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在河对岸的宋耿探见两艘船靠岸的动静,忙从营帐出来抢过窥管瞭望。
等终于有点光亮在雾里升起,窥管内几个高低不一的人影一闪而过,又陷入黑暗。
宋耿脑沉脖僵,叹了口气。
没摸清具体情况,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失望地将窥管扔了回去,“继续盯着!有动静立刻叫我!”
*
船上,王献从船舱内出来与邵梵打了个照面。
王献扬起胸前阖起的披风,仓促拱手:“渡之,我可算见着你了!”
几人都像是从雾中走出来的一样,王献看不清他身上的衣装,但仍感些许肃杀。随风鼓动,一缕飘动的银光映入他视线内,撩拨在邵梵的脚边,分外显眼。
邵梵将他身后的人牵了出来,与她握在一处。
狂风阵阵,月色溶溶,寒气刮在众人身上,将三人的披风吹成不成型的乱状,很像绝时会老友,有种不为人知的悲凄感。
王献一下认出了那包裹在一件银绿披风内,挽着发髻插步摇的女子,他的神色变凛然:“你自作主张地将她带了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其体态风流眉间冷艳,自鲸州分别,他越品,越能发觉她有几分赵绣的影子。
以前怎么就没能注意呢?
邵梵从容道:“急信比船还慢,写来无用,我就没再写。”说完,他又补充,“你的信......被她看见了。”
王献一怔。
随即喉中漏出一丝叹息。
赵令悦站在原地看向王献,眼中含着平薄的凉意,面容拢在一层半遮的白雾里,矜持冷傲,不可亵渎之。
她问:“公主在哪儿?”
“在舱房内绑着。”
“......她还好吗?!”
“不算太好。”王献看了他们两口子一眼,转身引他们进舱内,“你们如今在一起了?”
听不到身后人的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不愿为人广知,而惟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走到这一步,便也够了。”
他将他们带到一间舱房前。
赵令悦表情有些紧绷:“你为何将她绑着?!”
王献惨笑:“她情绪激动,杂碎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又想要冲出去跳河,所以我才说,‘不算太好’。你跟她.......说说话,让她先安静下来,用些水跟饭,别再继续轻贱身体。”
赵令悦听完,冷意地别过脸,同样也无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你进去吧。”
王献为她开门。
甫一开门,被绑在床上的赵绣同她对视,赵令悦便提步想要扑过去,却被一只手勾住手指,将她拉得顿了一步。
她转过头,眼角和鼻尖已经发红。
“求你,别拉我。”
邵梵并不知自己拉她的那一下为何,也许是怕自己后悔,也许是怕赵琇对她说什么,再激起她的敌意,也许是不舍她回到赵家人身边,总之他忽然就后悔了。
他不想也不舍得她进去了。
赵琇已经站了起来,激动地喊赵令悦的乳名,赵令悦听见赵绣喊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将他的手用力一甩,朝赵琇奔了过去,抱住双手被绑的她,相拥着无声流泪。
邵梵悬在空中的那只手不曾放下。
王献走过来,抬手将他的胳膊压下去,暗暗说:“你既肯带她来,便知道已经拦不住了。不管公主今天要对她说什么,你我都在场。”
邵梵看向王献。
王献颔首,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渡之,不要慌。她赠给你木棉,说明你终于得到了她的爱意,她在知道自己是谁的前提之下,还肯去爱你,这种感情太过深刻,乃至于产生了便不会再轻易改变,你今夜不会因为公主的话而失去她的爱意,公主的话,也动摇不了你们之间的联系。”
邵梵听他说完,渐渐手团成拳,侧身走进了舱内。
王献也跟了进去,跟进去之前他见赵令悦在帮赵琇松绑,转身对外头的人道,“将门锁上,没有我们的命令,不要开。”
那外头的人将门带上,铁链哗啦地套了上去,王献这才转过身去。
这下,四人同处一舱。
舱外的寒风停了,整个船舱一时只有她二人几不可闻的,压抑的哭声,此外再无别的动静,静的可怕。
赵琇身上穿着寻常民间人的衣物,她脸上因此前盖容貌、混淆视线而擦上的烟灰,已经被擦洗而去,露出的肌肤干燥又白皙,不施粉黛的一张脸,仍旧明艳不可方物。
自雪山一别,足足两年半未能见。
解了绑,赵琇拉紧她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对她二人同病相怜的处境悲从中来。
“你好傻啊,为何当日要为我引开追兵害得自己落难?
我对你一直愧疚至深,我让秦珑儿进宫,希望谢家能伺机救你回去,可年后就听说你在宫内被他们害死了,我当时想让谢家去抢你的尸骨回来埋葬,可是他们也没有找到。
你的嬢嬢,阿兄日日夜夜盼着你跟你父亲能回去,我不敢告诉他们你已经不在了.......”
赵令悦心戚戚然,身子肩背抖个不停,耳边除了她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了。她视线模糊至极,直到被赵琇颤抖冰凉的拇指揩掉那些挡住目光的泪。
赵琇越怒,两根眉飞入鬓,她情绪激动,仍在说个不停。
——王献于她是叛离,船舱之内无人可诉,她只能冲着眼前的赵令悦,来发泄出自己无尽的凉到心底的痛恨!
“阿义死了!他死了!父亲重伤,我只想去见他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啊......方才,我才知道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死!”
提及赵义赵洲,她擦完那些眼泪,神色从悲戚,惨笑,转而有些狠绝跟歇斯底里,一咬牙,竟然直接就咬破了自己的唇肉,血寻到破口,抢了头的流出来,成了世上最诡艳的唇脂。
蔓延地王献跟赵令悦都触目心惊。
赵令悦用帕子去帮她擦血,整个人被她攥紧了,胸腔剧烈的痛,“公主你别这样,别再轻易伤害自己好吗........”
