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秋明探头探脑的,他们干脆将帘帐关死,跟门神般挡在想要进去的秋明面前。
“......里头是在干什么?我刚听见姑娘叫了。”
“谈天。呵呵,谈天。”宋兮道。
*
“你不要命了?”他压着骇人的怒气,一把夺走了她手上的匕首,从现在起,生死的决定权又交到了他手上。
每次他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在安分与背刺他中选择,她都不失他所望地选择后者。这次为了杀他,干脆连逃也不逃了,这个认知让邵梵不知该冷笑还是面无表情地嘲讽她一番痴心妄想才好。
失望吗?
不知道。
但他此刻很是恼怒。
为什么她听不进去他的警告?为什么一定要自讨苦吃?
她明明赢不了。
“你想割我的喉,也得分时候。”
方才他着力一撇,那刀未能伤到他分毫,反划过她的手指,刀过之处血水横流,邵梵控制得很好,再多一分,那伤口便会见骨,一根手指怕是就此废了个七七八八。
赵令悦疼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就是没有掉下来一滴眼泪。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她手脚动弹不得,只能满含恨意地看着他。
他既然对她要杀他这件事毫不意外,那赵令悦原本怀疑三分,此时也能断定了,她身体僵硬地似一根竹竿,里外浸透着汗水,心如死灰地道,“你早知道我恢复了记忆,我也不想再陪着你演戏。”
这个女子年纪不大、分明娇生惯养的,能有这股韧性和坚持,也算是世间少见了。
邵梵似乎才认识她,新奇地问,“你觉得一命换一命是值得的么?”
“......”
他夺过那把刀,一手摁她手腕,另一只胳膊压住她的胳膊,用刀一撇,轻易地抬起她下巴,将那把崭新的匕首转了个向,锋利的刀刃摁在她脖上,逼她,“回答我。”
她抿唇怒视,“你就是个烂人,有什么值得的,下辈子你走阴路,我走阳路,我绝对不会再遇见你这种烂人。”
“你指望下辈子,不如指望我现在能饶了你。”
邵梵用力,那刀刃往她脖子处抵去,顷刻间,白皙的肌肤上一道血痕,已经破了一层外皮。
她身体下意识一弓,就这般贴到了他怀里,是暖热的,带着一股温热的暖香。
跟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味道很相似。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种味道它不是外香,而是她身体,散发出的体香。
这边的赵令悦已经情绪失控,鼻涕早已堵了鼻道,却还是闻到了那股尖锐的刀锋味儿。
清咸,冶铁的冷峭感,她身体微微发着抖,血水已经缓缓渗了满手,流入袖中,也将他的手染红。
他无声地嗅了一口,血昏着香,诡异又令人沉沦。
“这一局你沉不住气,还是输给我了。求我,我就饶你一命。”
只要他手上继续,刀尖戳入皮肉,那她便会立刻像个轻薄的纸人一般,顷刻间碎掉后化为乌有。
赵令悦眼前发黑,哑着嗓子抬起脸,自下而上地睥睨他。
“乱臣贼子,我是死都不会求的。”
“你不想活了?好,那我成全你。反正你父亲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你,他没有机会了。只会在朝廷跪到老,效忠于仇敌俯首于新君。”
“赵令悦,闭眼。”
赵令悦将眼瞪大。
她乌黑的长卷睫毛不断抽动着,喉头被他掐得有些痉挛,被动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刑。
她看着他将手举高,手握紧刀鞘,似要给她个痛快,一刀毙命。
她觉得不该是如此。
难道,这就是她的命运了么?
邵梵的面容变得模糊,她想起自己与父母、兄弟姐妹、赵绣交往的过去种种,在他的手起刀落间走马了一遍自己不长的十几年人生。
一切贪嗔痴,喜怒哀乐都像是一场镜花水月渐渐随那片波光粼粼的常州河水离她远去,她是想要抓住的,她对人间还存着眷恋。
刀落之时,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等等!”
邵梵掐住了她的脖子。
“等等?”
赵令悦呼出一气,憋了良久的泪水就此不受控地滑落,“我,我求你。”
“谁求?”
“大辉昭玥郡主,赵令悦。”
至此,赤裸相待,坦诚相见。
失忆前的赵令悦与他面对面了,一切回到正轨当中去,她再也不必遮遮掩掩地对他曲意奉承,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真实的,黑暗的人性。
他想:就该是这样,总要有一个人跟他针锋相对,,那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说完。”
他手用了用力,将她的脸憋红。
“求你,饶我一命......”
