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西屏回头看他睡在那铺上,心内替那铺不值, 简直是“大材小用”。她抱着罗袜走到外间, 一看如眉在那边隔间里点着灯做活计, 便特特地走过去招呼她一声,“你二爷要吃冷的茶, 你给他倒一盅进去。”
算准了到袖蕊房中走一趟,这两个人少不得就腻歪起来, 今夜她便得已脱身了。
可巧袖蕊夫妇也还未睡, 正院中铺着席子点着两盏灯笼纳凉, 炕桌上摆着一盆新鲜果子, 恰听见袖蕊乜兮兮在那里抱怨,“你爹下回来,你告诉她, 不要再往这里背这些没要紧的东西,我们家又不缺这几个果子吃。你没听见下人怎么说你们家的, 还要凑上来丢人现眼——”
那郑晨坐在对过,一声不言语, 只微笑着点头。袖蕊窥下他的脸色,又怕话说重了, 爬到那边去,在他背后,将两条胳膊伸来搂住他的脖子,“再说,你爹年纪也大了,从乡下上来,走那么远的路,还背着这些,就不嫌沉啊?我知道是你们家的意思,我心领了就是了。”
眼睛一晃,仿佛看见个鬼魂站在那院门底下,她吓一跳,把胳膊松开定睛望去,原来是穿着月魄色衣裳的西屏。她心里不大耐烦,也少不得招呼一声,“二嫂,天都黑了,你来做什么?”
“天气热,一时睡不着,想起昨日新做了双袜子,拿来给你穿穿看。”西屏一头答应,一头款步地走进院中,一如既往地脚步轻盈,像个轻飘飘的鬼。
郑晨忙从那头拿了个蒲团放在炕桌前请她坐,袖蕊得了袜子,心下也不那么厌烦了,趁势请她吃盆里的果子。
西屏拣了个桃吃,咬一小口,嚼了几下,便笑起来,“这桃看着不好看,吃着倒是又脆又甜,是四姑爷家的?”
郑晨笑着点头,起身进屋去了,放她姑嫂二人在这里说话。
那袖蕊看见袜子上还绣着个小小的月牙,灵巧别致,难得谢人一回,“多谢二嫂想着我,看你素日给二哥做的鞋就做得巧。”
西屏微笑和她客气,仍拣那盆里的果子,慢慢地削皮吃。延宕半晌,算准了姜潮平与如眉此时想必亲.热起来了,这才起身告辞。
她走了没一会,袖蕊进房,听见郑晨在里间笑说:“二嫂没带丫头,也没打灯笼,你怎么不叫丫头送她一送。”
袖蕊脸色一变,踅进来道:“你倒看得仔细!”
郑晨便没说话,脸上挂着片尴尬的笑意。袖蕊想起来才刚西屏来前自己说的那些话,素日里对他说话就常不客气,管他又管得紧。他是招赘进来的,可到底是个男人,背地说他的人就够多的了,常常这样叫他下不来台,她心里也有点歉意。
上回为丽华的事就疑他骂他,这会她想,倒要做得大方点给他看,便顺势说:“你说得对,人刚给我送了东西来,我也没想着送一送。不如你替我跑一趟,给她送盏灯去。”言讫,还是不大放心,又嘱咐,“人你就不必送了啊,灯送到了你就快回来。”
郑晨没奈何地笑了笑,点了只灯笼,大步追入园中。
月冷星淡,叫人想到渔灯青荧的江上,虽然是很久远的事了,可西屏觉得就像是昨天。这青石板路凹凸不平,也像是时起时伏的水面,经过这么长的年月,她也未能摆脱流离的命运。
突然听见身后什么在响,回头瞧,那黑暗中挑出来一点昏灯,照着郑晨晦淡的双眼和隽秀的脸。
西屏纳罕,“四姑爷?”
“二嫂。”他慢慢走上前,倏地一改往日文弱的气质,笑意有丝诡谲,“有人要害你。”
她不由得提起心神,面上却只管装傻,“害我?四姑爷怎么无端端说这种话?我又没得罪谁,谁会要害我呢?”
郑晨仍是笑,“二嫂认不认得马厩里一个叫初十的丫头?”
她想了想,缓缓摇头。
“那个丫头,前几日在药铺里配了一包迷药,被我在街上看见了。我觉得奇怪,特地留了点心,发现她把那包药交给了五妹妹。”
“丽华?”西屏还是不明白,“五妹妹要迷药做什么?”
