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大人曾请过一位姓王的稳婆替姜丽华验过身,那王婆验明的结果是,这位未曾出阁的小姐已非处子之身。难道大人不是想到了什么,这才请那王婆来替小姐验身的么?”
周大人笑着捻着胡须,“小姚大人年轻,未经多少人事,所以不知道,姑娘家但凡寻短见,多半是因奸.情。我当时就是疑心到这点,所以请了那王婆来,这也恰恰证实了姜丽华是自杀。至于她跟何人通.奸,既无人来告,我就不好过问了。”
“这么说,大人也不知奸.夫是谁?”
他只管看向南台,“姜仵作是姜家的人,姜家的事他比我清楚,该问他才是啊。”
说话间,恰巧有个小厮进来禀报,说是姜家打发了个掌柜的来,南台不由得站起身,问过方知,是姜家米行里的田大掌柜,特来交涉前些时说下的那批预备的赈灾的粮食。
周大人呵呵道声少陪,便自去迎待那田大掌柜去了。
时修南台二人只得随小厮出府,在路上老远看见那田大掌柜,和周大人说说笑笑,并没上下之分,好不亲热的样子。
时修朝他们那头远远凝着眉微笑,“你们姜家真是不得了,了不得,一个米行的大掌柜和周大人也如此亲密,看起来并没什么官庶之别。”
南台跟着眺望去,“周大人原就是个和气之人,何况我大伯乐善好施,泰兴县百姓对他赞不绝口,做父母官的,自然也益发善待我们姜家上下。”
“你们姜家乐善好施,怎么独独不肯善待我六姨?”时修乜着眼,一脸不屑,先一步跨了大门出去,“我听说你那个二哥对我六姨动过手,要不是他死了,我们姚家须得和他算算这账!哼,他倒是死得很是时候。”
南台赶上来,在他旁边微微提醒,“二爷别忘了,我那位二哥,可是你的姨父。”
“姨父?”时修极轻蔑地笑一声,“我姚家在泰兴只有两位亲戚,一位是刘祖母,一位就是六姨。”
“看来二爷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时修顿住脚,桀骜不驯地睐他一眼,“你的意思我清楚得很,不过我的事,你似乎管不着。”
那街上遍布炙热的太阳,时修先跨上马去,拉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睇一眼南台,示意他赶紧上马。南台自下望着他,觉得他头上望不见边的那太阳简直刺眼。
他承认他远不如时修那样不受羁束,他承的姜家的恩就是一张金色的网。所以不由得想当初,如果对西屏说了实话——可真要是对她说了实话,她兴许就不会嫁到姜家来了,他们恐怕将永没有相处的时机。
以西屏的美貌,从前就有许多伐柯人登门说亲,那时姜家也是慕名而去。按卢氏的意思,娶一个相貌好的儿媳妇,正好可以弥补她儿子的丑相,将来生个孩子,总不至于太难看。
姜潮平是卢氏人生最大的败笔,只要见过他们一家几口的人,恐怕都会把姜潮平相貌上的过失怪在她头上。她当初是抱着一雪前耻之心,一定要把西屏弄给他儿子,好证明给人看,长相有什么要紧?钱才是最要紧的。
她自己遗憾不是个美人,却是那个有钱人,所以她一向拿西屏的美貌点缀他姜家的门庭,却没想到,今时今日,西屏那美貌还有别的用道。
南台暗自一忖度,眼下倒不是与时修争高低的时候,反正时修这个人冲动气盛,也未受姜家之恩,不如先借他打发了丁家的才是要紧,就算因此得罪了大伯大伯母,也不与他相干。
此思之下,又拼弃前嫌,踢着马腹向前赶了两步,并到时修马旁,“二爷既如此关心我二嫂,可知她眼下的困境?”
时修少不得扭头,“守寡?这有什么,没有你们那位二哥,她还乐得自在呢。”
南台笑着摇头,“这还不是要紧的,上回二嫂跟着大伯母去丁家吃喜酒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丁家——”时修渐渐扣住眉,“这丁家到底和你们府上有什么牵扯?”
