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到西屏心上,她陡地垮下脸,退开了些。
他却翻脸一笑,抱着她旋了个圈,“要紧还是赶着来见你,昨夜我想你想得睡不好!”
西屏又咯咯笑起来,她拉着他进了门里,自忙着去掌灯。那灯还没亮起来,朦朦胧胧地可以看见对面供桌上的牌位,时修走过去,假模假式地捻了三炷香拜了拜,唇齿翕合着。
西屏把灯放在罩屏里头的炕桌上,扭着脸问:“你在那里嘀咕些什么?”
他把香插.在香炉里头,逶迤走进来,“我说谢谢六姨父。”
西屏嗤了声,“有什么好谢的?”
“谢他知情识趣,死得早。”
逗得她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变,“不对啊,谁给你开的院门?”
她这屋里因不要人上夜,所以从没仆妇睡在这院里,晚上都是她自己栓上院门睡觉。难道还是做梦?她睁着半信不信的眼睛,使劲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听见他痛叫了一声,才确定不是做梦。
时修搓着脸没好气,“我爬树进来的!”
墙外是有棵高得搭在墙头的树,西屏吐了下舌头,想着自己还没梳头呢,愈发不好意思,便丢下他钻进卧房。一时他走进来,使这间黑漆漆的卧室生了光辉。
她望着镜子赶他,“你先出去,一会儿丫头就要进来了。”
真格没一会嫣儿就和小丫头端着水进屋了,遽然看见罩屏里头坐着个男人的身影,差点以为是撞破了什么奸.情。进来一看是时修,又没关系了,只是奇怪,“小二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有时候他们的姨甥关系倒是种便宜,起码可以让他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屋里。他攒着眉道:“有个疑点想了一夜想不明白,所以早早就过来了。”
嫣儿也未疑心,照旧端着水进去服侍洗漱。西屏换了衣裳出来,已见晨曦,两个走去那二门墙下瞧那洞,却令人失望,那洞只能容得下初十那样的身材钻过去。郑晨虽然斯斯文文的,可也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根本没可能从这里过去。
其实时修记得当日初十就说过,这洞只能容下她那样畸形的身量,不过他一定赶着来,一是眼睛为实,二是等不及来见西屏。
西屏心下替郑晨松了口气,“看来不是四姑爷。会不会是四姨娘?”
“四姨娘那身材也钻不过去。”时修退后几步,遥望着墙头。
正说着,不经意间看见四姨娘在那绿荫密匝的小路上走来,西屏朝时修使了记眼色,有意迎到小路上去,“四姨娘,您这么早就出门?”
四姨娘面色好了许多,自然姜俞生死了,她该高兴的。不过心照不宣,她捧着本册子对西屏笑着,“我亲手写了些《往生咒》,想打发个人送去章怀寺,请和尚们在佛前持诵持诵,烧给丽华。小二爷怎么一早就在这里?”
时修慢慢走过来,“我自然是来问案子。”
四姨娘了然点头,“小二爷真是辛劳,二奶奶也跟着劳苦了。”
西屏笑了笑,低头看她的经,“我替您找人送去吧。”
她稍微犹豫一下,把经文递来,“那就有劳二奶奶,我先回房去了。”
西屏和时修在小路上凝望她的背影,以她丰.腴的身段,的确也没可能从那洞里钻得出去。
二人只得捧着经文并时修出了二门,时修瞥一眼那经文道:“姜俞生一死,她也算了无挂碍了。”
走到门房上来寻小厮,小厮却道:“章怀寺的和尚午晌到家来,奶奶何不直接交给他们带去?”
西屏因问:“和尚来做什么?玉哥的病还没好全?”
那小厮道:“这不是大爷不明不白地死了嚜,过了这几日还没抓住凶手,昨日大奶奶和太太一合计,眼下大爷的尸首还在衙门里,又不能料理丧事,怕大爷冤魂难安,就先请和尚来做做法事。”
如此一说,仿佛在怪衙门不济事,时修心下不大痛快,漠然地往门上出去,说是要到对过吃馄饨。西屏只得跟着出去,好在对面铺子开了门。
未几看见臧志和从街上一径走了来,笑呵呵坐下来,“我回去不见大人,听红药说大人天不亮就出了门,我一猜大人准是往到姜家来了。”
时修因问:“审得如何,可招了?”
不说还罢,一说起来臧志和便满面愁色,“那周童的嘴简直不知什么铁打的!我亲自问了他一夜,他硬是只认偷盗,不认杀人,还咬定了进书房时并没有看见姜俞生!这小子,也真是能熬,把几个兄弟都熬瞌睡了,他竟连哈欠都不打一个。”
西屏也走进去替他要了碗面,笑着拂裙坐下来,“这案子都还没往府里递呢,又不急,怎么大半夜的还审犯人?”
结果全在时修预料之中,他倒不气也不恼,面色从容,“这是审问犯人的一种法子,不叫他睡觉,熬得他精神萎靡头脑昏胀,也许一个迷糊就会说漏点什么,只要逮着这空子穷追猛打,他就招了。”
西屏一脸不以为意,“还有这种法子?我看,不如打他些板子好了,或是饿他几天,这样还不招么?”
