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青长白
不过姚春娘不太想回去,她、她爹、她娘,他们一家三口以前都挨了她三叔三婶的骂,她小的时候腿短力气小,还吃了她三婶几顿竹条子,如今她三叔三婶没了,她也仍厌恶他们得很。
齐声见姚春娘听了信后便愁眉不展,以为她担心两人的关系被家里知道了,一本正经地出了个馊主意:“春娘,要不我跟、跟你一起回、回去,和你爹、爹娘把事情说、说清楚。”
姚春娘被他严肃的样逗得直乐,她问他:“我们两之间亲没提,礼也不齐,你要怎么和他们说?不怕被我爹娘骂吗?万一他们拿扫帚抽你怎么办?”
齐声皱眉,想说“那就请个媒婆一起去提亲”,可转念一想,姚春娘家里正在办丧事,怎么看都不是提亲的好时机。
没办法,第二日,姚春娘在兜里揣了点钱带了两件衣裳,独自回了娘家。
柳河村办白事,讲究一个热闹。
人走之后,席要办,灵要守,每天敲锣打鼓到深夜是常态。
要人知道死了人,鬼知道来了魂,若是有钱人家,恨不得请个戏班子唱上几曲,把白事办得像喜事才高兴。
姚春娘三叔家里如今没人顶着,这些繁琐事都是由姚春娘的二堂姐的男人做的主。
白事也化繁从简,只请了阴阳先生来做法,打算守满七天灵,挑一个日子下葬把人恭恭敬敬送走,就算了了。
姚春娘不管什么守灵不守灵,她不朝棺材吐口水都觉得自己足够仗义。她这一趟回来,主要是为了看望她爹娘。
姚春娘下午到的家,天已暗下来。
家里养了十多年的老黄狗老远就认出了她,甩着尾巴咧着嘴角迎着她进的院门。
大门敞着,里面灯火通明。
门前装着大米和香灰的盆里燃着香蜡,鼻子里一股子鞭炮放后的火药气。
姚春娘半年没回娘家,如今站在院门口看着自小长大的地方,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和熟悉感。
好像哪里都变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男男女女的交谈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姚春娘拎着包袱,被绕着她转圈的老黄狗绊着脚,一步一趋地进了门。
停在墙边的棺材突兀又扎眼,再往里,屋子正中间放着张大圆桌,桌边围满了一圈人。
邻居亲戚喝着茶,嗑着花生瓜子,不知道在聊什么,笑得仰头捂肚,半点瞧不出这屋里还有个死人。
听见姚春娘的脚步声,几人停下话口扭头看过来,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通透。
一个老眼昏花的妇人歪着脖子,眯着眼仔细望着姚春娘的脸,不确定地开口:“这、这好像是春儿回来了。”
“是我,婶婶。”姚春娘道,她看向座上的姚二东:“爹,我回来了。”
她爹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紧皱,瞧着心事重重。姚二东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姚春娘嫁了人,与娘家的关系疏远了,此刻众人看她的眼神颇有些古怪。
道道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她藏着什么秘密。
姚春娘的大伯喝了口茶,嚼着嘴里的茶叶渣,盯着她一身行头调侃道:“瞧这衣裳,这鞋面,看来春儿是在梨水村过上好日子了,所以这都半年了才肯回来看看。”
姚春娘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水还没喝一口,先得了这么一句奚落。
她撇嘴:“是啊,大堂姐肯定在婆家待不住,隔三岔五往娘家跑。”
姚春娘的大堂姐嫁了个怂男人,她婆婆压在自己儿子头上,天天指桑骂槐。她大堂姐脾气大,听两句就不乐意了,早些年刚成亲的时候常往娘家跑,闹了不少笑话。
姚春娘这话戳了她大叔大婶的痛楚,两人面色一变,不吭声了。
接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腹便便的男亲戚看着姚春娘,装模作样地教训道:“你这妮子,都嫁人了,嘴还是这么利,难怪婆家没了人、诶——”
他话没说完,姚春娘突然大步走过去,把包袱往桌上一扔,砸在了他面前。
茶杯一翻,热茶洒了他一裤裆。
男人急急忙忙跳起来:“你、你这!”
姚春娘没理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后问姚二东:“爹,我娘呢?”
