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春声 第14章

作者:长青长白 标签: 古代言情

  她还是那头乱七八糟的短发,呆呆傻傻的劲,不过瞧着没什么伤,姚春娘松了一口气,又见逢春苦着脸冲她摇了摇头,像在示意她赶紧走。

  姚春娘还没反应过来,曹秋水恶狠狠就是一句:“你个寡妇爬人家墙头,难道不懂什么叫羞吗?”

  姚春娘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唇瓣嗫嚅两下,还没开口,曹秋水拿着搅猪食的锅勺指着她的脸,又骂道:“没皮没脸的小寡妇,竟然还好意思找上门来。”

  无缘无故被骂两句,姚春娘也恼了,只是碍于逢春,她只能忍着气,毫无气势地回了句:“我怎么没皮没脸了?”

  曹秋水冷笑道:“还好意思问!我们逢春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你一天到晚在她身边转悠,人都被你带坏了!”

  她不知道哪里来得那么大的怒火,声气足,气势大,骂得姚春娘竟有点插不上话。

  好像姚春娘带着逢春逛了窑子吃了酒,把逢春给祸害了。

  可姚春娘也就只是在河边洗衣服时和逢春说了两句话,和她一起去折了个柳枝而已。

  逢春她爹马平听见屋外吵了起来,提着桶猪食从屋里走了出来。逢春一见他像老鼠见了猫,缩了下脖子立马溜进了屋。

  马平瞅了她一眼,眼神在逢春的屁股上停了一瞬,又看向了姚春娘。

  他穿得松松垮垮,裤绳都是散的,他站在坝子里,吊着三白眼目光露骨地盯着人,叫姚春娘心头很不舒服。

  她心里有点怕,又觉得烦,嘴上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拿勺子插你眼窝里,把那脏珠子舀出来!”

  曹秋水护犊子得很,听见姚春娘骂他男人,气得“嘿”了一声,扬起锅勺就冲了过来,作势要打姚春娘。

  姚春娘见情况不妙,立马扶着墙跳下了凳子。

  墙挡着,曹秋水翻不出来,只瞧见一柄圆锅勺在墙头上乱舞。

  她一转头,看见那小孩坐在门槛上吃她给的那包糖。他瞅见姚春娘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狼狈姿态,嘻嘻哈哈笑得不行。

  姚春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孩子耍了。

  曹秋水隔着墙还在骂,姚春娘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咬牙切齿地盯着小孩:“你个小坏胚子,做什么骗我!”

  那小孩半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有理有据地道:“因为你是个寡妇,他们都说寡妇好欺负。”

  这话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和他说了,姚春娘气得脸红,挽起袖子朝他走过去:“行啊,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寡妇好不好欺负!”

  十来岁的小孩皮实得很,半点不怕,居然还抱着糖威胁姚春娘:“你干什么!不准过来,不然我不帮你把糖给逢春姐了。”

  他说完见姚春娘停了下来,一溜烟缩回屋里关上了门。

  姚春娘气得没法子,只能安慰自己逢春没事就好,挨了两句骂就挨两句,又掉不了一块肉。

  她冲着门背后偷看的小孩道:“如果让我知道你自己把糖吃了没给逢春,我上门把你鼻血揍出来,听见没有!!”

  小孩拖长了调子回道:“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关心

  姚春娘离开逢春家,穿过小河桥,朝着家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后,又突然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向身后通往集市的岔路口,犹豫片刻后,掉头去了集市。

  今天不赶集,市上只寥寥几个摊贩出了摊,姚春娘没打算买东西,径直去了街上的书信馆。

  信馆里今日也没几个人,姚春娘一进门,就只瞧见两张桌子三个人。

  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戴了头巾的女人,她坐在靠里的桌子前,头巾挡住了脸,看不清容貌。

  信馆里的一名小先生坐在桌后,正为她读收到的信。

  小先生瞧见有客进门,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信中的内容还是一句接一句地传进了姚春娘耳朵里。

  “……你说的爹娘都明白,但谁家的姑娘不是这么过来的呢。你好好地跟他说,别老像在家里似的横,他是个能过日子的,肯定能听进去……”

  他语气平平,并未模仿寄信人的语调,听起来有种说不上来的平静和怪异。

  姚春娘看了那只默默听着不说话的姑娘一眼,见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另一张桌子后,一个清癯的小老头弯腰驼背地吊着脑袋靠在椅子里打瞌睡,鼾声正响。

  姚春娘走过去,伸手轻轻敲响桌子,闷声道:“我要写信。”

  姚春娘识字,但写不好,只会画大字,一个字画半页纸,一张纸撑死了也只能装四个字,要寄信只能找人代笔。

  那打鼾的小老头儿突然被姚春娘叫醒,身体一颤,睁开眼含糊不清地哼了两声。

  他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姚春娘一眼,指了指面前的凳子示意她坐,清了清嗓子道:“姑娘要写信啊?写去哪啊?”

  姚春娘拉开凳子坐下来:“柳河村姚二东吴柳香家。”

  小老头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了她一眼,道:“写回娘家啊?”

  姚春娘从鼻子里嗯了声。

  小老头从地上捡了张废纸舔开干凝的笔头,蘸了墨,又从抽屉里抽出张信纸,道:“说吧姑娘,要写什么?”

