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杯酒
他喷出一口血,不可置信地看向谢钰:“你竟敢,竟敢私,私杀朝廷官员...”他边喷血边断断续续地道:“你,你身为京兆尹,这般动用私刑,我犯哪条死罪...”
“你并未触犯任何一条死罪。”
谢钰慢条斯理地旋转剑柄,长剑在陈元轶的心口慢慢绞了一圈,血肉横飞,他此刻尚未死全,禁不住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惨叫。
谢钰拇指拭去下颔的一滴血迹,垂眼:“但我是她的夫君。”
第013章
谢钰猝然出手,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长乐甚至没有问一声,陈元轶已然气绝。
长乐看着满地血愣了片刻,才惊呼了声:“小公爷!”
贸然杀陈元轶可能会被代王抓住把柄不说,查陈家的线索也被这一剑斩断了,这可万万不像是谢钰平日的做派,他绝不是那种为了一时之气就乱了大局的人,暗杀也一向是他最为不齿的下策!
谢钰并未理会,用帕子擦干净剑上血迹,方才看向陈元轶的尸首,漠然道:“找个地方埋了吧。”
谢家豢养的部曲都是几代培养的死士,倒不必担心他们走漏消息,长乐先吩咐部曲小心处理,又频频看向谢钰,欲言又止。
终于,谢钰开恩赏了他一个眼神,淡淡解释:“我不能留下后患。”
在把陈元轶抓来之前,他已经查到他手里有一封纳妾文书,上面印着沈椿的指印,再结合陈元轶方才说的话,他大概能推断出,当初应该是陈元轶强行纳她为妾,但不知为何当时没能得手,等到长安之后,他又试图用这封纳妾文书威胁她就范。
陈元轶只要活着一日,沈椿的死穴就被他捏在手里,更别说今天此事已经被谢钰捅破,再没了胁迫她的价值,他如果今日将陈元
轶放归,他回去之后必定将此事公之于众,那就是置沈椿于死地,再者说来,就是为了谢家的声誉,陈元轶今日也非死不可。
三份纳妾文书他已经派人前去销毁,官府留下的存档他也会悉数抹去,从此之后,她为陈元轶妾室这件事将不复存在。
他说的简略,长乐却一转眼就明白他的意思,佩服道:“到底是您思虑周全,此獠今日不除,日后必定遗祸无穷。”
他又犹豫了下:“但我还有一些事儿不明...”他偷瞧了眼谢钰,难得有些吞吞吐吐:“如果夫人真是被陈元轶逼迫为妾,自己全然无辜,为何不直接告知您,反而任由他胁迫?还有夫人,夫人做没做过对谢家不利的事儿?”
陈元轶一死,这两个疑团都死无对证了。
谢钰长睫一掠:“我想听她自己说。”
长乐说的这两点,也的确是他心头始终存疑的地方,如果是和沈青山夫妇聊她过往之前,等陈元轶伏诛,谢钰必定已经着手处置他了,但现在,他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谢钰是个擅于自省的人,在收敛了傲慢之后,他尝试调换双方角色,错愕地发现,即便他天资过人,心性超群,只怕过得也不会比沈椿强太多,首先他连识字都很难做到,在边陲小城,能找出几个秀才举子都是不易,笔墨纸砚更无异于天文数字,这并不是天资聪颖或者刻苦努力就能弥补的,生长在那种地方,温饱才是人生难题。
所以,即便她真的做错,谢钰也想听听她怎么说,她的‘不得已’是真真正正的‘不得已’,世道千条,她却没有别的路可走。
等此间事了,他也许会和她和离,再将她认为义妹,想法儿为她谋得一个县主的身份,日后她若想再嫁,他也会添上一笔陪嫁,将她从谢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确保她一世安稳无虞。
陈元轶的尸首很快料理好,谢钰刚回到府里,长乐又来报:“小公爷,陈侍郎的夫人周氏求见。”
谢钰有些讶然,然后才道:“请进来。”
他之前想把周氏作为代王一案的突破口,还特意请她来谢府教书,但周氏为了保全女儿三缄其口,对谢钰也是一直避讳,今日主动上门求见,倒是难得。
周氏不愧是世家妇,刚一进来,目光先四下扫了一圈,谢钰立刻会意,吩咐长乐:“带人出去,把外面守好,等闲人不准进来。”
等清空了屋里,周氏才温声开口:“我的来意想必三郎也能猜到几分,之前你和公主都来探过我的口风,我今日便给你个明话儿,是,我当初为了自保,手头是存留了不少陈炳然为代王办那些脏事的证据,只要你需要,这些东西我可以如数交给你。“
谢钰兜兜转转查了半个月的案子在此刻峰回路转,他神色却依旧稳当,用碗盖拨了拨浮茶:“夫人可有条件?”