此话一出,有什么情绪要冲膛而出。
她知道自己虽然躺着,可是膝盖已经朝他跪下去了,跪下去的同时,她与前半生的那些岁月也彻底割裂,离断,在历史的尘埃中土崩瓦解,以前的那个赵令悦死了。
现在的她除了自己的命,还能抓住什么?
赵令悦想嘶声大哭,可是她哭不出来,甚至发不出一点求饶以外的声音。只能在他的手底下苟延残喘。
喉咙上被压制的手松开,她撑着床沿,咬牙滚下了床。
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在冰冷的地上。
赵令悦身后的邵梵也下了床,朝她蹲下,提刀在她衣服上割了一刀,扯下那块断布。抓起她还在流血的手,将布在伤口上缠绕了几圈,替她止血。
赵令悦从脱水与晕眩感中渐渐恢复过来。
她不愿看他,朝空气问了一句,“我有错吗?为何要被你捉来受你的折磨,我只是想要回家......你没有了家,就要毁掉我的家,我不该恨你吗。”
“......”
也许今日所说的这几句话,才是他们相处几月来唯一发自真心的。
邵梵一言不发地打了结,将她的手放回原地,告诉她,“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你可以恨我,赵令悦,只要你想,你尽管恨便是,但是你只能接受事实。事实便是,即便今载我不反,也会有其他人来反。”
她抬起头,勉强正视他,“为什么?”
“因为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你赵氏一家之言的天下,君心不轨必然瓦解。瓦解后,这朗朗乾坤之下,才能得见云霞,天地之间,才会对人对事有王法。”
他将刀用她的衣服擦拭干净,回了刀鞘。
“求饶滋味如何,你已经自有体验。我并非喜欢玩弄你取乐,只是想要奉劝一下你。”
“骄傲与尊严在生死面前都不算什么,人总是要求生的,放下你的高傲活下去,这不难。”
“……”她坐起来,将自己抱成了一团,缩着靠在床边,放空了目光,“我活着,你就能放我回家?”
邵梵看她一眼,起了身。
“等你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你可以自己争取。”
“这算承诺吗?”
“不算。”
她彻底哑然。
他已经转坐到了床上,膝盖碰了她一下。
“自己爬起来,滚吧。”邵梵闭起眼。
他静静等着,直到那股暖香消失,帐子内也回归了寂寥。
这一夜本该无眠。
但也许是赵令悦终于自曝了身份,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得以捅破,邵梵在天将熹微时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接上了母亲送他萤火虫之后,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第19章 夜桂嗅浓(五):逃脱 梦中,“昭月郡主“又出现在他七岁的生辰那天。
他的父亲为从五品刺史王凭,其母是宣纸世家的嫡女邵季荨,他们一夫一妻,恩爱和谐,只有他一个独子,母亲教他制生宣,父亲便教他书法。
七岁之前,他的生活充斥着儒家与武学、古典造物文化,可这些柔软明亮的大家修养自七岁便戛然而止。
抄家的官兵道父亲抗旨不尊,要连坐三族。
母亲与他一同下狱,因三族中旁亲错杂,要杀的人太多,且冲撞了浴佛节,狱卒只得暂时关押,多余的只能睡在露天的刑场上,待节后再一起提头行刑。
浴佛节当晚,狱卒收到了特赦的官府文书,小郡主出生了,建昌明令六个月内禁止有断头血案,以免冲撞贵人长寿。
于是他们这批老弱妇孺,自死刑又改为流放至荒蛮之地——南湖塔。
南湖塔在辉朝最热之地,传闻四季酷暑且渺无人烟,只有一些红土的矿山能筛出冶铁的原料,去了便是戴着镣铐挖一辈子的土,永无出头之日。
他尚是个幼儿,一直被保护在母亲身边。
他记得很清楚,那晚的母亲沉思良久,在送饭时低声叫住了那名狱卒,那狱卒平日就总用一种热蠕的恶心目光朝他母亲打量,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母亲起身了,他恐慌地拉住母亲的手不让她跟那人走。
但是母亲只是微笑,用手在他额头轻触,将他交给外婆,“梵郎乖乖在这等着嬢嬢,嬢嬢会回来的。”
她虽逢大难而不悲,亦或者在他面前,她不允许自己落泪,那笑容依旧十分恬淡。
外婆不让他继续看,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双眼,可她一直在哭,苍老悲恸的哭声压抑地响在他耳边,他也哭了,即便太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母亲一定受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