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赵令悦百无聊赖的神色,对上冲进来的苗贵妃那一脸的焦虑,很快明白过来。
她轻巧地撒下第二把鱼食,冲苗贵妃一笑,阴雾的天空使得她唇色娇艳,出口的声线柔软又恬淡,听上去纯良无害。
“贵妃有何烦心事,要我解忧一二?”
*
盛成公主这一走,和亲落下帷幕,也带走了宫中好一批能干的侍女与宦官。
为了补上各处空缺,宫中须得招揽一批新人入内。
因政治的敏感与知觉性,钱檀山要求这入宫每人的户籍、祖上三代都要溯源得清清楚楚,着意严加防范那三州可能派遣过来的内奸趁机混入。
这宫女多半都是些朝臣与建昌有名的大户送进宫的,赵晟可于其中选几个中意的充盈后宫,落选的仍作普通宫女,到了年纪放出宫去,婚嫁无碍。
到了后宫,那便是女人们的战场了。
至深秋,新入的这一批年轻姑娘里,倒有两位各方面都出众,按这梳头女官的名儿到了各自撑腰的娘娘那里。
一位叫秦珑儿,侍奉在李娘子手下,一位叫宋清,侍奉到了苗贵妃殿内。
李娘子大腹便便,赵晟时常要去嘘寒问暖,但又不敢冷落心爱的苗贵妃太久,于是也常去苗贵妃那处坐坐。
李娘子过去不争不抢,结果赔掉不受重视的女儿去和亲,为这腹中孩子她也得支棱起来,遂想要将自己栽培的秦珑儿送上龙床。
苗贵妃又如何能甘心再输一次?
便也总在赵晟来的时候,叫宋清到跟前侍奉,陪着赵晟聊聊他感兴趣的男子发式。
论本领,这秦珑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点的一手好茶,也会茶百戏,这宋清琴棋书画不精,茶道也弱些,可燃的一手好香,那插花的配色也都很精巧,让赵晟惊艳。
马上就是宫内的梳头节了,赵晟必定当日要从两位中择选一位至御前伺候,一来二去也就迟早要侍寝给个名分。
这夜,苗贵妃着了简装,独自提了一只长柄的灯笼,跑到致和院中找赵令悦谋划。
——当时秦珑儿进宫后手艺无人匹敌,是赵令悦听完她描述,教她从众人当中选中一位擅香的宋清稍加栽培,果然便能与之抗衡。
因此苗贵妃早已对赵令悦信任不疑,将她当成背后幕僚帮自己打赢这场仗。
赵令悦正披着外衣,于烛光下看书。
苗贵妃瞧了一眼,什么《虎钤经》。她不感兴趣,急着道,“后日便是这梳头节了,官家也没个明确的表态,他到底想要哪个,本宫这心里是一点底也无。”
“你不必慌,”赵令悦翻过一页,“功夫就用在香上。”
“香?”
赵令悦点头,“我再给你个调香的方子,保准官家闻了神清气爽。但还有件事我做不了,需你暗地去办。你找人以送礼之名,往李娘子宫中摆一钧窑的红瓶。”
苗贵妃不解,“一个红瓶能有何用?”
赵令悦合上书页。
“太祖时期,红瓶还名贵难烧,当时一位宫妃却甚是爱红色,有亲戚便投其所好送了一对红瓶给她放着,要她帮忙吹太祖的耳边风。太祖后来十分气愤,将那对红瓶亲手杂碎,禁止后宫宫嫔收受任何外臣的贵重礼物。”
苗贵妃:“本宫进宫这么久,还未曾听说过祖上有这件事呢。”
“这红瓶的典故鲜为人知。我也是从前从一个翰林院学士处得知,但官家当时作为皇孙跟在太祖身边,他想必也还是有印象。
不然为何如今红瓶常见,但后宫仍不常见红瓶?就是官家忌讳罢了。此时遇见李娘子住处有,便会想起这桩旧事,难免觉得膈应。”
苗贵妃听完,兴奋地揉了她的脑袋一通,被赵令悦嫌弃地挡开。
她也不恼,抬起手上的香帕挥舞来挥舞去,“小姑娘聪慧啊,本宫明日便叫人去办,绝不让那个什么秦珑儿和李氏好过!”
赵令悦写了混合香味的方子递给她,瞧她匆匆离去:这苗贵妃,真是个笨蛋美人。
也好。
她望了望上方,知道屋顶上有人。
无声翻开书,继续阅览。
*
梳头节前一日,便是赵晟每月去李娘子那儿的例日。
一进屋,见了案子上那一对红瓶,面色有些冷淡,他问她,“这瓶子,你从哪儿来的?”
“家中远房的叔叔听闻臣妾将产,送来祝贺......官家,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秋收不丰,如今上下都崇尚简朴,你这红瓶摆着太艳,撤下去吧。”
这红瓶,朱雀夜市上的瓷器摊子上便能买到,那人也是好意,她瞧着这对小花瓶喜庆,也就顺手留下来了,没想到赵晟会不高兴。
等人走了,便立即叫人拿了盒子收起来。
可越想越委屈,孕中情绪不稳,于是在给皇后请安时,不当心便掉了两滴泪,皇后也知道了这件事。
梳头节当日,宋清所调之香,沁人心脾。
在无金贵的麝香,龙脑此类的前提下,单以荔枝壳、紫薇,辅以莲蓬、荷叶等,混合出一种清爽中带着淡雅的宁静甜味,竟然让最近焦头烂额、失眠了很久的赵晟萌生了困意。
瞧她烧到一半,又往里头放了些橘色香丸,便问,“这又是何物?”
