理。济慈堂是送了一批人各自成才,安身立命,可不也有?赖着吃白食的吗?白费劲干什么呢,由着他们自身自灭罢。”
“阴晴圆缺,月满则亏,此长彼消,你?无法顾及方方面面,无法一个决断满足所有?人。想?渡万人,可能吗?”
“昭平啊,你?总是这样心?软,任何事情都?想?有?回旋的余地。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两军相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宿仇难消,狭路相逢,总要报仇见血——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圆满都?能两全的。”顾弛微微一笑,“你?哭什么呢,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老师……”宣榕并不是在哭这些,她哑声颤道,“您不该是这样一个人,您……不该是这样一个人啊……”
“可我被重?塑成了这样一个人!”顾弛当然知道她是何意,她说,她应当是个心?怀天下的郎朗君子,不会做出逼迫引诱骨肉相残的龌龊狠事,他笑眯眯道,“这又能怪谁呢?你?若走这条路,郡主,你?也很有?可能重?蹈我的覆辙。好自为之。对了,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外面的呼喊声与兵戈声将近,宣榕一言不发。
顾弛用一种充满恶意的声音,温和道:“我当年和释空关系不错。他有?次曾提过,你?不应存于世间。我本不懂何意,但?有?次学着星卜占卦,得出个很有?意思的勘测。你?想?知道是什么吗?你?以为你?父母就是天作之合,彼此深信不疑吗?”
宣榕不想?知道,而耶律尧也似是意识到按照顾弛的习惯,最后压轴绝非好话,犹豫片刻,刚想?抬指押上她安眠穴。
但?还是晚了一步。顾弛只轻松道:“他们本该仇恨难解,不死不休的。”
宣榕忍不住喊道:“老师,你?究竟在说什么……!!!您说清楚啊!”
可是,顾弛撂下此句,仿佛满足于她的崩溃,哈哈大笑,转身朝外走去,与迎面而来的御林军撞个满怀。
而宣榕心?力?交瘁,再也维持不住清明。两眼一黑,缓慢地沉入黑暗。
……
再次醒来,很饿,按照以往惯例,至少躺了两天。
父母都?在身边守候,甚至祖父祖母也从家?中?赶来,对上所有?人焦急关心?的神色,宣榕只是默默地把?被褥抬高些许,遮住脸颊,转过身去,道:“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没有?人知道顾弛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
都?只是以为她目睹人死,一时迈不过这个坎。
于是四下安静下来,过了半下午,她坐起来喝了点粥,忽然很轻问?道:“耶律尧呢,他现在在哪?”
苓彩在一旁道:“说是推迟了回去行?程,现在还在客宅。”
“如舒公呢?”
苓彩沉默片刻:“在昭狱。”
看?来如舒公还是自担了杀人之责。宣榕很冷静地想?道。
她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边还能条分缕析地分析时局,一边,浑浑噩噩吃完粥食,抱着狸花猫,上了街道,漫无目的地穿过人群,走了很久,不知不觉,来到了明黄的寺庙之前。
十七的月亮依旧明亮,在寺庙上的榕树之间错落挂着。
她想?起顾弛那段话,抱紧怀中?狸奴,向护国寺内走去。
初夜的寺庙落锁谢客,寂静无人,引她进来的小师父惴惴不安:“住持或许已经睡了。”他们走到后院僧舍,一点烛火后,释空似是在等她。
听?她询问?,长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宣榕沉默片刻,道:“万事皆是如此吗?”
释空道:“万事皆是如此。一步踏错,结果不同。”
宣榕告了谢,道了别,在走出护国寺时,对身后隐匿的暗卫温声道:“回去复命就说我想?四处走一走散散心?。没有?事情的。还有?,你?们离远一点吧。”
身后暗卫皆是担忧地看?她。
望都?夜晚,月上柳梢,正值热闹。皇后丧事密而不发,尚在等待最后决算,长街还未禁行?,偶有?马车驶过。
宣榕穿过繁华鼎盛的都?城,很茫然地想?:
佛国之土,三千世界。此间凡尘情比金坚的感?情,在另一个世间却是反目成仇,一方歌舞升平,一方战火缭乱。那人生四万八千里路,轮回涅槃,还有?意义吗?
又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顿住脚步,彬彬有?礼地回头道:“耶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吗?”
护城河水静静流淌,柳叶低垂,在水面荡漾涟漪。
月光洒落,耶律尧在她二十步开外站定,他神色微凝,轻轻道:“我不打扰你?。”
宣榕仍旧疏离轻道:“我不喜欢失态人前。”
耶律尧静默片刻,终是道:“好。”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宣榕坐在码头台阶上,抚过膝上舔着爪子的狸花猫。数年过去,这只猫也快到了晚年,不再像以前那样抓她挠她,反而见她情绪低落,软着嗓子蹭了蹭她,又小心?翼翼探了探脑袋,意思是想?要下地。
宣榕便把?它放了下去,埋头在臂弯。
又过了片刻,她像是从脑海深处扒拉出个“时辰不早”的念头,无意识地起身,唤了声“衔蝉”。狸猫不在附近,她刚要找寻,就看?到树荫下青年捏着狸猫脖后软肉,脚步似是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