姚二东指了指厨房:“和你姐他们在煮面。”
姚春娘“哦”了一声,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问道:“我今晚睡哪屋?”
“家里睡不下,你把东西放你娘那屋吧,夜里和你堂姐挤着睡。”
姚春娘想问一句我原来那屋呢,但她想了想,还是作罢。
吴柳香和姚春娘的两位堂姐都在厨房,她三堂姐抱着白胖胖的弟娃子,二堂姐夫在灶前添柴烧火。
吴柳香背影瘦弱,常年劳作压弯了她的骨头,她站在灶前,油灯一朝,如同一把枯架子在撑着衣裳。
姚春娘还没开口,倒是她三堂姐先看见了她,兴奋道:“二婶子,你瞧!是谁回来了。”
吴柳香回过头,看见姚春娘站在门口红着眼眶望着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娘,我回来了。”
吴柳香怔怔站在灶前,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姚春娘,也跟着红了眼,她扔了锅盖,上来摸了摸姚春娘的脸,拉着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见她穿得齐整,面色红润,安心地点了点头。
吴柳香欣喜道:“怎么就,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她这话好像并不知道姚春娘会回来,可姚春娘激动之余,并没察觉出来。
姚春娘手一张想抱一抱她娘,可不料吴柳香突然脸色一沉,不仅没抱上来,反而在她手臂用力拍了两巴掌。
“啪啪”两声,打得姚春娘龇牙咧嘴,一时半条手臂都麻了。
吴柳香翻脸看比翻书,眼睛都还含着泪,却又一副怒她不争的脸色,恼道:“你还有脸回来,你在梨水村都干什么了你!”
吴柳香看着瘦,手劲可不小,姚春娘还没从母女相聚的欣喜中回过神来,万没想到就挨了一顿打,她疼得在厨房里到处窜:“娘,娘!疼,别打了,别打了!”
吴柳香还当她在家当姑娘似的,当着外人的面也不给她面子,怒道:“你想想你在梨水村做的糟心事!不打?!不打还得了!不打你不晓得错处在哪儿!”
姚春娘两位堂姐看得好笑,可笑了两声,又突然想着自己的娘已经没了,心头又泛起酸。
姚春娘的二堂姐,姚庆喜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笑着上来劝道:“二婶子,你消消气,春儿这一路回来走了这么远的路,怕连口热饭都没吃上。我带她先去把包袱放下,咱吃完饭再说。”
姚庆喜说着,捡起姚春娘掉地上的包袱,拉着姚春娘往楼上的住房去了。
姚春娘委屈地揉着手臂,望了眼厨房里余怒未消的吴柳香,跟着姚庆喜跑得飞快。
两人挽手上了楼梯,姚庆喜问:“春儿,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刚刚二婶子还和我们说想你呢,说不知道你啥时候会回来看看。”
姚春娘奇怪道:“家里不是写了信来吗?我娘不知道我要回来吗?”
姚庆喜偏头看她,见她神色茫然,心头也觉得古怪:“可能是二叔写的,没给你娘说吧。”
她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什么,皱了下眉,压低了声在姚春娘耳边问:“春儿,你知道二叔和大叔抢着想养弟娃子的事儿吗?”
姚春娘点了点头。她没提当初姚二东来找她借钱的事儿,只道:“知道,他之前来梨水村看我,说了这事儿。”
姚庆喜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深,她看了眼身后,见没人,又问:“春儿,二叔是不是找你拿钱了?”
姚春娘心头一颤,不知道姚庆喜是怎么猜到的,但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她看向姚庆喜:“二姐你怎么会这么说?”
姚庆喜没回答,她不知道想通了什么,摇了摇头道:“春儿,你今天不该回来。”
姚春娘不明白她这话从哪里来,就算她和齐声的事儿被她爹娘知道了,顶多挨一顿打,遭一顿骂,挺挺就过去了,也算不上多严重的事儿。
可姚庆喜的表情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快步拉着姚春娘进了屋,然后将门一关,落了锁,又严实拉上了窗帘子。
姚春娘见她这样防备,心头渐渐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姚庆喜点燃油灯,在床边坐下,拉着姚春娘,表情认真地看着她:“春儿,你坐,我有事儿跟你说。”
第五十三章 企图
姚春娘和姚庆喜已经有一年多没见,此时姚庆喜面色严肃,姚春娘心里也跟着慌得没底,实在猜不到姚庆喜心里藏着什么事,要关上门掩上窗才能告诉她。
姚春娘在床边坐下,开口问:“姐,你这样弄得我心慌,是想说什么啊?”
