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西屏原追着他的眼睛看,脖子跟着歪下去,谁知他冷不防邪里邪气地笑起来,吓了一跳,忙将背仰回车壁上贴着。
隔会扇两下眼,又忍不住好奇,“闹市里杀了人,怎么不索性丢到荒郊野岭里去?丢在这里,许多田地,农户们一走动,不就发现了?”
“夜里城门关闭,荒郊路途遥远,还没走到天就亮了,何况看守城门的士兵又不是瞎子,诸多不便宜。”
“可夜里宵禁,带着死尸在街巷中走动,就不怕给路上巡夜的人撞见?”
倒把时修问住了,细想了想道:“城中每日五更三点解禁,这时节要到卯时后天才亮,五更三点,百姓或是尚在梦中,或是才刚起床,未曾外出劳作,巡夜的官差又都撤了,正是移尸的好时候。”
西屏听后思忖一阵,慢慢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语毕弯起唇来微笑,“到底是主管勾讼刑狱的推官。”
时修也笑,“六姨怎么对杀人的事这么有兴致?这会又不怕了?”
“怕是怕,好奇是好奇嚜。”西屏向旁偏过脸去。
仿佛是听见她隐隐哼了一声,时修望着她的脸,忽然觉得她那凄丽冷冶的五官变得娇媚了许多。
她扭着脖子,可以清晰看见皮肤底下的经络,前几日给赵贼划伤的那道口子好了许多,成了更细的一条红丝。方才那班围看的农户们说的些霪邪之词蓦地钻进他心里,女人赤.裸.的身体他也是头回见,他那颗心突然别扭地乱跳了刹那。
西屏觉察到目光,也朝他看,他立刻将眼调向别处,身子贴着车壁,向下沉了些,撩起窗帘,前路有个大弯,直弯入方才林中所见的村庄。
原来方才那陈里长正是他们张家田地的大佃户,此行正是在他们府上下榻。虽是山庄人家,却修得所大宅子,养着两房下人。陈里长跟着差役去了县衙,只得他夫人在家款待。
甫到正厅前就听见陈夫人同姚家夫妇在说那女尸的事,“不知死没死,那刘骡子也说不清楚,我们老爷只好跟着瞧去,倘或没死,能救人一命也算功德一件。”
时修一壁进屋,一壁搭腔,“昨日就死透了,陈里长跟着差役到县衙回话去了,一时半会不得回来。”
那陈夫人面色一变,扭身迎来,“这可不干我们老爷的事啊,怎么把他拉去了衙门!”又急着转过身去求姚淳,“姚老爷,真的和我们老爷不相干呐!”
姚淳放下茶碗道:“你莫急,就是到衙门录个证词,凡人命官司,所见之人都要一一问询,问过无异自然就回来了。”
张顾儿最烦他那副恭默守静的坐姿,忍不住翻记白眼搭腔,“他们公门里的章程是这样的,繁琐得很,无碍的。”
说着由榻上起身,让时修坐,想碰上这样的人命案子,他父子二人少不得要细说几句。
姚淳因问:“死的是什么人,可有人认得?”
时修坐下道:“围看的村民皆不认得,少不得等县衙内出认尸告示。”
父子二人自顾相谈,顾儿走到下首,拉西屏坐,摸到她身上有些雨水气,便横眼上去打断他父子说话,“狸奴,你真是个没眼力的,你姨妈穿得如此单薄,见下着雨,你怎的也不把你那外氅给她裹一裹?难道你年轻力壮的男人家,还怕着了凉不成! ”
时修看了看西屏,见她还是不替他分辨,只好吃了这哑巴亏,懒着声调道:“是儿子大意,儿子万死。”
顾儿又咕哝,“还领着你姨妈去瞧死人!”
西屏微笑着等她骂完,同她在下首坐下,与那陈夫人一齐说那女尸的情状。
“相貌如何?”顾儿好奇,那陈夫人也是一双炯炯的眼睛。
“没看清,头发蒙在脸上,脸色又难看,雨淋得湿漉漉的,还沾着泥。”西屏又低声说:“不过身段倒很不错,四肢纤细,腰身婀娜,看样子二十多岁。”
那陈夫人凑过来,愈发压低了声气,“难不成是遇到强盗,给人奸.杀抢劫了?”
“何以见得?”
“要不然怎么会没穿衣裳?”
西屏默了须臾,摇头道:“我看见她身边摆着包衣裳,用外头长衫做包袱皮,裹着几件内衫裙子。衣裳都是好料子,倘或是强盗,怎么不把衣裳拿去?多少还能典一二两银子呢。”
顾儿说:“嗨,真杀了人,谁敢拿她的衣裳去典,那典当行里,衙门还不知道埋伏下人?一抓一个准!首饰头面还在不在?”