他看她一眼,侧转身去,“看来我的眼力果然有些不错,二嫂是个好奇心和我一样重的人。”
西屏心下忽地打个冷颤,目光逐渐变得凌厉,“你刻意在留心我?”
“这家里的人和事,我都分外留心。”他转过来,并不避忌,“二嫂,我还留心到一件事,五妹妹替太太出了个‘绝妙’的主意,要让大哥顶替二哥,叫你怀上姜家的子嗣。真是不巧,她们那日在房中商议,被我听见了。你想想看,那包迷药会用作何处?”
用迷药,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西屏神色慢慢凝重起来,“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
“我想,在这个家里,二嫂大概是和我同命相连的人,也许将来还可以同舟共济。”他坦然笑着,把灯笼递到她手上,又渐渐从黑暗中隐退了。
西屏望着手下悬挂的灯,一阵风撩过来,火焰烧着了白绢丝罩,猛地丢出去,眨眼之间,又是现下的一片黄昏了。
她笑了笑,回过头来,却用一张刚刚才恍然大悟的脸对着时修,“怪不得五妹妹后来和四姨娘说起李家的婚事时,说她自有打算,原来这就是她的打算。”
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这姜家显然个个自有盘算,都来算计西屏!亏得她运气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这场灾祸。
可时修此刻想来仍心有余悸,咬牙恨道:“这个地方简直住不得!这姜家的人个个都豺狼,等长清河的堤口修完,您就随我回江都去!”
她这回倒没闪躲,睇着他轻轻点头,“嗯。”隔会又问:“那眼下怎么办?是去问太太,还是等姜俞生回来?”
两个人往屋里走,时修心下打算着,既然要问卢氏和姜俞生的罪,再住在姜家恐怕不合适,因道:“等我先找别处落脚,住下来后,传初十和焦盈盈等人去过堂,落实了口供再传卢氏与姜俞生审问。姜俞生几时回来?”
“我听大奶奶说,这个月就能回来。老爷要和丁家的人到山西去,肯定要等他回来后,把这里的生意交给他才能放心走。”
“那这些事您先不要透漏给这里的人知道,要审,就审他们个措手不及。”
西屏咕哝道:“我又不是傻的,还要你来嘱咐我?”
时修还是不放心,“要缉拿卢氏和姜俞生的事,连姜南台也不要告诉。”
“你连三叔也不放心?”
他乜着笑了笑,“你放心他?他要是个好的,当初也不会帮着姜家来骗您。实话对您说,现如今这姜家的人,我谁也不放心。”
西屏听他口气不好,自然不替南台分辩,岔开话头说:“你既要搬出去,我看倒犯不着去另找房子,我家倒有现成的,就在庆丰街上。横竖冯爹爹和我娘都不在家,不如你去住。”
冯家那宅子虽不大,倒也有五间房舍,因常不住人,院子里的凌霄花架已半死了,偶然间也结着些绿叶黄花,仰头从架子底下朝天上望去,那些盘曲的枯藤也给太阳照得晶莹了似的,不过却是张结得毫无章法的蜘蛛网。
那看门的陈老丈瞧着是年逾半百的年纪,干干瘦瘦的,原来是个聋哑之人,和他说什么他都只管把一只手在耳边摇撼着,“啊啊啊”地笑几声,到底听没听见也不知道。
西屏也和他笑笑,比划了几个手势,另叫红药玢儿到跟前来吩咐,“这宅里的东西多半是现成的,你们两个仔细收拾一遍,看看还缺什么不曾,拟张单子去外头办。陈老丈别瞧他聋哑,从前就是我们家的厨子,烧得一手的好菜,你们就不必另请厨娘了。”
那厨房常使着,还有烟火气,除此之外,别的屋子都因为久缺人住,空气里的尘埃都显得寂寥,在光影中迟缓地飞舞,有些窗户上还提着“囍”字窗花,鲜艳的红褪成了陈旧的橘色,西屏顺手扯了下来,仓促地笑一笑,“这还是当初我出阁时贴的,一直没扯下来。”
时修跟着她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瞧,终于走到她从前居住的东厢房里。各式家具齐全,暗红漆的雕花床上还挂着红色鲛绡帐,也掉成了另一种古朴诡秘的红。
他伸手一摸床上的罩屏,摸得一手灰,“您嫁到姜家就没回来过?”