“有,”周氏嗓音虽温和,说话却掷地有声:“我想见一见阿椿。”
谢钰手腕一顿,眼神陡然锐利起来,直直地看向周氏。
周氏不避不闪地迎上他的视线:“我知道这是谢府家事,但阿椿救过我的灵姐儿一条命,她有什么事,我总不能问都不问一声。”
这几日沈椿被谢钰禁足,除了关心她的沈青山察觉到之外,再就是周氏也觉出不对。
她本就对陈炳然死了心,想着把证据交给谢钰,谢钰拿了证据之后,也能名正言顺地出面保下她们母女,但还没等她下定决心,就遇上了沈椿被禁足的事儿,她未多做犹豫,当即来谢府和谢钰谈判了。
她叹了声:“她实在是一等一的实心人,那日那么大的火,多少仆妇都不敢冲进去,只阿椿肯拼命救护,说来我不过给她讲过几节课,也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她肯这样舍命救护吾儿,我若不为她做些什么,那真是不配为人了。”
虽然谢钰已经有好些日子未见过沈椿,但她这些日子,实在带给他太多意外。
周氏见谢钰不言语,禁不住道:“三郎,我知道你娶阿椿之后,长安城里闲言闲语颇多,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如此,我和陈炳然已经闹到几乎反目成仇,他也没有说随便将我禁足,发妻毕竟是发妻,并不是你可以随意处置的下属或者奴仆,你这般,未免也太过凉薄无情了些。”
她是从女人的角度看待此事的,加重语气:“我虽不知道你们闹了什么不快,但你想过她日后出来该如何在家里立足呢?她本就出身不高,背后无人仪仗,从今往后,莫说是谢家那些亲眷了,只怕连略体面些的仆妇都会看不起她,这些你可都想过?”
谢钰闭了闭眼,蓦地振衣而起。
恰在此时,长乐匆匆闯进来,有些惊愕地道:“小公爷,方才内院来传话,夫人她不见了!”
第014章
刚被关起来的那几天,沈椿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甚至有闲心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施肥。
她这人一向心大,虽然不能随便出入谢府,但是在这儿好吃好喝还有人伺候,她之前在乡下的时候做梦梦不到这样的好日子。
她对骗了谢钰的事儿十分愧疚,可她如果不否认和陈元轶认识,她更没法儿解释怎么婚后突然冒出一张纳妾文书,而纳妾文书上怎么会有她的指纹。她只能寄希望于谢钰查清楚真相——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总是愿意站在她这边。
她在纸上画正字算着日子,直到第十天,她听到了院子里沈府两个下人的闲聊。
“...你说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儿,这都被关了多久了?”
“谁知道呢,出事儿那天只有谢府的人在,但是谢家上下都嘴严,一丝口风也打听不出来的。”
“哎,你说她也真是的,自己犯错也就算了,连累咱们底下人也不能随意出入这间院子...等等,她犯得不会是什么要命的大错吧?”
“嘶,没准还真有可能,听说之前誉王一个侧妃跟人通奸,也是被关了几天,最后传出了暴猝的消息,伺候她的下人也都被勒死了,还有咱们承恩伯府之前有位堂夫人和马夫不清不楚的,搁在祠堂里看管了三日之后,直接被拖去浸猪笼,听说伺候她的下人都打死得打死,发卖的发卖,为的就是不让丑事宣扬出去。”
听话的那个打了个哆嗦:“难道她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谢家最重规矩,要不是她真的犯了天大的错儿,怎么会把人直接关起来?”开口那个神色恨恨,语调透着几分狠辣,往地上啐了口:“本来以为跟着陪嫁到谢府以后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没想到她自己行事不检点,倒累的咱们跟着倒霉,真是扫把星!”
“既然如此,还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没准还能将功抵过!”
这俩人虽然说的是一时气话,但越说神色越是愤慨,沈椿感到口舌发干,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谢府的人只负责把守院子,院里留下伺候的都是她带来的陪嫁下人。
接下来的几天,她总能感觉到几束恶意满满的目光不分昼夜地向自己投来,她几乎能预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儿——谢钰出现,也许会为了保全名声处决她,但谢钰不出现,把她关起来由着她自生自灭,她没准就要被这些人给害死了。
她让人传了几次话给谢钰,从满怀希望等到忐忑不安,他还没回哪怕一个字的消息,她能感觉到,院里的那些下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这些人像是山里游荡的野狗一样,看她的眼神几乎冒着凶光。
谢钰的不闻不问和下人的没安好心让她如同惊弓之鸟,她甚至能听到这些人商量着怎么勒死她。
不行,不能光指望谢钰了,小时候日子那么难她不也活过来了,她现在真是被好日子糊住了眼,怎么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沈椿翻出了一些现银和细软贴身藏好,等到第二天傍晚,她用花瓶敲晕了一个身量矮小的小厮,捏着鼻子换上了他一声酸臭味儿的衣服,刨开前几天侍弄花草发现的一个狗洞,趁着夜色悄没声儿地钻了出去。
她自己都没想到会出来的这么顺利,她一路东躲西藏,按照记忆里的路径往外跑,眼瞧着就要走到内院和外院交接的垂花门处。
——但这回她的运气可就没这么好了,还没等她跨出门儿呢,谢府忽然就传出了封府的
消息!
