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强
“柴火都是准备好的,烧个水不费什么功夫,你等着,我这就去准备。”陈筱艾人虽感觉累,精神却还满着,她端着水盘就往后厨里去。
陈长泰劝阻不住,便也算了,靠着阶梯迎着夜风闭目养神。
这个时候整个京城都在酣睡之中,远处偶尔传来打更以及夜归之人的喧闹声,回归万物寂静之后,躲在暗处里的窸窸窣窣就格外明显,刚从白天和日闹中夺回主场,在夜色中露出爪子和獠牙。
陈长泰半眯着眼睛,听到后厨里传来一两声打水的声音,便知陈筱艾已经开始烧水,他这徒弟从小就有一个习惯,烧水的时候喜欢在那坐着,盯着那火光一跃一跃的跳,没过一会就准能打起鼾来。
他抬头望天,入春后的京城黑夜可见稀少的星星,只有那一弯月亮始终那么清晰明亮。
十六年前,他便在那一弯月亮的照耀下,亲手抱起血淋淋的,还在哭泣的婴儿。
“出来吧,当了那么多年的老鼠,如今还要继续躲在阴沟里吗?”
陈长泰半歪着身体,对着墙角里的人影讽刺道。
第148 旧部
黑色人影厚重,他纹丝不动,墙顶上又快速跃进来两道削立人影,他们似乎对陈长泰布下的陷阱很熟悉,动作间分毫未动。
三人缓缓走进庭院,在屋檐灯笼下昏暗柔和的烛光中显露出真面目。
为首的是一名五官端正,但眉目沧桑的中年男子,他留着凌乱的长须,沟壑的眉眼下目光如炬,嘴角往下微微紧抿,只盯着陈长泰的脸扫视,像是在确认眼前人是不是自己认错一般,神情似有犹豫。
他身后的男子一身黑色劲装,人高马大的,双臂肌肉在劲装下依旧蓬勃,胡须满面且眼神凶恶,他的态度不客气得多了,将陈长泰从头到尾扫视几遍后,指着陈长泰说道:“果然是你。十多年不见,倒也没变多少,还是当初那副小白脸的模样。”
“倒是你老了不少啊,瞧着都快跟冷前辈同辈了。”陈长泰看着他的大胡子噗嗤一笑,尽显嘲笑之意,“张大富,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不要留胡子,一点都不适合你,你本来就长得凶恶,现在看着还又臭又脏。”
张大富一瞪眼,像要把陈长泰给吃了:“你也还是那张臭嘴,惹人讨厌!”
另一边头戴黑色头巾,散着头发的男子倒是心平气和的多,他出声劝道:“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到底相识一场,何必一见面就如此争锋相对,太伤和气了,您说是吧,冷前辈。”
冷伯仁微微点了下头,看着依旧坐在阶梯上不动的陈长泰说道:“多年不见,你依稀还是那副青涩少年的模样,当年你师父带着你们师兄弟几人进京探访,你是年纪最小,却是最知礼懂事的那一个。”
陈长泰笑道:“您都说我年纪最小了,成日被师父师兄管束,可不就得懂事。”
“但我知道你本性并不是那样,只是顾着你师父和师兄弟间的情谊罢了。”冷伯仁点点头,“你师父如今身体如何了?可还健朗?”
“您看我这副落魄样,就该知道我们师徒缘分已断,何必多问呢?”陈长泰叹气道。
散发男子名叫汪岬,他面色恳切的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又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当初你师父最是爱护你这个小徒弟,我等看着都十分羡慕,有什么过节,说开便好了。”
一别数年,陈长泰依旧不耐烦听汪岬说话,这些人明明知道数年前他有违门规,早已被逐出师门,嘴里还一口一个的慰问他师父,无非就是告诫他今日处境,戳他痛处罢了。
“几位跟我也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又鬼鬼祟祟跟了我几日,既现了身,有什么目的就说了吧,不用扯这些弯弯绕绕。”陈长泰打了个哈欠,一点礼数都不想给了“我还有病人要盯着,恕不招待。”
冷伯仁皱了下眉头,就听张大富说道:“你多年来都远离京城,此时突然出现,又为柳尚书治腿伤,又巴结以往权贵,要说目的,定然是你不纯吧?”
