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西屏点点头, 乔作一脸的沉痛, “你告诉四姑爷,请他多费心, 我这里要回衙门的话, 有些顾不上家里的事了。”
待那两个婆子去后, 她扭头和时修撇嘴,“四妹妹早上看见书房那情形, 当时就吓晕了过去,四姑爷只好先背她回了房。眼下家里一团乱, 大奶奶还没回来呢, 回来不知又是怎么样。”
偏姜辛不在家, 南台初一也往宝应县去了, 姜俞生突然这一死,连个能撑事的人都没有。西屏因和时修有亲,别的她帮不上, 和衙门这头接洽倒是她能顶,因此都推她出来, 这倒合了她的心意。
这厢走回慈乌馆,西屏借故吩咐嫣儿去瀹茶, 那裘妈妈偏还要凑在跟前听,给西屏看了一眼, “衙门里问话,不相干的人都要避开的,妈妈不懂?你出去吧,有话问你自然会喊你进来,不然人家当你故意在这里窃听消息呢,仔细把你当凶手拿了!”
吓得那裘妈妈忙走了。西屏直望着她出了院门,和别人一样,装了一早上的伤心,这会才急吼吼地拽着时修进里间,“昨日你才说今日要将大爷收监,想不到他今日就死了,也真是怪了。”
时修正想得出神,冷不丁给她这一拽,把魂硬生生给他拽了回来,脸上还有些呆滞,“你说什么?”
西屏猜他又没听见,反正也是不要紧的话,懒得再说,旋去榻上坐下,托着脸攒着眉头嘀咕,“我说奇怪,大爷怎么会死在家里——”
这话有些意思,时修登时来振奋精神,拽了圆案前的凳子和她面对面坐下,“死在家里有什么奇怪的?”
“早上我们一堆人围在那里看的时候,我听见他房里的人说,大爷昨天下晌出门去了,一直没回家来,怎么又会死在那书房里?总不见得他是回来了,却不回房,跑到老爷外书房里点灯熬油地看书吧?他才没那么勤奋!也向来不爱看书。”
“他昨天确切是几时离家的?”
西屏瞪着眼,“我昨天也没在家,我在你那里呢你忘了?就是在家我也不能知道啊,我也是早上听他房里的人说的。”
时修不知扯着了哪根筋,陡地将话锋一转,“你早上和那些人在那里看,怎么不拦拦他们不许他们进屋去踩?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规矩。”
忽地教训得西屏语塞,只把两眼朝天上一翻,“我也是听见他们嚷起来才赶过去的!”
时修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把姜俞生房里的人叫来,我有话要问。”
西屏心道:你倒会支使人,我又不是你手底下的差役!正懒得理他,那嫣儿端茶进来,便打发嫣儿去,“你走一趟,去把大奶奶屋里的夏烟请来。”
嫣儿忙答应着出去,少时请了那夏烟来,是个年轻媳妇,不过姿色平平,身段也大好,怪不得姜俞生舍得放她去配了人。
她朝上首椅上二人福身,西屏忙叫她起来,“你们大奶奶回来了么?”
夏烟脸色淹淡,估摸着也是给吓的,迟缓地摇着头,“还没有,已经打发人去叫了,大约这会在回来的路上。”
因看她有些忐忑不安,西屏便笑了笑,“你不要怕,大人只是按例问你几句,问什么你只管照实说就是了,不是扯谎也不会牵连你。”
那夏烟点两下头,“小二爷是不是要问昨日大爷的情形?我多的不知道,只晓得大爷是昨天睡了中觉起来,申时初刻出的门,听他说是要到大通街典当行里去一趟,也没跟着人,自己去的。”
“大通街典当行?”
西屏转过脸和时修解说:“那间典当行其实是我们家的总商号,凡是生意上有事要商议,都是在那典当行里,各家铺子的掌柜,商号的管事一般都是到那里去回事,老爷不在家,自然凡事是大爷在问。”
“他素日出门也总不带人?”
夏烟道:“有时带有时不带的。”
时修点点头,又问:“那你们大奶奶又是几时离家的?”
“大奶奶前日得了亲戚家的帖子,昨日天不亮就起来换衣裳梳妆,天刚蒙蒙亮她就出门去了。”
“可有人陪着?”