“没看清,身上是什么也没戴。”
话说半晌,雨停了,众人往庄子后头张家坟地里去。倒是不远,更兼小路湫窄,因此没坐车,西屏挽着张顾儿走在前头,后面紧跟着父子二人,再后面紧跟着几个抬纸蜡箱子的小厮。
西屏与张顾儿正忆谈张老爹爹生前的事,倏地听见时修在后头喊了声“六姨。”回过头,见他将身上的外氅脱了递来,“给六姨披着,雾露深重,恐怕着凉。”
他是故意的,西屏立刻明白,知道当着他爹娘的面,她不好嫌他不干净。她勉强接过来道谢,却不披,只挽在臂弯。
顾儿见状便拿来替她裹在肩上,那氅衣太长,她不得不用手提着走,又怕贴自己太紧似的,向旁提得远远的,显得有点滑稽。
时修在后头瞧着,暗暗好笑。
他父亲姚淳瞥见,以为他在想那女尸,便横他一眼,“你不要多事,那宗案子归县衙门管,果然他们办得不好才轮得到你。”
原来时修前年封官,初涉刑狱,办过一二宗悬案,在扬州一时名声大噪,连朝廷也吹进些风。姚淳恐他有争名抢功之嫌,招致别的官员妒恨,因此不许他轻易插手各县案子,按章程卷宗递交到府衙,才轮得到他核查。
可这起凶杀案最怕错过时机,时修待要张口驳,转念一想,江都县那位县太爷鲁大人,平素里懒政怠惰,遇上这起花心思动脑子的人命案子,少不得不日就要推到他这里来,倒不必心急。
谁知过了两日,还不见那鲁大人推来,时修有些等不及,欲上街探听消息。这日吃过午饭,要换衣裳,找前日那件外氅才想起来,还在西屏那里。
恰巧见西屏房里的红药抱着衣裳进来,递给这屋里的丫头四巧,“姨太太叫我送二爷的衣裳过来。”
那四巧接了衣裳笑道:“怎么还给洗过了,送过来我们这里洗也是一样的,那屋里只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红药摇头笑道:“不是我洗的,是姨太太自己洗的。她说二爷的衣裳碰过死人,拿滚的水烫了四五遍才罢。”
时修一看那衣裳,是熨过的,一条褶痕不见,新裁出来的一般。遂想起西屏从泰兴县带来的那三口大箱笼,里头必定全装着衣裳鞋袜。
第5章 你还真孝顺呢。
她不会弹琴,听是听惯了。姜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在扬州府是有名的豪绅,每逢节下,或是谁做生日,也常请些弹琴唱曲的伶人到府中。她见过不少,那都是些最会逢迎男人的女人,连她那没多大用的丈夫也爱和她们闹。
“发什么呆呢?”一时顾儿走进来,见红药不在,便问:“那丫头哪里躲懒去了?”
西屏回过神来笑笑,将窗上的竹帘卷起来一些,走去倒茶,“我打发她去给狸奴送衣裳去了。”
“我说你这屋里太冷清,要多给你派两个丫头,你偏不要。你到底年轻,静过头了倒不好,也出去逛逛去。”
“二哥和三姐姐他们都去了外乡,我在这里又没有旁的亲戚,哪里逛去呢?”
顾儿咬了咬唇,拉她坐下,笑说:“我这里正好有个去处,也是要请你帮个忙,不知你肯不肯?”
“帮什么忙?往哪里去?”
顾儿招招手,叫她附耳过来说了一通。西屏睁圆了眼认真听一阵,点头应下,“只是不晓得狸奴肯不肯,我看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
“所以我才急呀,这时候只要过得去的人家,我也不挑三拣四了,先瞧瞧性情脾气好不好再说!”顾儿说话要走,“我去和狸奴说去,你等着他来请你。”
“我看他未必肯去。”
顾儿回头挤一挤眼,“我自有法子治他。”
屋里出来,走到园中,正赶上时修换装出门,顾儿拉住他便问:“你往哪里去?”
时修随口道:“我出去逛逛。”
顾儿嗤他一声,“你一向不爱在外头闲逛,又不好结交什么朋友,成日不是在衙门看卷宗就是缩在屋里想案子——少蒙我!是不是出去打听前日那桩人命案子?”
时修反剪起手来,只笑着不作声。
顾儿乜他一眼,“去问案子,怎的不穿官服?”
“又不是升堂坐衙,穿官服做什么?不过出去问问。”
顾儿撇嘴一笑,“怕你爹怪责你插手县衙的事?哼,正好,我这就告诉他去。”
说着作势要走,时修一把拽她回来,“休去!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儿子就是,绕这弯子做什么?”
“哼,不绕这弯子,你如何肯听我的?”
“到底什么事?”
顾儿笑起来,“你说这事巧不巧,昨日赵婆子到家来说,鲁大人家有房亲戚正好前两月到扬州来,就住在鲁大人府上,赵婆子接了他们针线上的活计做,常去走跳——”
她这前情过于繁絮,时修听得不耐烦,一声截断,“捡要紧的说来。”
顾儿嗔他一眼,“他们家有位未出阁的小姐,年十六,此行到扬州正是为给这小姐相一门亲事,鲁大人看你好,给赵婆子露了些风,你不是要打听案子嚜,我早上替你给鲁大人下了个拜帖,你借机去瞧瞧。”
时修原懒得和人相看,不过正可以趁势去问问案情,少不得答应,“您与我同去?”