“我实话告诉二爷,那丁家是在山西做冶铁生意的,大伯这两年也想做这生意,想与丁家搭伙,可丁家在山西有现成的关系,现成的买卖,凭什么要让我们姜家搭这势?这事本来是做不成的,可自从去年我二哥死后,这事像又有了转机,丁家忽然有些松了口。二爷如此机智,仔细想想看,这里头会是什么缘故?”
一席话刚说完,时修脑子里便蹦出个“丁大官人”来,又想到那日丁家送来的菜,越想越觉不对头,因问道:“丁家是不是有位公子?”
南台笑笑,“丁家有一儿一女,大公子现年二十有六,跟着丁老爷做生意,早年间娶过一房妻室,前两年病故了,成了个鳏夫。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二爷想想,是不是很登对?”
时修听得牙根子发紧,原来姜家打着西屏这主意!他把脚一蹬,赶着那马跑回去,直奔慈乌馆而来。
当下西屏正在榻上低着脖子纳鞋底,见他回来,忙问吃过午饭没有。他哪理顾得上肚饿,进来便问:“那丁大官人的事您是不是早知道?”
西屏歪着脑袋看那边隔间,嫣儿不知几时出去了,她便满大无所谓地撇下嘴,“你说的什么事?”
“您少装蒜,在江都的时候我仿佛就听您说起过那位丁大官人。”
西屏仰起面孔抿着唇笑,显然在装傻充愣,“那周大人留你吃午饭了么?”
时修索性捏住她的下巴颏,“少跟我装傻,快说!”
“说什么呀?”
“说您和丁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西屏甩开他的手,脸上照样澹然,“你都知道了还来问,就是你想的那样,丁家大公子死了老婆,我死了丈夫,两家太太一合计,想把我们凑成一对。”
时修怄得转过背去,又忿忿地转回来,“您就肯?”
“谁说我肯啦?”西屏瘪着嘴,“你没看见那丁大官人长得什么样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像个正经人!我潘西屏倒霉一次还不够,还要嫁个那么丑的男人?我就不能配个相貌堂堂的?只是这话还没说穿,我也总不好就急着说我不情愿吧?还没到那份上。”
时修稍微冷静下来,坐在榻上,“我可听说,姜家想以这门亲事为条件,好搭上丁家在山西的买卖。”
“听三叔说的吧?”西屏自唇边泄出一线轻蔑的笑意,猜到了南台的用意,这个男人,既想帮她摆脱这门亲事,又怕得罪老爷太太,所以才会告诉时修,无非是要借时修来出头。
时修怄着气道:“要不是他告诉我,我还像个傻子似的给蒙在鼓里。”
“你当你现在就不是个傻子了?”西屏好笑,然而那眼睛里,渐渐聚拢来千丝万缕的柔情,“这也没什么,只要我不愿意,老爷太太总不能强我上花轿,你急什么?”
“那你索性直接了当告诉他们,您不情愿!叫他们死了那条心!”
西屏却又缄默了,只是微笑。
他一时摸不清她的态度,急得打转,“您是怕回绝了他们,姜家容不下你?这正好了,您就跟我回江都,还怕我们姚家少您饭吃么!”
她扇动着一双透亮的眼睛,笑道:“做姐姐姐夫的自然是不会少妹子饭吃,可他们若不再是我的姐姐姐夫呢?”
时修咬了咬嘴皮子,拿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目光一下变得干脆利落,“你尽管放心,就是爹娘打死我,我也不后悔,更不会丢下你。他们要是不答应,了不得咱们到杭州去,投奔大哥大嫂,看谁拖得过谁!”
这种承诺虽然孩子气,可哪个女人听到都会高兴的。不过西屏高兴是高兴,那高兴却又像是提不足劲头,恹恹的。
还不到那时候,她可不敢这般信誓旦旦,她的日子早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只好一转话锋,瞪着眼假装生气,又和他打趣起来,“你又待人不敬重起来了,你啊你的,我可要生气了!”