王献僵在赵令悦身后,不敢上前,只怕会继续刺激她,让她失控自残。
赵琇自行狠厉抹去唇边血,退了一步,复惨笑几声,大声指着王献与邵梵他们道:“我就是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可是你怎么来了?!你为何要来这里,跟我一起送死呢!你该在路上就砍了你身旁够得到的狗贼,伺机逃跑才对!”
肩头那片水渍是赵令悦方才紧密地拥抱她时,在她肩头留下的,她也不在乎那点亲人间的暖意,恨意已能将她燃烧殆尽,令她神魂乍响,只盯着赵令悦,牙尖重颤,不曾放下手,那手上的蔻丹此时俱撇断成残。
赵令悦鼻尖重酸,喉咙紧腻地发不出声,整个身子都在不断发软。
她两只眼眶沉痛地似乎两只手朝她的骨肉内深挖进去,令她指尖攥得发白,而且脑袋昏沉,有一根针扎进脑袋,用针线不断扯得她往后昂,不断反复用针将她的话跟字扎进去,令她,不知所措。
“公主.......琇娘.......”
赵令悦意识到,连自己也已经无法宽慰她。
她与眼前人已经相识整整十三年,却从未见过一个如此疯狂的,要撕毁一切的赵绣,大辉那个最最肆意,最最奢享的嫡长公主,是真的不知所措。
“我为何不走,是因父亲尚在人世,我需撑回建昌,再也不与他生离死别。”
“你在说什么傻话?!王家之人不可信,他们不会带你回建昌的,只会和我一样,将你绑了!利用榨干到一点不剩!”
见赵令悦竟然下意识摇头,赵琇冷感冲脑,甩开她要来拉自己的手,对着赵令悦重怒地说了一句:“你为他们抱不平?你糊涂了,你怎么就没有杀了邵梵!他分明是仇人之子!与你我都不共戴天!”
王献见她越说越出格,一个劲儿给赵令悦施压,出声劝解,“公主,她是你挚友,赶来见你,尚有难处,你别如此逼她。”
“你有何资格!”赵琇怒视王献,因松了绑,索性动了手,扇了王献一巴掌,将他打得偏过头去,“王献,你拿什么还我弟弟!拿什么还我爹爹!”
邵梵此时也跨上前来,将赵令悦与赵琇分开,他眼光的寒冷如船底冰片不断刺向赵琇,用脊背将赵令悦半个身子挡在背后。
“我让你见她,不是让你说这些废话的。”
王献被打之后便觉事态对赵令悦不利,恐邵梵迁怒于她,忙将她桎梏在自己怀里,任她又抓又咬,不敢松开,说了一句,“渡之,带令悦出去,等公主冷静了再让她们说话!”
“等等!”
赵琇呆在王献怀中,原本挣扎得厉害,见邵梵护着赵令悦,将她挡在身后,反而静了下来,然而这静,便是埋了更大的浪潮与残忍的暴风之上。
赵令悦固执地回了一下头。
赵琇崩圆了两只剪水眼,“赵令悦,你跟他!”
“带她出去!渡之!”
“他护着你,你护着他,你反了赵令悦!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了?!难怪你不肯杀他,是否早已臣服于他脚下,你是叛徒,你背叛了大辉!”
字字珠玑,字字泣血。
赵令悦的唇色一下全都发白了。
“渡之!”王献再三提醒,又对着门外喊,“开锁!”
铁链声应令而动。
门开了,邵梵牵着赵令悦的手,要她跟自己走,赵令悦却因这句话如遭伦理与廉耻的千刀万剐,百般凌迟,杵在原地,脚下跟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敢再动了。
“.......”
“跟我走,赵令悦。”他环过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看着我,赵令悦。”
她自愧地抬起头,眼神闪躲。
邵梵将她的头抬起来,一只手摁在她的脖颈与下颌处,他以这些年修炼出的所有耐心与沉稳,来应对此时的麻烦,关照她的内心。
“你可以这样理解。人的爱恨嗔痴,虽是咎由自取,但皆不是原罪,也无谓对错,只不过“从心”二字而已。现在跟我走,别再听她的任何一句话,受她的鞭挞控制,好吗?”
他看尽她的眼底,将她此时穿衣却赤裸的荒唐狼狈,都收容进他稳重平和,暗含深厚情愫的眼光之中,那一瞬,赵令悦竟然真的放下了心中自我折磨般的百转千回,不再纠结了,她顺着他的话去想,渐渐平静了下来。
最后,点了点头。
邵梵拥着她离开。
赵绣见此,被激地彻底疯了,赵令悦在宫内日日伴读她的所有在此时八荒国境历历在目,她眼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地逼了出来,打在禁锢她的王献身上,滚烫如火焰,尖刺如热刀。
王献被这滴迟迟不来的眼泪烧伤,整个人挺直了,如海边的湿木,轻轻地拥着她,神魂俱丢。
“昭明,别哭.......”
谁知,她却隔着王献的肩,对着那邵梵手下的背影嘶喊:
“赵令悦,你何曾知道你自己是谁啊?!你是我爹爹的亲生女儿!是跟赵义一母同胞的亲女!你也是大辉的公主!公主与反臣共首就是行了大逆不道,论叛国罪你该处斩!”
王献当即要去捂住赵琇的嘴,却是来不及了,骇然望向他们。
在此之前,他们都不曾以为赵琇当真知道这些,能说出这些,会说出这些......
此言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