“我不好去得,人家是哥哥嫂嫂领着妹子来的,父母没来,那家嫂子是鲁大人的外甥女,鲁大人家中又没有操持的夫人,我去了和谁说话?再则我去也显得太郑重,到时候亲事没定下来,反倒难堪。我方才去和你六姨说了说,请她陪你同去。”
其实她是躲懒,她也懒得和那些人周旋。时修心知肚明,笑了笑,“她肯管这等闲事?”
“怎么不肯,你是她的外甥,她是你姨妈,你的事怎么叫闲事?”顾儿一挤眼睛,笑道:“轿马我都叫人预备好了,你姨妈在房中正等你,你快去请她。”
不多时走到那边房中,果然见西屏难得换了身有颜色的衣裳坐在外间椅上,上着鹅黄长衫,下露半截草青熟罗裙,嘴上搽了淡淡一层胭脂,头上斜插一支青玉簪,戴着副翡翠珥珰,娴静清雅地低着脖子针黹。
时修进去,有点不知如何开口,尽管他娘两头都是说好了的,不免也要略提一提才好搭腔。
不想他才刚咳了声,西屏听见,便搁下针线篮子起身,理着衣裙道:“你娘都跟我说了,等红药过来咱们就走吧。”
“我出门时,红药正在我屋里和丫头说话。”
西屏怕红药不知要出门去,只得出门寻了个婆子去传话,未几回屋来,正好瞧见他摊坐在椅上,袍子上的羊皮腰带像是系歪了,中间嵌的那块白玉朝右偏了点。
西屏走过跟前,眼睛实在从他腰间挪不开,“去人家府上相看,也不好好拾掇拾掇么?”
时修垂目一看,还不觉察,“哪里不好?”
她朝他腰间指去,“腰带歪了半寸。”
“噢?”她那眼睛仿佛是尺,他腆着肚皮,没所谓地往左边拽一拽,“这腰带原是我爹的,我配着有些松,系着系着就歪了。”
果不其然,他起身走动两步,那白玉又偏了。西屏想假装瞧不见也不行,看过一眼,不纠正过来心里总是像有群蚂蚁在爬,毛毛躁躁的。因此只得道:“你解下来,我替你另扎个眼。”
时修背着身暗暗一笑,将腰带解下来,又面无情绪地递给她,“劳烦六姨,用剪子随便扎个孔就是。”
西屏正翻针线篮子找家伙事,听见这话,恼他不争气,抬头白了他一眼,放下针线篮子往卧房里去。未几拿了纳鞋底的锥子和一柄小铜锤出来,在那腰带上一下下新凿了个小孔,又用细矬子将孔打磨得和别的孔一般大小才罢。
“六姨好手艺。”时修接过去道,“听说姨父家是泰兴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难道府上连做活计的人也没有?”
西屏细细收理着针线篮子,“有自然是有。”
“可您手艺娴熟,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奶奶。”
“有针线上的人也少不得自己要做些,妇道人家闲着无事,不都是捻针动线的?何况别人做的我穿不惯,叫人家改来改去又费事,不如自己做。”
“岂不累得慌。”时修背对着,一面系腰带,一面随口问:“我那位姨父呢,在世时过日子也是如此细致挑剔?”
西屏将篮子搁在身旁几上,去望他的背影,他穿着靛蓝的外氅,暗昧得海一样,叫人不得不提着点小心。
她仰起面孔笑,“听你母亲说你最喜欢过问死人的事,真是如此,竟还得空去关心你姨父?改明日我给他烧纸,一定要告诉他,你这素未谋面的外甥孝顺他得很呢。”
时修蓦地心虚了一下,没好再说什么。
不一时红药赶回来,便往门上去。到了鲁大人府上,倒有现成的由头,可巧前几日鲁大人过生日,就说当日不得空来贺,今日特地来道喏。其实两边都清楚他们的来意,可不得不遮羞敷衍。
鲁大人自然心知肚明,叵奈妻室早亡,尚未续娶,府中没个主张操持的妇人,一见西屏如此年轻,索性就将儿子媳妇并外甥女一家都叫到厅上来,另请了几个小戏,酒馔筵席安排停当,留他们年轻人看戏说话,自己让到外头会局去了。
时修也不怕他出去,他家那位公子鲁有学也专好打听衙门里头的奇闻轶事,料他知道得清楚,便坐下来问那鲁有学:“前两日那宗人命案子,不知结案了没有?”
那鲁有学道:“你问的是小陈村那具女尸?嗨,快别提了,认尸的告示发到各街坊里村已有两日,至今还没个人来认。江都县十几万户人家,就是叫衙门里的差役挨家挨户查访也不知要访到何年何月去,我在想,恐怕那女子不是咱们江都县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