西屏又仓促地笑一下,“回门的时候怎么没回来过?只是没在这里睡,当日就回姜家去了。后来我娘跟冯老爹爹往外乡去了,我也就是走到这里时,顺便进来瞧瞧。”
时修环顾东厢这屋子倒宽敞明亮,又是她住过的,便点着头道:“我就睡这里,不过这些帐子帘子的,都得换。”
他看不惯那褪色的红,并不觉得喜气,反而感到种丧气。
西屏知道他瞧这些装饰心里吃味,就往门口叫了红药来说:“把这些帘子都撤下来,明日从姜家带些竹箔来挂上。”
跟着又转去正房,进去是间不大不小的堂屋,左右各两面碧纱橱,左边隔着间饭厅,右边隔出间卧房,自然就是冯老爷与刘祖母的卧室。时修不敢唐突,只撩着帘子粗看一眼就出来了。
西屏跟在他后头,“等他们收拾完,开着门窗吹吹风就好住了。”
是得吹吹风,不知怎的,这宅子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一种荒殆苍凉的味道,时光在这里仿佛是盹住的,缓慢岑寂,一切像个没有生命的昏黄的梦境,不太真实的虚无感觉。
回去在车上,时修问及那陈老丈:“怎么冯老爷和刘祖母偏留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在家看屋子?”
西屏笑道:“陈老丈的妻儿都死了,他是独身一人,只要给他间屋子住,给他口饭吃,他就知足了,不要多的什么,这样的人看屋子不是正好?冯爹爹又不是赚得百万千万的,能省自然是要省的。怎么,你怕他不会服侍你?”
“我要他服侍什么?我有红药和玢儿就够使唤了。”时修一片闲逸的脸上渐渐郑重起来,“我就是有些不放心您独留在姜家——干脆,您也搬回来和我同住算了。”
她把脸一偏,脸上像是残存着春酲,红得懒洋洋的,“你这猫,憋的什么坏当我瞧不出来么?”
他偏用一双邪红的眼睛笑睇她,“我能憋什么坏?”
“哼,你想诓我——”
“那我到底要诓你什么?”他装傻道,目光顺着她的脸看到她纤长的脖子上。
天气太热了,她终于穿了浅草色的对襟短褂,一片鹅黄缎子横在两襟之间,裹着白而薄的乳,显得她有种稚嫩和脆弱,像是水上透明的气泡。
西屏察觉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在她脖子底下,面上禁不住一红,转来狠瞪他一眼,马上低下头去。
他愈是歪着脸看她,眼中撒出柔情万丈,他伸手去,握住她放在裙上的一只手。
马车只管嘎吱嘎吱往前晃悠着,她的手在他的手里,虽然也是摇摇晃晃,却觉得安全。她轻声道:“我这时还走不得,好歹要把姜俞生这事了结,难道他们姜家的人这么算计我,就罢了?”
“自然不能罢了,强.奸民女者,按律当绞。”时修哼一声,咬得腮帮子一硬,“不过姜丽华已死,又没人来告,况且周大人拿了姜家不少的好处,一旦我要将这事提衙过堂,他必定从中作梗。我得要先写封信叫人捎回江都,让我爹下个令,命我彻查此案,如此才名正言顺。”
西屏睁圆着眼睛,连连点头,“这话不错,免得还没问到太太和大爷头上,周大人先出来阻挠。我看,你也不要急着传那些相干的人去问话,等收到了姐夫的信,老爷也差不多去山西了,这时候,咱们再叫四姨娘去衙门喊冤。”
时修松开她的手,欹在车壁上嗤笑, “为什么要放姜辛到山西去?难道你以为此事全是他的妻儿定下的,他就当真无辜到一点不知情?”
“我当然不是这意思,只是你还不知道老爷的厉害,他在官场上有许多人脉关系,一旦惊动了他,他索性丢下山西那头不去了,先为家里头的事急起来。你吃那付淮安的亏难道就忘了?真要叫老爷动用起朝廷里的关系,你和姐夫都难周旋,这又是何必?不如等他去了,要抓要审,就算他在山西得了消息,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说得时修敬服不已,点了点头。隔会,把脑袋低低地凑到她眼跟前来打趣,“真看不出来,您还有这份头脑。我爹说我不会治政,我看您倒是这块材料。 ”
西屏脸上才消退的红色又浮起来,狠狠在他肩上捶一下,“少打趣我!”
时修趁势要凑上去亲她,谁料马车轧着块石头,陡地一颠,将他颠回去,后脑勺狠狠磕在那车壁上。那咚地一声,西屏听着都替他龇着牙疼。更是恨得他直捶那门框,“玢儿,你是愈发会赶车了!”
