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愫
青檀好奇问说:“药师殿里能食荤腥?”
“我也觉着会不会冒犯了菩萨,明镜小师父说只有药师殿里的病人可以吃鸡蛋。”她们不碰,让能行动的病人们自己分锅单做。
“这些不是给病人们吃的,我们也有吗?”圆溜溜的红蛋摆在盘上,看着就喜庆。
沙门尼双手合什:“药丸是容檀越所赠,这红蛋自然该请容檀越尝尝。”
朝华也回了个佛礼:“多谢小师父。”
沙门尼又道:“师父正在药师殿中看诊,等看完了诊说要过来。”
来指点朝华的针法,朝华再次起身回礼,送走沙门尼。
沙门尼一走,几个丫头看了眼姑娘,高高兴兴分吃起红蛋来,指尖被蛋壳染成胭脂色。
她们口中说的也不再是府里那些琐碎事,而是在说明日要舍多少药丸,上回见到的那个病人,今日也来还神了。
夜风越来越凉,甘棠起身进屋拿了件薄披风来给朝华披上。
低头时见姑娘雪白颈项间一截细金链子,链上坠了只绿玉环。
她抿唇忍笑,以为姑娘在思念沈公子,刚要替姑娘将披风散系上,就听姑娘问她:“甘棠,我想把娘也带过来。”
“姑娘想带夫人来这儿?”甘棠有些犹豫。
夫人虽说病了多年,但一向是养尊处优的,荐福寺的禅房只呆几天还好,若要常住连芸苓都叫苦,夫人怎么能住得惯。
“是,带娘来住上两天,就在寺中,也不会碰见别人。”
别人指的是需要应酬的官宦亲旧,就算碰见了,反正爹又不是官身,也不必非得去应酬那些官夫人们。
十多年了,娘都在东院中活着,连去湖上放舟吹风都是难得。
娘说过许多次,说她小时时常坐大船在太湖中游玩,像现在这样,每日只在东院,做些琐碎事,总不能真的开怀。
“我想娘也能见得多些,见得广些……”
以前不行是真娘以为自己客居在容家,是将要过门的媳妇,不敢擅说擅动,怕有不规矩的地方被未来婆母知道了不好。
如今她是当家主母,婆婆妯娌都在“京城”,很可以出来走走看看。
朝华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她不求娘的病能全好,太医们道医们和净尘师太都说过,这病初发作时还有可能痊愈,时间越久,就越是难治。
有些人一疯就是一辈,真娘能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但她忍不住为母亲感到可惜。
就在朝华思虑如今带真娘出门时,山顶密林中亮起一圈灯火,芸苓口里嚼着红蛋问道:“那是什么地方?这山上还有个寺院?”
她们年年来此舍药,从不知道山顶还有间庙宇。
朝华也抬头向山顶望去,就在此时净尘师太提着针箱过来,她也看见山顶亮起了灯火。
“师太,那是何处?”
“是紫宸观。”净尘师太只是仰头看了一眼那乍然亮起的灯火。
即刻转身将朝华带进禅房内室,她搁下医箱,轻声道:“明日起,容檀越不必再到前面舍药。”
“最后三针,我来教你。”
第47章 保命丸
华枝春/怀愫
净尘师太很愿意教人医理。
荐福寺每五日开寺门讲一次经, 每回讲经后,净尘师太都会教来听经的妇人们一些粗浅的药理和常见治病的药方。
譬如村中妇人最难启齿却又常见的带下症, 若是怕羞忌医或是无钱看诊,那用田间随处可见的蛇床子煮水擦洗,也可暂时防病。
寺门一关,黄墙殿内,菩萨座前,都是女子,彼此的苦痛皆能谅解。
虽也有听过一次就啐唾掩面不肯再来的, 但也有因此缓解病情的。口口相传, 越传越广也件大功德。
荐福寺的女尼们更是自入寺起, 就要跟着年长的女尼学习辩认、种植草药。
寺后田地种的一半是平日吃的菜蔬, 一大半是常见的药草, 供给来求医的病人们使用。
但净尘师太那一手针法并不轻传, 不是藏着绝学不愿教人, 是下针者一要能认穴,二要有指力,三要下针得法。
要是学艺不精认错穴位, 病者有性命之虞。
朝华学针的第一天, 净尘师太就明说过:“你我不可有师徒名分, 你在内在外都不能称我为师。”
朝华郑重答应了。
她先学认穴, 等闭着眼睛也能摸出穴位时, 净尘师太才取出寺中女尼中念经时存下的黄豆。
这些黄豆本该在浴佛节煮了当结缘豆的, 拿出来让朝华扎针练指法。
先单扎黄豆, 练熟之后再把黄豆铺在几层软布下, 针尖要透过软布扎在豆上,不能移位, 不能一针扎不中再扎第二针。
如此严苛,日日不缀。
净尘师太本以为像朝华这样出身富贵的女孩儿坚持不下来,没想到她真能定心苦练。
容家别苑梅阁的墙上悬着一正一反两张等人高的人体筋脉穴位图,朝华还托纪管事做了个人形木偶。
制木偶的匠人还以为是哪家武馆里要用,做了个比普通人更高大的木偶,但木头的手感与人肌肤的手感大不相同,只能标点穴位。
于是朝华又让甘棠做个布偶人出来。
那会儿的甘棠也不过十三四岁,虽侍候了姑娘多年,知道姑娘胆大,但她听完还是吓得脸都发白。
“布偶人?这……这怎么做?”要是被人知道姑娘在家里做这个,传出去那可怎么好!