陈长泰摇摇手指,说道:“第一,我爱去哪去哪,别人管不着。第二,为柳尚书治腿疾是尽我医者本分,何况人家还给酬劳的。第三,谁行走江湖的时候没几个朋友,叙叙旧怎么在你嘴里就成巴结了?你自己交友目的不慎,不要把旁人都想的跟你一样肮脏。”
汪岬赶忙制止住还欲说话的张大富,对陈长泰说道:“不是我们有心怀疑于你,当年你突然消失,再听闻你消息时你已离开京城并被逐出师门,又隐姓埋名混迹江湖,我等诸多疑问深藏多年,自然是要找你问清楚的。”
陈长泰说道:“要真是什么重要事情,以你们的本事不必等到今时今日才来堵我。”
“我们也是过了几年才觉察出不对劲来。”冷伯仁盯着陈长泰,缓缓道,“当年圣旨一下,所有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皆是有迹可循。唯独你,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半大小子,在最腥风血雨的时刻突然消失无踪,就连你的师父和师兄都毫不知情,我们都以为你死在哪个角落里了,你却又毫发无伤的出现在其他地方.......没有人为你保驾护航,你不可能做得到。”
陈长泰抬起头,他对上冷伯仁的眼神十分冰冷,说道:“你的意思,是怀疑我当年背叛凌王?”
身为当年凌王的旧部,张大富汪岬等人这么多年在私下都是称呼为殿下,冷不丁听到陈长泰直呼凌王,他们立马变了脸色,环视周围后想起来他们提前踩点过地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冷伯仁说道:“你这般眼神,说明你未曾忘记当年殿下的恩情。同为为殿下效力过的旧部,我也不愿这般怀疑你,只是你疑点过多,你现在既出现在京城,我们就不得不问个清楚了。”
说罢,他身后的张大富和汪岬不约而同的上前一步,威势逼人。
陈长泰冷眼看着,张大富和汪岬都是凌王当年的幕僚,同时也是武功高强的习武之人,这么多年过去,武功自然更加精进,他说道:“这么多年了,只要是你们起了疑心的人,你们都是这般对待?”
张大富冷哼一声,说道:“若心中无鬼,我等再咄咄逼人又有何用。”
“谁知道你们打着为凌王平反的目的,私底下有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陈长泰冷嘲道。
这句话理所当然的惹怒一向忠肝义胆的张大富,汪岬连忙又把人拦住了,这会子真是忙得脚不沾地,他无奈道:“长泰小弟,若我们真是如此,就不可能与你这般心平气和的说话,你和你那徒弟,也断不可能安然无恙。事已至此,你人在此处,都是旧友,何不把话说清楚就好。”
陈长泰自然知道此次断断逃不开,他也没想逃,他说话难听,只是为了恶心他们罢了。
“如此,你们要问什么便问吧。”陈长泰摆出随你们的姿态来。
冷伯仁t上前一步,紧盯着陈长泰清秀面容,问道:“当年你为何会突然离开京城?又是怎么离开的。”
“凌王身死牢狱,凌王府及其麾下大乱,当时离开的又不止我一个。”陈长泰说道,“何况我不过是跟着师父进京探访,受凌王邀请,留在凌王府中为身怀有孕的凌王妃调理身体,连幕僚与部下都算不上,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寻我的麻烦,为避免连带杀身之祸,我离开京城躲避又有什么错。”
“你就这样撇下你师父与师兄独自逃走。”张大富脸上满是嫌恶的不屑,“难怪会被逐出师门,活该。”
“别这样说,当年长泰小弟才十五岁,那种情形能保下自己已实属不易,更何况他师父师兄最后到底也平安无事,此事就不要再提。”汪岬左右规劝,一整个苦口婆心。
陈长泰并不搭理张大富,他被逐出师门此事的确是他不愿回首的事情,但对此他并不后悔。
冷伯仁示意张大富稍安勿躁,说道:“你随你师父到凌王府的昔日情景我还记得,你年纪小却颇通医术,很是得凌王妃喜爱,凌王殿下便让你随侍凌王妃左右。说起来,与其说你效忠凌王殿下,不如说,你一开始便陪伴在凌王妃身边,更加亲近的,是凌王妃。”
陈长泰懒懒的抬眼,眼神扫过紧盯他不放的冷伯仁,说道:“所以呢?”