  姚春娘想了一路的话此刻突然有点说不出口,她捏了捏衣角,道:“两句话。”

  小老头笑笑:“好好,请说。”

  姚春娘抿了抿发干的唇,像是觉得要说的话会惹他笑话,垂下眼眸,酝酿了好半天才小声开口。

  “爹,娘,这儿的人欺负我是个寡妇。”

  笔尖润入信纸,小老头的动作顿了顿,他抬眼看了看眉间带着愁绪的姚春娘,轻轻叹息了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晰而又谨慎地写了下来。

  姚春娘看他写完停了笔,又道:“我不想一个人住在梨水村了,我想回来。”

  馆内,姚春娘声音落下,那念信的年轻先生的话又语气平平地传入了耳朵。

  “……你这才嫁过去一年就要离,回来了又能怎么办,还不是要嫁人,我们又上哪给你攒嫁妆。你也要为家里想想,你弟弟都十七了,婚事也还没个着落,你不肯过了只管闹着要回娘家,背后得有多少人嚼舌根子,你想过我和你娘得背多少闲话。我们年纪大了,被人说两句也就算了,可你弟弟呢,家里住着一个离了的姑子,以后哪家姑娘敢嫁给他。”

  那小先生念着念着,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见她还是低着脑袋不吭声,继续道:“男人哪有不动手的,你忍忍,等有了孩子,他肯定就改了,当初我和你娘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行了到这儿吧,再写要加钱了,你以后也别老动不动就写信回来,免得你婆婆公公多心。”

  小先生放下信纸,道:“姑娘,没了。”

  那女人听见这话,像是终于忍不住,掩面坐在凳子里小声地哭,姚春娘抬起头看她,瞧见她抹泪的手背上一道瘀青。

  “姑娘,姑娘——”

  小老头装好信正准备封口,见姚春娘出神地看着别的地方,唤了两声。

  姚春娘回过神,她看了眼他手里的信,等他要粘上信口的时候,突然反悔了:“别,别封了。”

  小老头停下来:“怎么了?”

  姚春娘道:“算了,不寄了。”

  她抢似的把信从他手里拿回来,折了好几折藏进了自己的衣兜里,把信摁到衣兜底才罢休。

  小老头没多嘴问一句为什么突然不寄了,他在这儿替人写了二十多年的信,见多了嫁得不好受了委屈的女人愁眉苦脸来这里写信。

  她们这辈子除了婆家就是娘家,在婆家受难,只能写给爹娘诉苦,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起码一半的人都收不到回信。

  有些收到回信了,也多是劝她好好过日子,别瞎想,说什么过着过着就好了。

  这些女人大多连字都不识一个,他有时候帮她们读信,他们就像馆里正哭的这个一样,听着听着就开始偷偷摸摸地抹眼泪。

  看着,倒是可怜。

  外嫁的女儿看命,嫁得好是老天保佑,嫁的不好后半辈子就没了家,哪哪都是这样。

  小老头听着背后的哭声,摇摇头叹了口气,对姚春娘说:“虽然信没寄出去,但是代笔的钱和纸钱还是要给。”

  姚春娘说:“我晓得的。”

  她从怀里掏出钱放在桌上,揣着信站起身,像来时一样,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姚春娘在外边奔波半天,饭也没顾得上吃,到家已经是下午了。

  她胃小吃得少,饿得也快,少吃一顿都头晕。

  等走到家门口,她已经饿得头晕目眩,扶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齐声恰巧正从地里回来,他见姚春娘面色发白地站在门口,扶墙喘着气。想也没想就快步朝她走了过去。

  姚春娘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回来的路上走得急,许是累着了,此刻耳朵里好似有鸣虫拖长了声音在恼人乱叫。

  她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两颗糖剥开扔进嘴里,又把糖纸塞回了衣兜。

  手指碰到兜里的信纸,她正想拿出来,下一刻就见身前的墙壁上突然投下道高大的影子。

  姚春娘回过头,看见齐声皱眉站在她身后,面色担忧地看着她。

  几根头发汗湿了贴着她的脸颊,往日粉润的唇此刻又白又干,看起来像是病了。

  姚春娘见这影子像个男人的就猜到是齐声,除了他,也没哪个男人会不顾名声往她家走。

  她嘴里包着糖,含糊道:“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像鬼一样。”

  齐声没心思理会她的玩笑话,他道:“你病、病了?”

  姚春娘“啊”了声,道:“没有,就是没吃中饭,有点晕。”

  她说话有气无力,低着脑袋无精打采,像挂在藤上被晒干了的焉茄子似的。

  齐声眉头没松,问:“你想吃、吃什么?”

  姚春娘撅了下嘴,像觉得这话很没意思,她道:“你问这干什么?你又不给我做。”

  她心情不好,随口一说的话都带着刺,没想齐声竟然“嗯”了一声。

  姚春娘听他答应下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见齐声神色认真,半点不像在开玩笑,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自从嫁了人,就没人给她做过饭了,也没人关心过她吃过饭没有,肚子饿不饿。

  她问齐声:“真的?”

  齐声看着她,还是点头。

  姚春娘咬碎嘴里的糖,低头看着鞋尖,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想吃面。”

  面做起来简单,烧开水下锅一煮就好了。好不容易有人说要做饭给她吃,还是不要出难题把人吓跑了。

  “好、好。”齐声应下:“你进、进去,坐着等一、一会儿。”

  他说着,像是不放心,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没觉得发烫,才松开手离开。

  他动作很快,姚春娘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抬手摸了摸他手背贴过的地方,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齐声进门了才挪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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