时修觉得是一拳捶在了棉花上,他再是个呆子,也渐渐察觉到,她其实并不十分愿意和他说起那些具有肯定信的话,甚至他抱过她亲过她,她虽然没有抗拒,但嘴里也并未承认过什么。
窗外蝉儿有气无力地叫嚷着,太阳也逐渐变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像要下雨了。他蓦然间想到付淮安讲过一句,他是着了这女人的道,心里感到一丝莫名的沮丧。
不过抬眼看见她,那绚丽笑容底下隐约的一分神秘,是那样引人着迷。他想到一点来安慰自己那份沮丧心情,那就是她在他,是小时候遗失了的,到如今才失而复得。
当夜果然雷电大作,吵得人不能安眠,一屋昏暗的灯,空气闷塞,西屏只好去开卧房的窗透气,但见一团黑影跳到窗户上来,原来是那三姑娘。
她将它抱进来放在炕桌上,自己伏在炕桌上问它:“你怎么过来了?”
它自然不能答她。按说隔壁也该关院门了,难不成它是从院墙上翻出来的?可晚凤居的院墙修得高,墙面光滑平整,又没有高枝借力,轻易怎翻得过来?
她撇撇嘴,两手抱着它,离衣裙远远的,“你不能在我这里睡,你掉毛。趁这会雨还没落下来,我送你回去好了。”
这厢出去,走出一截,看见晚凤居院墙上块木雕的漏窗掉在地上,在墙间方方正正的一个洞,原来它是从这里跳出来的。她依旧将它从这洞中送进去,盯着这洞看一会,一行忖度着,一行折返回去。
次日又若无其事地晴起来,不过晴得温柔了许多,一连几日皆是好天气。姜家为往章怀寺去办姜丽华的祭礼,摆足了排场,一大早便车马泱泱,人影幢幢,担的抬的有二十来口箱子,除了烧的纸钱,还有敬给章怀寺捐的缎子灯油,另专门有两口箱子里放着许多铜钱,约莫上百两。
时修骑在马上,望着那两口钱箱子攒眉,“真是大手笔,就是赏庙里的和尚也用不了这许多,你们有钱人都是这德行?”
西屏撩起马车窗帘来,“那不是给和尚们的赏钱,寺里太太每年都是按份例捐的,那钱是趁机散给那些没有田地没有买卖做的穷苦百姓的。老爷早几日就散布了消息出去,凡到章怀寺门前替五妹妹的阴灵唱诵一遍经文,可领五十文钱。”
时修哼笑道:“姜老爷真是慈悲心肠,难得一见这般有良心的商人。”
西屏仰着眼嗔他,“你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讽刺?老爷哪里得罪过你?”
“他自然没有得罪过我,不过我这人是只白眼狼,吃人家住人家的,还看不惯人家。我就是觉得,他想拿您和丁家做交易,能善到哪里去?”
“那是太太的意思。”
“卢氏难道不是他老婆?”时修自马上睨着她冷笑,“我看他也不像是个惧内的男人嘛。”
西屏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弯下身子来说话。他一个高兴,趁机下了马钻进了车内。西屏又惊诧,“你上来做什么? ”
“您不是有话对我说?”
西屏倒不怕人家看见,她可以说怕他骑在马上晒着,府台大人家的公子,谁好叫他常在日头底下苦晒着不成?
她却有点顽劣的趣味,像逗猫逗狗,专为和他作对,翻着眼皮道:“你在外头说不是一样?”
时修又作势要下去,却不叫停车。
她只好拽他一下,“上上下下的,你不嫌麻烦,后头的车轿还嫌你耽搁人呢。”
他便笑了,“您要和我说什么?”
西屏仍怕给跟车的丫头婆子听见,躬着腰坐到他身边去,“你不知道,老爷发家的本钱原是太太娘家出的,所以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做主,老爷就是心里不喜欢,也不会驳她的话。”
时修哼笑一声,“他到底是不驳太太的话,还是根本太太定的主意,就很合他的心思?”