宋清含笑回答,“官家,是佛手柑晒干了捣碎揉的丸子。”
佛手柑入香,宁神安心。
赵晟也含笑点头,遂示意一旁的人赏赐托盘中的银锭与荷包。
得荷包者。
便是赢家。
李娘子不敢表露出失落,倒是苗贵妃的唇角已经压不住了,可就在荷包即将到手之时,一旁的小公主却挣脱掉皇后的手,跑到赵晟面前。
“回来!”皇后焦急。
“偏不。”公主噘着嘴。
赵晟好笑,“你个小丫头,又有什么话啊?”
她竟道,“爹爹,我昨儿去资善堂听钱先生讲学,回来就见到苗贵妃身边的贾翁翁拿了一对红瓶,鬼鬼祟祟的,那红瓶我后边又在李娘子那儿看见了。
从前我与珠珠一起玩儿,李娘子屋内从来没有摆过这种红瓶子的,李娘子后面与嬢嬢跟前哭,说爹爹因为瓶子不高兴了,我就跟嬢嬢讲我看见的,可是嬢嬢不叫我吭声呢。”
珠珠便是去和亲的盛成公主。
小公主年纪小,与珠珠自然是玩伴,常溜到李娘子那处去玩闹,近来珠珠走了,小公主便常常到李娘子那去陪她说话。
至于她口中的“贾翁翁”,则是苗贵妃身边的总管宦官。
苗贵妃的笑容僵在腮边。
李娘子也忙请公主噤声。
但是小公主顽皮,继续童言无忌道:“爹爹,分明是苗贵妃将红瓶送给李娘子,惹得爹爹不高兴了。如此心机,爹爹怎能要她身边的人当你的梳头女官?何不如将荷包给了这秦姐姐。”
赵晟的笑容冷淡下去,看向苗贵妃。
“她说的是真是假?”
苗贵妃不吭声。
赵晟不怕她任性,不烦她跋扈,但最厌她行些栽赃陷害。
气儿上头,就往桌上拍了一掌子,众人全部都受惊跪下。那荷包最后落在了秦珑儿手上,梳头会不欢而散,宫中亲眷纷纷走离。
赵晟到了后廷,便质问苗贵妃,“你啊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红瓶会惹我不快的?”
“臣妾......”
赵晟逼着她,“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赵令悦三个字,划在苗贵妃有些颤抖的唇边。
即将败露。
那么,赵令悦亲自挑选出的这个宋清,又是何人?
第42章 红蚁绿酒(七):孽缘 是夜。
云遮着月,秋雨铃霖,致和院中冷清萧瑟。
几株伶仃树影婆娑,芭蕉叶枯黄,蔫搭于湿土。
赵令悦躺于床榻之上双眼紧闭,口中低声细吟什么,她上方的屋顶上,几行漆黑的瓦片被比落雨更沉的力道滑得哗哗作响一阵子,惊起无数滴水花,便很快于一人沉闷的压泥声中结束。
那人踩过院中堆积的枯枝烂叶,将那些腐叶挤压入了泥水,随后无声作弄几下门缝便挪开了正厅门,鼻尖一嗅,抬脚去了左边。
赵令悦脑中正闪过鬼魅而幽秘的地狱场景,忽觉周身被天手撕开一道微弱的光芒,射进晦暗,现实中床帘被人挑开,她不安地瑟瑟缩了下肩膀。
下瞬,床边一沉。
被褥凹陷的失重感让赵令悦于这场逃脱不出的轮回梦中,猝然惊醒。
惊疼后的心正如鼓,一下下激烈槌着胸腔,另她瞳孔放大,呼吸爆急,随后强行屏吸。
耳边安静至极。
只听雨水轻敲窗沿。
“......”
她不敢看,手一步一缓,缓缓挪至枕下寻到那把刀,握紧了,预感那压床的黑影俯身压下时,猝然抽刀,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没看清,口中已低叫着挥过去,试图将这可怕的鬼魂吓散,让孤魂重回地下。
刀的冷光借月反射折在他深邃的脸上和眉心的一缕变化,下瞬鬼已握住她手腕狠厉一抛,刀飞去空中折在地上,叮铃一声。
赵令悦害怕地叫起来,被他捂住嘴,“乱叫什么!又不是碰见鬼了!”
捂在脸上的手掌竟有温度,三个字之前,她的心已经在五脏肺腑里转了一圈,顶出了嗓子眼儿。
赵令悦脑根一裂,额心根脉抽搐两下,才反手将这“鬼”推开,看见黑色交领中露出的喉结,目光往上扫,对上“鬼”的寒目,下意识一缩,“你是鬼?来找我索命么。”
邵梵:“.......不是。”
赵令悦此时汗水蒙眼,无法细细瞧去,况且她与他能对话都觉惊异,还以为自己尚在那梦中。
她两片嘴唇一颤:“那你是什么?”
邵梵一时无言。
想这赵令悦总觉他机关算尽,奸猾狡诈,无情无义,他又何尝拿“单纯”二字扣在她身上过,可此时碰上她这种稀里糊涂甚至是呆傻的一面,他又会记起,眼前人,终究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不自觉暂时放下今夜来这里的机锋与目的,“你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