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衔鱼
好在辛夷很快接了话:“是奴婢多言了,小娘子一心向学,近来寄到府上的文书里,江太傅没少夸小娘子呢。”
“他不说我坏话就不错了。”
符柚嘟囔着,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闷闷用完了这顿饭,又安安静静地坐去妆台前,任由辛夷打扮。
瞧着她这一反常态的模样,辛夷还是没忍住多了句嘴:“小娘子有心事?”
“没有。”
她矢口否认着,心里却莫名乱成了一团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日去东宫都想见到他,总是被他气得够呛也还是想跟他说话。
虽然自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亲自上手教自己握笔,她再笨再不懂也只是在上首坐着用言语指导,可她每每想起那次他指尖擦过的温度,心底总是痒酥酥的。
小娘子胡思乱想着,罕见地没有像鸟雀般叽叽喳喳的,连今日想穿什么衣裳都懒得往下交代,好在辛夷懂她,熟练地取了件樱色蝶纹浣花锦留仙裙过来,便随着车队出门进宫去了。
这皇宫她一年总要来上几次,见见陛下见见皇后娘娘,偶尔也能跟碰上的嫔妃们打个照面,有时是她自己来,有时是爹娘领着她来,有时去金漆龙纹的金銮殿拜见,又有时只是去栽满了兰花和香草的后宫闲聊。
做什么都有。
她思绪很乱。
爹娘在前面与碰到的朝官寒暄着,她只跟在后面剪着心里的乱麻,瞧着队伍绕过那座巍峨的大殿,转过几道弯,进了一处金色琉璃瓦作顶,汉白玉石筑基,明珠缀墙香桂绕柱的小殿,方暗暗舒了口气。
还好,今年也不用去主殿中觐见说些官话,只是吃顿饭便好了。
吃饭还占不住他们问东问西的嘴吗?定能占上的。
前面的宫女纤纤一抬手为她打了帘,符柚稳了稳心神,将雪狐披裘递到旁边人手中,心里默念着江淮之这几天插空授的宫中礼仪,迈着优雅轻盈的小步走了进去。
……好做作。
她腹诽着。
她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哪次不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来宫里吃好吃的,可去岁及笄生辰,陛下罕见地呵斥她没有一点规矩的样子,当时的气氛她现在想起来还想钻进地缝里。
故而今年她是当真不想来了。
抿着唇规规矩矩地进了暖阁,她一眼就瞧见李乾景猛地一下窜起来蹭到自己身边,心里顿觉不妙。
“小柚子!”李乾景一副惊喜万分的样子,绕着她转了好几圈,“你真的戴了它呀!我一大早就差人送贺礼过去,你快说好不好看嘛好不好看嘛?!”
符柚嘴角一抽:“什么东西?”
“玉簪呀。”他笑嘻嘻地伸手碰了碰她发间,那只被他盯着完工的白玉螭纹簪在灯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我盯了好久的,给小柚子作贺礼!”
她其实完全没注意身上穿了什么头上戴了什么,想来是辛夷心思细,知道立即戴上这份贺礼来博太子殿下欢心,便也顺坡下了驴,“好看的,多谢太子殿下。”
“啊?”
李乾景明显怔了怔,对她骤然陌生的语气一时没有接受过来。
“瞧瞧我们景儿,这定情信物都送上了。”温婉大方的女子声从门口传来,他这才注意到是自家母后来了,“这两个孩子,感情一向好呢。”
“嗯。”龙袍加身的中年男子跟在她的身边,淡淡扫过一圈跪了一地的人,最终落在那个难得规矩的小姑娘身上,“柚儿又长大了。”
都过生辰了,能不长大嘛!
符柚正欲习惯性地起来撒娇,脑中忽然想起昨日江淮之给她单独做的魔鬼训练,出口生生憋了句,“谢陛下夸赞,柚儿也愿陛下与皇后娘娘福寿康宁,万事无忧。”
?
在场人皆被她所言惊住了,齐齐沉默了半分钟。
怎么个情况?
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背错了例句,初初抬头便恰好撞见皇帝眼中那一抹少有的欣赏,“和景儿一道读了半月书,长进不少。”
“这孩子,用功着呢。”符从南这才连忙笑着接过了话,起身请帝后入座,“这几日从东宫寄来的文书,江太傅可没少说她好话。”
“对对对!”李乾景也插了句嘴,“小柚子现在可卷了,比我都先到书馆里!”
“人家柚儿都知道用功了,你成日还只会嘻嘻哈哈的。”皇帝落于主座,睨了他一眼,“一国太子,不像个话。”
“……”符柚实在是想笑,憋得自己耳根都红了,心下也舒畅了些。
她知道今日要进宫,课后偷偷找江淮之要了些例句来,果然好使得很,某些不背例句的人活该挨骂。
身边人依次入了座,她跟着李乾景如往年一样,一道坐在了皇帝右下首的位置,刚落座,李乾景就迫不及待凑了过去,压低声音:“小柚子你耍赖,说好一起随心所欲,你偷偷讲规矩!”
“你自己不听先生讲课,你怪谁!”符柚一动不动地坐得齐整,口中却小声与他吵闹着,“你离我远点,我不想挨骂!”
“好好好,现在又嫌弃上我了!”