“凌王妃品行坚毅......但到底年轻,性子跳脱,叛逆不羁且不够稳重,家世于前朝后宫对凌王殿下没有丝毫助益,我等身为力助殿下大展宏图的忠部,其实并不看好她成为凌王妃。”
“哈!当初我就说你们就是一群白眼狼!”陈长泰大声嘲笑道,“凌王一心只想当个闲王,当年并不打算收容你们,是凌王妃感念你们一腔热血不易,这才说服凌王将你们留下,不然这京城哪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处!如今你们不仅不感恩,还敢对凌王妃说三道四......若是凌王知道了,就会知道他当初的心软有多可笑。”
“我们对凌王妃并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冷伯仁丝毫没有避让。
“好一个就事论事,你身为一个小小幕僚,竟管到人家王爷房里事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伙同其他人曾向凌王进言,迎娶大渝郡主为平妻,不止那位敌国郡主,你还一一略举了不少所谓的对凌王地位有帮助的高门贵女吧?”
陈长泰眼里满满都是讥讽:“凌王与凌王妃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不愿纳妾,你们这些部下却一心只想着破坏,什么居心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什么?”张大富神情一愣,他看向冷伯仁,不可置信道,“师伯,你们居然向殿下荐敌国郡主.......”
“那不过是一计下下策罢了。凌王妃有孕,殿下迟早要纳侧室,盛成帝咄咄逼人,我等不过是担心殿下未来......”冷伯仁说道,“这事知道的人很少,想必是凌王妃告诉你的吧?这样的事能对你这种半大小子述说,说明凌王妃很是信任你啊。”
陈长泰微微眯起眼睛。
“你既一直陪伴在凌王妃身侧,恐怕她身死时的最后一刻也在她身旁。”
“你究竟想问什么?”陈长泰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微一动,一根淬着毒素的针悄悄出现在他的手指间。
冷伯仁却问道:“凌王妃身边的玉萱儿,你知道吧?”
玉萱儿?
这个人名很熟悉,但陈长泰过了几秒才在脑海中回忆起那张脸。
那是凌王妃的贴身侍女之一。
第149章 遗腹子
“你问她做什么?凌王妃自尽身死,她身边的人也不会留下苟活。”
这点陈长泰十分确定,他当时就随侍在凌王妃身侧,对此十分了解,先不说其他人,凌王妃身边那四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女就绝对是这样的人。
“我知她们忠诚果敢,与凌王妃主仆情深。但当初从凌王府抬出来的侍女尸首,只有三具。”冷伯仁说道,“乃是我们亲眼所见。”
“你是说.......那里面没有玉萱儿的尸首?”
“你装什么蒜,你肯定知道内情!”张大富指着陈长泰说道,“她跟你一样当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二人定是一起离开的,肯定是你掩护她逃走!”
“玉萱儿是自小陪伴在凌王妃身边的侍女,她对凌王妃的忠诚不比其他三人低分毫,她为何要逃走?我掩护她又是什么意思?”陈长泰拧了拧眉头,觉得他们的猜测十分莫名其妙,“当初我离开时,她的的确确陪伴在凌王妃身侧。就算她真的没有死,顶多也就是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藏起来罢了,你们到底追问她做什么?”
冷伯仁几人相识一眼,大概是看陈长泰神情不似有假,又问道:“你真不知道?”
陈长泰不耐道:“到底是什么?”