怪道说他聪明呢,西屏咬着嘴巴笑,“你知道了也不要说出来,又不干你的事。”
他脸色一变,“谁说不干我的事?”
她呆楞一下道:“我又不是指我和丁家的事。即便和丁家的事你也不要瞎替我出头,我自有办法应付。”
时修将信将疑,不过见她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决定且按她说的来,横竖这事情还未说穿,也没定下来,他只好无奈地舔舐着发干的嘴唇。
西屏看着他那不耐烦的样,轻轻打他一下,“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
“晚凤居院门口那木雕的空窗松掉下来了你知不知道?”她自瘪着下巴颏猜测,“那洞口大概可以钻得进去人,我想,从前在晚凤居装神弄鬼的人,是不是就打那里进去的?”
他不禁坐直起来,“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天晚上下雨,三姑娘跑到我屋里来了,我还奇怪它是从哪里溜过来的,送它回去时我就看见那木窗板子掉在地上。”
时修想到那窗,非得是个瘦小的姑娘家才爬得过去,“看来从前进去弄鬼的人不是郑晨。”
西屏转着眼睛想也再想不到别人,“可这家里,再没有和五妹妹要好的人了,一则是忌惮太太,二则都知道四妹妹嫉五妹妹比她生得好看,这两个又一向在家里称王称霸,谁敢去触她们的霉头?”
说话间,她把腮帮子鼓起来,还在想。时修越看她越觉可爱,很有几分小时候瓷娃娃的那样子,便目不转睛盯着看。她见他那关情关慾的目光,以为他要趁机亲她,心里都预备好了,给他亲后要打他,免得他逮着空子就占便宜!
谁知他又掉头下车去了,反而剩她在车里,有点惘然失落。
时修因怕在里头坐久了不好看,依旧下来骑马,看见那四姑爷郑晨也骑着马在前头走,他便赶上去,向后拉扯一下马上背的弓,“四姑爷可会射箭?”
那郑晨脸上略显诧异,“小二爷也会这个?”
“我是玩。听六姨说那章怀寺是在山林之中,我想必有些飞禽走兽,顺便狩猎一番。四姑爷自幼生长在乡野之中,想必也擅打猎,我特地带着两张弓,不如一道玩玩?”
给旁边马车里的袖蕊听见半句,撩起帘子来问:“玩什么?”
郑晨耐心弯下腰和她笑道:“小二爷带了弓箭,邀我狩猎。”
袖蕊“噢”了声,又放下帘子。
由此可见,她管他管得紧,听见个“玩”字便风声鹤唳,唯恐他是玩什么不正经的事。
也难怪这郑晨有些怕她,他原是芙蓉庄生长出来的乡下小子,他爹本是姜家的雇农,辛苦攒下几个钱,送他学得些字,待他长大后,又靠着佃户的关系,送他进城来,在姜家一间米行里做伙计。
也是缘分天定,机缘凑巧,有回他往姜家送东西,偏给这袖蕊撞见,瞧中他相貌俊朗,仪表不凡,便求着卢氏招他入赘为婿,卢氏拗不过女儿,只得答应。
他本出身贫寒,先又是在姜家的铺子里混饭吃,自成亲后,一向都是听袖蕊的话,袖蕊说东,他绝不敢说西。不过在姜丽华的事情上,他仿佛有些违逆,难不成这妹子和姐夫之间,真是暗通款曲?
此刻不是问话的时候,时修且耐住性子,一径憋到章怀寺。
那寺内早就预备好了,赶了香客,扫干净下榻的禅房,烧了几席上好的素斋,摆在一间清清静静的内堂中,老方丈亲自迎待,一班和尚专管在外门支应,里头则是姜家的下人在伺候。用罢午饭,在山腰正殿内做法事,主子奴才齐齐往那里去祭过后,便各自回禅房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