“是秀筠陪着去的。”
西屏又解说:“秀筠是大奶奶陪嫁来的丫头。”
时修接着问:“昨晚确切没听见你们大爷回家来过?”
夏烟想了想,仍是摇头,“昨夜屋里是我上夜,大爷出门的时候也没说回不回来,大约戌时三刻,我看天下着雨,想着大爷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他从前就常歇在外头,所以我没派人出去找,就关了院门,和玉哥的奶妈妈交代了几句,就熄灯睡下了。”
说到玉哥,西屏想起来问一嘴:“玉哥的病大好了么?”
“劳二奶奶惦记,已经好了许多了。”
“那就好了,这时候家里一乱,只怕顾不到他,你们要多费心。”
问时修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时修摇摇头,西屏便打发了夏烟出去。时修随即拔座起来,跟着慢慢朝门上走了几步,烈日如火,顷刻就将夏烟的背影吞噬了。他又掉身回来,在厅上反剪着手,漫无目的慢慢打转。
西屏在椅上,和他一样奇怪,“这就真是见了鬼了,大爷出门去,大家都是知道,可他到底什么时候回家来的,却没人知道。难道——他也是和三年前一样,是悄悄回家来的?可这回又是为什么?”
她把时修肚子里的疑问全问出来了,倒叫他无话可问,笑道:“要是这些我都知道,就破案了,我还在这里瞎转个什么?”
顷刻又进来人回话,说卢氏和袖蕊都转醒了,袖蕊尚可,就是卢氏醒来后还是哭得厉害,痛心得肝肠寸断。西屏忖度着少不得要去瞧瞧,因此叫了嫣儿来吩咐,“一会记得去厨房里提午饭过来,叫小二爷在这里吃,不必等我。”
“奶奶不吃么?”
“我不吃了,我去瞧瞧太太和四妹妹。”
这时候想必卢氏一定吃不下,她怎好光明正大按时按晌地吃饭?少不得要装装样子。时修暂且也顾不上,追随她一道出门,“我再回那书房去看看。”
西屏无法,只得又扭头和嫣儿说:“那算了,晚些时候再说,反正人家也不领情。”一面把时修斜着横一眼,哼了声。
前头的话时修没听见,只听见最尾她哼的那一声,像是个指令似的,他本能地紧张起来,歪着脸瞅她,“怎么又不高兴了?我又有哪里不好?”
她没作声,瞪他一回,心怨他一碰上死人又废寝忘食了。恰走到岔路上,她自顾仰着下巴去了。时修在那小路上怔了怔,垂头看一眼自己,也没有哪里不整洁,不知道又碍了她哪只眼。
正是个无奈,那臧志和急匆匆跟着个小厮跑过来,向他摊开手,手心里是个孔雀蓝的小盖子,“大人,这是在对街一条巷子里发现的,看着值些钱,我看不像是谁随手丢在那巷子里,所以给大人瞧瞧。”
时修拿起来看,像是个酒壶盖子,“当然不会是谁故意丢的,这是珐华彩器,寻常人家谁用得起这个?”说着递给那小厮,“去问问你们家管器皿的人,到底都丢了些什么东西,单子快拟来给我。”
一壁叫上臧志和,和他往宅子外头走,及至门上,略站了站,叫来门房上的人问昨夜是否看见姜俞生回来过,门房的管事再三打保票,昨日自打姜俞生下晌出门后,角门和正门上都没瞧见他回来。
时修暂且对姜俞生如何归家的事没头绪,仍到对街不远那巷子里查看。
这巷子逼仄,铺的青石板,不过年头太久,有些石板陷下去,泥土露出来,前头已有两个差役弯着腰在查看,见时修进来,便迎来打拱,“禀大人,发现了好几个不同的脚印,都是男人的脚,朝前头方向过去的。”
那臧志和在时修身后呵呵傻笑,“我从前看大人总是查看脚印,因想着昨夜下雨,地上还未干透,假使凶手杀了人从姜家出来,怕被人看见,必定择小路走,所以命他们在附近各条巷子里追踪。果然在这里发现了那个盖子,又发现了这些脚印。”
时修转头一笑,“你也长进了。前头出去是哪里?”