玢儿只隔着帘子嘿嘿嘿傻笑了几声。
隔日冯家的房子收拾出来了,自然要去告诉姜辛和卢氏一声。这一早,二人双双走到卢氏房中,一问姜辛早往丁家去了,只卢氏在榻上纳罕,“家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庆丰街去?亲家太太和亲家老爷又不在泰兴,小二爷去那头住着,谁服侍他?”
时修懒得敷衍她,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厅中作揖,“叨扰了这些日子,再不好意思麻烦太太。横竖六姨家那房子也是空着,我搬去住着,顺便替六姨看屋子了。”
那卢氏见他似乎去意坚决,想着难道是西屏她娘和那冯家老爷要回泰兴了?要是真的,可真回来得不是时候!先前试探西屏对丁家的意思,虽像是愿意,到底还有些拿不定。就怕这时候她娘一回来,劝得她不肯,事情倒又麻烦起来了。
此刻也顾不得款留时修了,只虚客气几句,请时修自去,单留下西屏问:“这小二爷为什么一定要搬去你家那房子里住呀?”
西屏坐在下首微笑,“他怕长住这里给老爷太太添麻烦。”
“有什么麻烦?不过是添张嘴吃饭的事。”卢氏把两手在裙上握了握,欠身道:“是不是亲家老爷和太太他们要回泰兴了?”
西屏摇摇头,“我还没有得着他们的信呢。”
卢氏半信半疑地睇她须臾,笑着转了话头,“老爷马上要同丁家父子往山西去了,船已定下了,再有五日就启程,到日子你随我到码头上送一送?”
西屏笑着点头,“我听太太的。”
这意思又不像要弄什么鬼,卢氏左右觉得不对,三言两语打发西屏回去后,遣人到外头催了姜辛归家,特地和他说及时修要搬到冯家房子里住的事。
“好端端的,他怎么说搬就搬?我试了试二奶奶,又不像是因为丁家的事。丁家的事,其实本与他们姚家无关,就算二奶奶告诉他,也轮不到他来做主啊,他才不过是个小辈。”
卢氏在榻跟前又是打手,又是摊手,困惑得缓缓打转,“难不成——是为丽华的事?难道还真给他查出什么来了?”
姜辛脸色登时一沉,“我早就说,当初就不该动那个歪念头,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你这是事后诸葛亮!”卢氏定住脚嗔瞪他一眼,“当初说给你听的时候,你也没怎么样,这会又怨我。难道潮平就不是你儿子?他久不能生养,你做爹的就不急?”
姜辛向那边歪低着头,“我怎么不急?可也不能想出那样的馊主意——”
“那主意又不是我出的!”卢氏陡地火大,可一看他焦心忧虑的显年轻的脸,又不忍心。
无奈间她叹了口气,平下了心里之火,捉裙走到他身边坐下,“还不是你的女儿想出这么个办法,我也一时是鬼迷心窍了,竟依了她这话,最后非但潮平的子嗣没留下来,还搭进去她的性命。要是今日是为这事那小二爷才搬出去的,连俞生也要跟着受牵连,我做娘的,如何忍心?”
姜辛的脸又向另一边撇过去,“罢罢罢,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就不要再追究到底是谁出的主意了。怕就怕,你说的是真的——”说话间,扭头吩咐个小丫头,“你去请三爷过来。”
卢氏看那丫头出去后,扭回脸道:“叫南台做什么?那小子也是个白眼狼,这一阵净伙着这位小二爷瞎胡闹。”
说话间,她肉软的胳膊直蹭在他臂膀上,像有条肥大的没骨头的虫在他身上蠕.动,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得不站起来踱步。
她以为他在深思熟虑着什么,没敢吱声。未几听见南台进院来,他特地打发她进卧房里去,免得两个人都在这里坐着,要问的话显得太郑重。她想来很是,忙避到里头去。
南台一进里间,只见姜辛在榻上悠闲地吃茶,问“大伯母”,他搁下茶碗笑道:“替我打点上山西的东西去了。你坐,我这回去,少不得要嘱咐你两句。”
“大伯有什么吩咐?”
“你大哥还不见回来,我怕他赶不上,所以只好把事情交代你。九月间是周大人的生日,你和你大哥商议商议,看看备一份像样的礼给周家送去,不怕花钱,面子上一定要两家都好看。”
南台手扶在膝盖上点头,“大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