......
沈椿这些天已经给了他太多意外,但听说沈椿不见的时候,谢钰脸色还是没能绷住,难得讶然:“不见了?”
长乐也是一脸匪夷所思:“夫人好像是...跑了?内院的草丛里有个被扒了外衣的小厮。”
不管沈椿逃跑得动机是什么,在这个时候看都很像畏罪潜逃,谢钰捏了捏眉心:“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几个门是否有可疑的人进出?”
长乐立刻回道:“应该不到一盏茶。没有。”
“那她还没出府。”谢钰决断迅速:“封府。”
如果在谢府里还找不到人,谢钰这个京兆尹也不必干了,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就找出了藏在草丛里的沈椿。
她为了躲避来追查的人,整个人蜷缩在草丛里,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身上滚得全是草屑和泥土,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蹲在草丛里就像一只无主的猫儿,看着可怜兮兮的。
谢钰缓缓出了口气,压下到嘴边的严厉质问,向她伸出手:“你...”
他本来想拉她起来,她却慌慌张张地向后躲了下,横臂护住脑袋这样的要害,那动作就好像...他会伤害她一样。
谢钰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你这是在干什么?”
然后,他听到她有些惊恐地问:“你要杀了我吗?”
谢钰愕然。
他自问没有半点薄待过她,哪怕是在她禁足期间,他都特意吩咐了下人,一应份例衣食皆比照之前的给她,不得短了她的吃喝,所以她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话?
底下人见势不好,立马转身离开,把这片地方留给这对儿年轻的夫妻。
沈椿表情明显更加惊恐:“我,我不是故意说谎骗你的,我之前在长水村的时候,陈元轶非要让我当她的小老婆,我不干,他就串通县令和里长说我偷窃,县令绑着我去了陈府,我在柴房里被关了好几天,后来他终于忍不住过来找我,我反抗的时候衣服裤子被扯破,又不慎打翻了烛台,火苗燎在布料上着了火,陈宅整个被烧,我趁乱跑了,我没有当过他的妾室,他也没有碰过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我的指印,前几天在陈府的时候,他把纳妾文书拿出来威胁我。”
“我想的是死不承认和他认识,这样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但我真的没有做对谢家不利的事儿。”
她的语速又急又快,好像晚一瞬就会被他下令勒死,说完一长串之后,被呛得重重咳嗽了几声。
她又连忙捂住嘴巴,明显谨慎地看向他:“你会杀我吗?”
前因后果合情合理,就算那天沈椿没有骗他,但她解释不出纳妾文书上怎么会有她的指纹,谢钰大概还是会将她禁足。
如果是谢钰换成她,大概也会是这个做法,大不了日后再徐徐谋划怎么除去此人。
谢钰原本想不通的地方在此刻彻底圆上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觉得释然。
他抿了抿唇,心里罕见的生出一丝恼意:“既然你没做错事儿,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杀你?”
他并非残暴不仁之辈,她到底在想什么?居然怕他怕到想要逃跑?
沈椿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好像不是要杀自己的意思,语速放缓了点,手指还是紧紧攥着衣裳下摆,神色局促:“我听其他人说有钱有权的人家都是这么处理的,先关起来等风头过去,然后对外说是暴病病死的,他们说不想给我陪葬,就开始商量着怎么勒死我...”
谢钰略一转念,猜出这里的‘他们’是她陪嫁带来的那些下人。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他打断她的话,面色极冷:“奴大欺主,你为何不告知我?”
沈椿被他凶德神色又开始不安,她呆呆地道:“我让人传话给你,你说了不见...”
她垂下脑袋,垂头丧气:“我没办法呀,我昨晚上又听到他们商量怎么杀了我向你请功...我本来也不想偷跑的。”
她当然知道偷跑会罪加一等,还会显得自己像畏罪潜逃,可她总要活命啊。
谢钰面色滞住。
他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当时以为她是想要求情。
他很难想象,她是怎样惶惶不安地度过这几天的,又是在怎样的无望中做出逃离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