汪岬看着陈长泰,一字一句的说道:“大约是一年前,在江湖中流传出来的隐秘消息,说凌王.......有个遗腹子。”
陈长泰的指尖霎时间变的冰冷僵硬,差点捏不住毒针,他心口砰砰直跳,欲呕感直逼喉咙,冷汗顿时浸透才刚干的内衫,他迎着三人的眼神,字句一字一字从嘴里逼出来:“......不可能。凌王妃......是带着腹中胎儿上吊的,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当时有太医和仵作皆可作证。”
汪岬奇怪的看了一眼陈长泰,说道:“没人怀疑凌王妃及其腹中孩子的死,更不会有人质疑凌王妃的忠烈之心。”
“那你们是......”陈长泰满腹疑问。
“玉萱儿是凌王妃身边四大侍女之首,又是自小陪伴在侧,就算是我们,冷眼瞧着,她对凌王妃要说最是忠心不二,她断不可能抛下其他人自己苟活,她既没有死,那么定然是不能死。”
结合凌王遗腹子的传闻,陈长泰突然明白过来,盯着他们三人一脸不可置信:“你们该不会是怀疑玉萱儿是生下凌王遗腹子的人......荒谬!这怎么可能!你们是疯了吗胆敢有这种猜测!不管是凌王还是玉萱儿,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冷伯仁的眼中却满是笃定的精明,他说道:“当初凌王妃有孕,不能伺候,府中后宅空置,京中多有贵女虎视眈眈,凌王却迟迟不肯纳妾,饶是任性如凌王妃,也该知道善妒的名声不可取,那么,为了安全起见,荐上自己贴身伺候的侍女作为房中人也是正常手段。”
“太可笑了,亏你们还在凌王麾下待过几年,竟如此不了解凌王。”陈长泰对冷伯仁的说法只觉得荒谬,他摇摇头并不相信。
“凌王殿下深明大义,宅心仁厚,是一位良主。”冷伯仁的眼底里藏着欣赏。
“但不可否认,殿下也是一个男人。长泰小弟,你就别隐瞒了,当年凌王府存活下来的人,曾亲眼看到你前脚从凌王府前门离开,玉萱儿裹着厚厚的衣服,护着肚子从后门溜走,你俩前往一个方向,那就是京城城门口。”
“她跟着我后脚走与我没什么干系,我也不相信她与凌王有染。”
陈长泰拍拍膝盖,站起身来,说道:“何况这么多年过去,突然传出什么凌王遗腹子出来你们也不觉得奇怪吗?若真有遗腹子的存在,不管是凌王还是凌王妃的人,只会护其周全,万不会暴露。你觉得流传出这个传闻的人,会是什么目的?”
冷伯仁三人一时语塞,就听陈长泰讽刺道:“就是等着你们这些旧部现身呢,蠢货。”
张大富不甘道:“你不是殿下的部下,不待殿下为主子,焉知我们这些旧部想为殿下平冤的心情,以及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究竟是如何过的!若殿下的血脉真的存在于世,对殿下,对我们,何尝不是一种解救!”
“我只知道你们想把所有的压力都转交到这个遗腹子身上。你们这群人,不是一直号称有勇有谋吗?这么多来依旧只能躲躲藏藏,难不成冒出一个十几岁的小儿就能改变这一切?真是可笑。”
陈长泰转身准备回屋,漠然道:“我也真是傻了,居然还想着你们能说些出什么来,不知所谓。”
“等等!你真的不知道玉萱儿在哪里吗?”
“我与她毫无关系,更不知道什么遗腹子。”陈长泰不耐道,“在此说明白了,就算曾一起在凌王府侍奉过,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们也别再找上门,更别让人盯着我的徒弟,哪天下了死手可不关我们的事。”
陈筱艾今天上街回来那神色,虽然她没有说,但陈长泰一眼就瞧出不对劲。
张大富正准备扶冷伯仁离开,闻言回道t:“谁盯着你徒弟了,我们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是你们在外得罪人,惹祸上身了吧。”
陈长泰脚步一顿:“你们没有?”
“我们盯你徒弟做什么。得知你在京城里,除了踩点过你这宅子,并没有做其他,可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诬赖到我们身上来。”张大富负气道。
“好了好了,大家在外都不易,别这样说。”汪岬再次劝说,转身对陈长泰肯定道,“张兄没有糊弄你,我们的确没有让人跟踪你那小徒弟,既能与你当面说话,就没那个必要。话说回来,你那徒弟是打哪来的?我记得以前在凌王府,你可最烦小姑娘了。”
“......路上随便捡的,长路漫漫,孤家寡人一个,就养着当个伴了。”
汪岬注视着陈长泰那张年轻又疲倦的面孔,当年他随着师父师兄进凌王府,那副活泼好动的调皮样子还历历在目,汪岬忍不住叹道:“看你样子,也知道你这么多年过得并不容易。既已到京城里来,同在凌王府侍奉过,大家也是旧友一场,该多多联系,互相照顾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