“没什么难的,用白布做出手臂身躯,往里填上棉花,然后就交给我。”她也一样要练习针线女工,不如拿这个练,用黄色和红色的绣线绣出穴位。
甘棠手上剪裁,心里止不住发慌:“姑娘,这东西要是被人瞧见……那……”
朝华看着甘棠惊慌的模样莞尔而笑:“这就害怕了?做完大的,你再做个小的。”
做小的那就更像是在行巫术了!
甘棠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发现,每次朝华练习,她就让沉璧在梅阁外的院子里把守,练习完后又把人偶收藏起来。
先用人偶试,再用兔子试,最后朝华在自己身上试。
甘棠看得眼泪涟涟:“姑娘在我身上试罢。”
朝华摇头不允,她对甘棠道:“我下的每一针都会扎我娘身上,我得知道一针下去到底是何感受。”
是麻是酸还是痛,有多麻,多酸,多痛?
净尘师太到别苑复诊时,看见那两个练习用的人偶,又看见朝华身上的针眼,顿了许久没有说话。
她好不容易遇上这样聪明肯练,又有地方可以施展的小徒弟,四年间陆陆续续教了朝华许多。
敦促朝华日日勤练,时常考校进度。
等净尘师太点了头,朝华才敢用在真娘的身上。又得她允许,教冰心施针。
朝华本还担心净尘师太不愿意将针法教给丫头,谁知净尘师太冲她笑着点头:“你教人时,自己也能通悟更多。”
朝华虽称呼她为师太,但在心中早已经将净尘师太当师父看待。
最后三针,师太连提都少提,怎么今天突然就松口了?
朝华并未欣喜,蹙眉问道:“师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净尘师太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到时候了。”
到时候教她了?
朝华心中疑虑未去,但她绕了两下就将散开的长发结成长辫,返身拨亮灯火,又从随身物品中拿出自己的小医箱。
打开医箱,取出绸包长针和手札笔记。
手札厚厚一本,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有几页都已经被翻得卷了边。
再依次取出练习用的布偶小人和长银针,把这几样东西分开摆在长桌上。
净尘师太按平时的习惯,先从口诀和手法开始考查,而后再教新针法:“通关交经。”
朝华定神背歌诀:“先用苍龙来摆尾,后用赤凤以摇头,再行上下八指法,关节宣通气自流。”
净尘师太一边她背诵,一边走到墙边,从盆景的绿梗上摘下几颗红果,递给朝华:“大泻针。”
朝华摊开绸包,取出铍针,使针破浆,手法干脆处落,净尘师太点了点头。
跟着又考她捣刺,雀啄。
净尘师太再次点头赞许:“药师殿中收的两个病人,可以由你施针试试看了。”
朝华先惊后喜:“我?”除了兔子,她施过针的活人只有她自己和她娘亲,还从来没在别的病人身上试过。
净尘师太点头微笑,正要说什么时,徒弟明镜过来叩门:“师父。”
她只叫了一声,并没说找净尘师太什么事。
净尘师太脸上笑意淡去了,她答应了一声,转身对朝华道:“夜也深了,前面的歌诀针法你先练着,明日我再过来。”
“是。”朝华跟在净尘师太身后走出禅房,一路将她们送过黄墙廊庑,这才转身回屋去。
又自己在灯下苦练了好一会儿。
直到甘棠披着衣裳催促:“姑娘快歇下罢,今儿都累了一天了,芸苓她们早就睡过去了。”
朝华这才收拾医箱笔记,手札中飘出张穴位图来。
拾起一看不是她的东西,大概考校她针法时,净尘师太留下的。图上的前十针朝华已经烂熟于心,后三针应该就是师太想教她的。
朝华从来都是个好学生,既然是师太留下的功课,她又取出人偶长针,按纸上所写的练习起来。
甘棠看见,一面摇头,一面又添上几根蜡烛,把书案照得更亮堂些。
直到耳边虫鸣声住,窗外只余山寺梵铃声响,朝华才将那张纸夹入手札内,等明天再请教师太。
第二日,天边还青着,朝华就被甘棠推醒:“姑娘,姑娘醒醒,净尘师太走了,入山修行去了。”
朝华还在半梦半醒中:“走了?”
甘棠也是一脸的不解,她点头道:“明镜师父说,昨日浴佛节,净尘师太夜间得佛祖入梦点化,离寺入深山修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