姚庆喜抓着她的手,亲切地握在掌心,焦着眉眼道:“你得先答应我,你听了之后不能急,如果有人问起,你也不能说是我和你说的。”
这话听着就有些严重了,活像是要捅破个天大的阴谋。
姚春娘心中忐忑,表面却镇定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姚庆喜紧紧握着姚春娘的手,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缓缓开口:“前几天一个晚上,我和你姐夫两个人夜里守灵。那大门敞着,夜里风冷,我就上楼打算取两件厚衣裳。黑咕隆咚的夜,我路过你爹和大叔睡的那屋时,却看见门缝里透着光,里边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听着是在商议什么事,可声又有些急,像吵了起来。”
姚春娘猜到些许,问道:“是不是跟我有关?”
姚庆喜点了点头:“是。”
她说到这儿,忽然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门口,而后快速开门往外瞧了眼,见外边没人偷听,这才又拴上门坐回了床边。
姚春娘看着她这一连串举措,心里愈加发怵。
姚庆喜握住姚春娘的手,继续道:“那时月亮都挂头顶了,已经很晚,我听他们这时候不睡觉还在吵,心头奇怪,担心是因为办我爹的白事牵出的矛盾,就躲着没出声,站在门口听了会儿。”
她说到这儿,又沉声嘱咐了姚春娘一遍:“春儿,说好了,你待会儿听了可得稳着,别瞎闹。”
姚春娘心头跳得飞快,忙不迭点头:“好。”
姚庆喜这才接着道:“你也晓得,咱姚家家门不兴,就弟娃子一个香火,你爹和大叔都争着抢着想过继到自己门下养,打算着老了有个靠山,死了之后也好有个人抬棺端牌。”
姚春娘听着这话不高兴了,撇嘴道:“女人不也能端,非得带把儿的才顶得起棺材吗。”
姚庆喜摇头:“能又如何,在男人眼里,总是他们能干些。就说我爹这事儿,明明我和你三堂姐都回来了,可二叔和大叔两个人不论啥事儿都问你二姐夫,叫他拿主意,压根没打算过问我们两个亲女儿一句。”
她顿了顿:“总之,你爹和大叔都想养弟娃子。那晚上我听他们起初也是因为这个事吵起来,可听着听着,又不太对劲。后来,我大着胆子把耳朵贴门上听了半晌,才听出名堂来。”
姚庆喜一双眼定定看着姚春娘:“你爹和大叔原是早就商量好了,说谁家养弟娃子,就得给另一家一大笔钱。多少没说,不过我听吵得那阵仗,这钱肯定不能少。”
不用姚庆喜说,姚春娘就已经知道答案。
三兄弟,老大老幺家家生了三个,就姚二东只有一个女儿,他做梦都想要个儿子。
从姚春娘五岁起,她就见姚二东老是把牛羊的那玩意儿割来混着中药炖来吃,难闻又恶心,砂锅都炖坏了几只。
如今老三留下个儿子,姚二东不可能把这样一个白来的儿子让给老大家,别说给钱,姚二东砸锅卖铁都要把这儿子攥在自己手里。
姚春娘心中心绪起伏,面上暂且还装得冷静:“我爹肯定要争弟娃子,大叔家估计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姚庆喜看她面色平静,不忍道:“是说好给你爹养,可你知道那一大笔钱要从哪儿来吗?”
姚春娘倍感不祥,她抿唇看着姚庆喜,姚庆喜道:“说要拿你婆家留下的房和地来付。”
姚春娘一愣,饶是心里有所准备,却还是气得猛地站起来:“什么?!”
这一声喝得屋里的油灯都好似晃了一晃,姚庆喜急急站起来,捂住她的嘴:“春儿!小声些!”
姚春娘本以为姚二东就只是打算把她嫁出去再收一道礼钱,没想竟对张家留下的东西动了这不该有的心思,叫她如何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