“是条大街。”
时修点点头,蹲下身细看了那些脚印,倒奇怪,那脚印都是溜着墙根走的,路中间反倒没有。循着巷子出去,那正街上甚是热闹,看行人走动也能看得出,街上串联着好些小巷,必定四通八达。
因吩咐臧志和,“问问昨夜巡夜打更之人,有没有碰见些什么可疑的人。”
那臧志和答应着,为发现这排脚印洋溢一脸自信的笑意。时修回头看他一眼,也笑了笑。
话分两头,却说西屏到了卢氏房中,那卢氏一见她便连来拉拽她的胳膊,捶胸顿足地哭喊儿子死得冤,“查案的大人是你的外甥,你去告诉他,一定要查出凶手给大哥报仇!他要多少银子我都出得起!”
西屏见她钗亸髻斜,发丝凌乱,上下眼睑早哭肿了,一双眼睛真格只剩了条缝,忙和于妈妈一齐将她搀回椅上,“太太放心,追凶拿盗是狸奴分内之事,不用太太嘱咐他也不敢懒怠。只是少不得要讨太太一个示下,查案期间,准许他和他手下的人在宅中出入。”
卢氏还有什么不依的,一面点头一面掉泪,“只要他抓得住杀害老大的凶手,别说出入我家,就是出入库房也不要紧!去年二哥才死了,今年大哥也没了,如今我还要钱做什么,只等抓住了那伤天害理的恶人,我也随儿子去了算了!”
西屏心里冷静从容,半点体会不到她那份伤心,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同于妈妈将她又搀进卧房里,任她哭去,悄悄拉着于妈妈出来,“四姑爷呢?”
于妈妈不耐烦的甩开手,“四姑娘也是又害怕又伤心,他在屋里陪着她呢。”
说谁谁就来得巧,只见郑晨急匆匆从院中走来,还未进门,先情真意切地问:“听说太太这里也醒了?”
那于妈妈倒会来事,心想如今家里只得这么个男人,一时间非得依靠他不可,便一改往日态度,热辣辣地来拉他进屋,“醒了醒了,好在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急火攻心,不知四姑娘怎么样?”
“她也是急火攻心,现吃了点安神的药,没事了,只是为大哥哭得厉害。”
于妈妈一抹眼泪一拍腿,又不敢大声嚷嚷,“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四姑爷,眼下老爷不在家,太太和姑娘又是这样,你可得把这摊子撑起来啊。”
郑晨勉强点头,“我是这家的女婿,就不劳妈妈嘱咐,也理应为老爷太太分忧。”
西屏在旁和他相看一眼,转头提醒于妈妈,“家里的事还可,太太和四妹妹歇两日就能缓过来,要紧是外头的事。大爷冷不防没了,就怕商号里那些掌柜管事的,趁咱们这个乱,钻什么空子。”
于妈妈思来有理,狠狠点头道:“等明日太太精神好些,我就和她说,不管怎么样,外头的场面上需有个男人镇着。”
正说着,忽听见屋外有人哭喊:“太太——!”
转头一瞧,是大奶奶鸾喜赶了回来,由个丫头搀扶着,脚软力竭,跌跌撞撞,哭着闯进门来,一径闯进卧房,到卢氏床前扑通跪下,满脸是泪地唤一声,“太太!”
没曾想那卢氏劈手就甩了一巴掌在她脸上,“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汉子被人杀死了,你还有闲心在外头吃酒坐席!我看你是高兴他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短命贱人!”