符柚没再多搭理他。
今日自起床便心事重重的,一是因为凌乱不明的小女儿心思,另一则是因为昨日江淮之正式告诉了她,害萦月落水的真凶。
只是一个普通的生辰宴,排场并不算很大,符柚的视线在一些老臣重臣与几名受宠的嫔妃中间转了转,最终落到了个盛装出席的美艳女子身上。
“诶,”她小爪子捅咕了下身边的工具人,“那个是虞妃吗?红衣裳的。”
“对。”李乾景只瞄了一眼过去,便嫌恶地挪开了,“我母后还坐在这里,如此红艳的衣裳,真把自己当正主了。”
猜到了。
听说是如今陛下最宠的妃子,果然选看起来最目中无人的那个没有错。
她是笨了点,可也绝不是什么软包子,敢害她最好的密友,她今日定叫她好看!
正想着,殿门口忽然一阵细微的动静,她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是江淮之来了。
她亲眼看着他穿着一件明月珰糅天青色的窄袖袍衫,腰束玄色镂金玉璧带,好似棵挺拔淡雅的青松自殿外缓步而进,又行至中央款款而拜,一路自道旁新雪上携来的凉意瞬间冲淡了她心底挥之不去的烦躁,仿佛只要看他一眼,便抵得上暑日里万千纳凉之法。
“喂,小柚子。”李乾景表情有点奇怪,语气稍显不自在,“你看什么呢,他脸上有银子?”
“……他、他没有,你脸上有好了吧?”
她睫羽飞速扑闪几下,心虚地低下了头。
“起来吧。”
上首的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年倒是肯来了,朕瞧着你这孩子就是太过规矩,你父亲住宫里,你如何就进不得了?想来乾景太过胡闹,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他规矩啥呀,他每天下朝之后都套李乾景话。
符柚偷偷腹诽一句。
“陛下言重了。”那边,江淮之挂着熟悉的温和笑意,答得滴水不漏,“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栋梁之才,臣愿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不是说我又笨又蠢的时候了?
李乾景听得龇牙咧嘴的,也跟着腹诽一句。
江淮之唇角不动声色地扯了扯。
两个小家伙脸色一个比一个奇怪,不定又在偷偷说他什么东西。
“坐吧。”
皇帝稍稍一抬手,请他入座了左下首的位置,正正好在他们两个的对面。
大靖向来讲求文礼,尊师重道,各家各户治学之风皆颇为严谨,像江家这样的帝师世家,家主为帝师,家族成员多半亦开塾讲学,虽非大富大贵之家,却在皇室与京中有着无可替代的声望与地位。
符柚对视一眼,又连忙低头假装在看桌上的果子,生生要给这果子看出花来。
花未看出三分,宫女们便鱼贯而入撤下了茶果,随即一个个银玉盘托着鹿尾酱、金银夹花平截、冷蟾儿羹等佳肴便摆上了桌,还特意在她面前多摆了道樱桃酪与贵妃红。
随后便是年年如一的祝贺,她一一谢过在场诸位或真心或做样子的贺词,才终于算是吃上了口半凉的菜。
只是那块小天酥刚入口半截,对面那位清俊公子忽然温温柔柔开了口:“柚儿,生辰快乐。”
一句话差点没噎死她,她赶忙吞下那一整块,含混不清地不知是要赶紧嚼还是赶紧回话,唇边还沾着贪嘴先尝了一下的樱桃:“谢……谢谢先生!”
丢死人了!
瞥见江淮之眸中那抹促狭,她合理怀疑这个人是故意的,谁家好人挑别人吃东西的时候说话!
“如今这乾景与柚儿,说起来也有同窗之谊了。”皇后娘娘接过话,笑得大方又得体,“只是不知,柚儿在江太傅那里表现可好?”
“自是好的。”江淮之微微颔首,并没有说她的坏话,“柚儿一心向学,很是乖巧懂事,得以兼授丞相大人千金,亦是臣的荣幸。”
总感觉这个人用的例句比她高出不止一个水准……
不及她乱想,那边的符从南听得倒是美滋滋的:“小女顽劣,劳太傅大人费心了,若有何冒犯之处,太傅尽管告状到我这里来!”
安阳长公主也接了话,“是这样的,太傅随意管教,我们这里绝无二话的。”
当真是亲爹娘!
皇帝似乎听着有些宽心,面上表情更舒缓了些,随意问道:“乾景觉得呢?”
“小柚子当然是好的!”李乾景立马抢答,生怕慢了一秒让人觉得犹疑,“小柚子特别好,儿臣喜欢和她在一块!”
此言一出,皇后娘娘与丞相夫妇笑意皆是深了深,心底淡淡舒了一口气。
符柚默默丢了个眼刀过去,那当事人偏跟没看见一样乐乐呵呵继续吃菜,瞧起来比她还没什么心眼子。
有心眼子的自然在等着她。
众人寒暄许久,那坐在下面的美艳宠妃,符柚板上钉钉的怀疑对象,终于盈盈一放筷,含着甜腻的嗓音开了口。
“符小娘子生辰,得陛下恩准,臣妾也有贺礼相送。”
说罢,她柔弱的一双手轻轻在空气中拍出响声,便很快有宫女推了一块大东西过来,那东西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分毫看不出是什么。
符柚睨了她一眼,没什么兴趣说话。
虞妃却瞧着有兴致的很,蒲柳一般的身段摇到红布前,指尖一点一掀开,一块用冬日寒冰精心雕刻出的福葫芦便瞬间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皆是不由得眼前一亮,符柚却顿时皱起了眉头,眸中盛满了难以置信,随即恶狠狠地盯住她。
冰雕。
这不是赤裸裸地在挑衅她吗?
第8章
江淮之眼神亦是暗了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