这卢氏想必也是气昏了头,前后关系不分,只顾着逮着她做媳妇的撒气。鸾喜挨了打也不理论,只是哭,哭得也像要断气的架势。西屏在旁瞧着,忙叫丫头把她搀回房去。
那卢氏哭得发昏,又一头栽在枕头上,连连摆脑袋,撒了一枕头的眼泪,“都是娶了这些丧门星——”
这一骂,似乎连西屏也骂在里头。不过她倒不往心里去,看顾了一会,并郑晨一齐从院中出来。两个人在静默中共行了一截,到分路的时候,西屏看四下无人,才微微一笑道:“四姑爷,你的机会来了。”
郑晨朝她打了个拱,“全托赖二嫂成全。”
西屏陡地月眉轻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急不躁地笑着,“才刚你替我在于妈妈跟前说话。”
原来是说这个,她微笑道:“这不值什么,从前你也帮过我一回。何况我不过是略提一嘴,我说的话又没什么分量。”
“不论怎样,还是要多谢二嫂。”
言讫各行其路,西屏晓得时修此刻必定还在外书房查看,便一径走到外头去。那书房是独独的一间,掩在一片苍翠中,顺着两排篱笆穿出去,就听见嗡嗡嗡地好些苍蝇。天气大,才不过两个时辰,那血腥味更重了,迎头熏得西屏直反胃。
她撑在书房外头那太湖石假山上打了几个干呕,看见门前左右立定的两个差役,真是打心底里佩服,这样恶心人的场面,亏他们站得住不说,竟还面不改色,可见官家的饭碗也不是好端的。
“你们大人可在里头?”
“我在这里。”却见时修是从后头路上走了来,穿着件白底碧纱的袍子,反剪着条胳膊在假山旁笑她,“我一听这打呕的声音就是你。”
西屏马上站直了身,忍住恶心,乔作一副从容模样,“你几时回去的?”
时修稍微张开胳膊,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着官服实在不便,就赶着骑马回去换了身衣裳。”
西屏知道这是借口,无非是怕她嫌他身上沾着血腥味。她心里觉得甜丝丝的,仰着下巴从他面前倨傲地走过去,“走,吃饭去。”
二人商议着府里这时候乱糟糟的,又早错过了午饭时候,懒得再吩咐来吩咐去,不如就到对过馄饨店里将就吃一碗罢了。
谁知臧志和也在那凉棚底下吃面,见他二人过来,起身让一让,“看来大人和卑职猜的一样,还真是谋财害命。”
时修朝林掌柜要了两碗馄饨,转头一笑,“我可没说是谋财害命。”
臧志和楞了楞,“咦?这不是明摆着的嚜,那外书房的架子上丢了东西,在前面那巷子里,又发现了什么珐华彩盖子,还有那么两排脚印,”这话说了半截就丢下,又笑起来,“大人您猜,那脚印为什么只在两边墙根底下?”
时修在筷筒里拣了两双箸儿,摸出帕子来,细细地搽过一双,递给西屏,“瞧,臧班头也考起我来了。好,我猜——想是几个盗贼抬着个什么从那巷子里走过去,大约是块板子,所以不走中间,只得溜着墙走。”
“嘿!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逗得西屏一笑,时修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面露尴尬,“什么神不神的,少拍马屁!”
“卑职可不是拍马屁。”臧志和兴兴地向着西屏说:“真和大人说的一样!我到班上找到昨夜街上巡夜的人,那两个说,昨夜他们在那街上撞见四个人抬着块板子,那板子上抬着个人,上前询问,他们说是家里有人得了痨病,急着抬他去瞧大夫。巡夜的人怕染上病,没多管就放行了。”
时修乜他一眼,“但凡宵禁后还在街上走动的,不是勤着抓药,就是急着瞧大夫,再不然,就是家里老婆要生了,赶着请产婆。那几个贼人盗取了财物,怕被搜查,抬着板子装病,正可以把东西藏在铺盖底下糊弄过去。”
臧志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西屏道:“因为你老实啊,想不到这些鬼头鬼脑的点子。”
这话似乎暗有所指,时修瞪她一眼,她却挑衅地歪着脸,大有就是说他的意思。他也不敢如何,眼皮一松,只得扭头朝屋里催馄饨。
不一时林掌柜端了出来,急头白脸地问:“敢是里头出什么事了?我听见议论说,姜大爷给人杀死了,是不是真的?”
西屏敛了笑点头,“是真的。您昨晚上可瞧见什么没有?”
林掌柜唬得脸色一变,直摇头,“昨日下晌到晚上断断续续地下着雨,我这里生意不好,早早就关门睡下了,什么也不知道。早上起来见那么些穿官差服色的人进来出去的,我心想八成是您家里出事了!有两个小厮才刚到我这里吃饭才听他们说起,是姜大爷死了,我还有些不信呢!是谁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