这事臧志和有经验,忙道:“您不知道,有的犯人皮糙肉厚,能挺得住酷刑,这时候只能试试这种软一些的法子。比方有的女犯人,一直给她喝水,却不让她如厕,就让她尿在袴子里。还比方——”
话音未落,时修便用箸儿连敲桌子几下,“说些什么胡话?大清早屎啊尿啊的。”
他暗里瞟一眼西屏,知道她一定不喜欢听这些。好在她倒没什么异样,只是蹙着眉,一脸不可思议的厌恶的表情。
可巧那林掌柜正端了两碗馄饨来,听见这些话,手有些颤抖,脸上也有些发白,搭着腔,“说什么呢这么吓人。”
臧志和看看她二人,自知失言,忙赔笑道:“瞧我大清早就在这里胡说,妇人家哪里听得这些话。”
时修心下纳罕,行若无事地瞄着那林掌柜下去,一会转过脸来向臧志和道:“我看没有证据,他是断不会招的,还得想个别的法子——”
正说着话,见那郑晨从大门里出来,想必是为生意上的事出门,穿戴格外端庄体面,眉宇间透着点凝重狡黠之气,不似先前全然的文弱气质。
时修因从前对他印象不错,并未十分贬低,只笑着嘀咕,“这位四姑爷,还真是日新月异今非昔比啊。”
西屏一面笑道:“你还是怀疑他?”一面跟着望过去,见小厮牵着匹马绕到郑晨跟前,郑晨骑上马,朝他们这边望过来,向他们微笑着点了下头。
时修向他点头回了礼,笑道:“我谁都怀疑,不过怀疑没用,要靠证据,他不是没有作案时间嚜。”心里却想着,可惜了这么个年轻人,该以科举入仕的,却因家道艰难耽搁了他。
饭毕时修打发了臧志和先回庆丰街补觉,自己则与西屏相辞,“我到衙门里去一趟。”
西屏想着他早上来得这样早,又说昨夜里没睡好,便悄声咕哝一句,“案子又没什么进展,还到衙门里去做什么?那衙门里又不是只你一个大人。”
时修听见,凑过脸来,她又假装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他知道她要面子,不肯表现得过于关心他,他也不怎么计较,反正她的心是挂在他身上了,从昨日到今朝,他可以清清楚楚听见她挨近他时的心跳声。
第60章 致命一刀。
太阳尽从鳞次栉比的屋顶露出来了, 在时修肩头活泼地倏露倏藏,像在挤眼睛。青石板路上返着红的光,慢慢从四面八方涌出人流来。他心里盘算着下晌还要接西屏到庆丰街房子里去吃饭, 那卢氏中了邪,下了个令要姜家上下戒荤食素,以求菩萨保佑早日捉拿真凶。
真是没道理!带累西屏竟然也替那姜俞生吃起斋来, 倘或饿瘦了她一丁半点, 将来他就是投到阎罗殿里,也少不得要寻那姜俞生算总账!
这厢走到衙门里, 恰好在门内碰见先前验尸那仵作老李。那老李因听说南台回来了, 还验出些他没验明的细节, 生怕长官责难,忙殷勤打拱, “小姚大人今日怎的来得这样晚?想是在哪里有要紧事耽搁了?”
时修随口道:“到姜家查看了一番。”
“我说呢,您大人最是勤政爱民, 不是有事绊了脚, 不会这时候才到, 周大人都赶着回家吃午饭去了。”
时修心中冷哼, 周大人别的都慢慢吞吞的,唯独吃饭跑得急,顿顿落不下!他瞥一眼这老仵作, 一面往里走,一面道:“你也快回家吃饭去吧, 仔细家里的饭菜要冷了。”
老李听话里有些讽刺之意,急着表现自己并不是个怠惰之人, 没话也寻些话来说,“嗳!小姚大人慢去, 我还有个事要禀报您,就是不知道姜仵作说了没有。”
时修停住脚,反剪着手睨他,“什么事你说吧。”
“大人还记不记得要了姜俞生那致命的一刀,是在后边腰下,扎穿了肠子,记不记得?”
他面色郑重起来,“记得,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据小人后来细细查验,那处伤口,其实是两刀。”
“两刀?”时修乍然拧起眉。
老李一看他不知情的样子,不免张扬起来,捋着胡子道:“是这样的,那一处伤口开得比别的伤口开得略厚一点,而且两头有轻微的参差不齐,极难被人发现,要不是卑职几番查看——”
时修懒得听他那些自夸的话,截断问:“姜仵作知道么?”
“姜仵作一回来,大人命他复检,卑职就和他说过,他肯定是知道的。”
可这么要紧的事,姜南台却一句没提。时修沉吟着往内堂进去,经过差役值房,见里头几个当班的正在吃饭。饭菜都是各家里送来的,拼成一桌,也不分彼此,一齐吃个热闹。
有个端着饭碗在门上,看见时修,少不得问一声:“大人吃过午饭没有?”
“你们吃得倒热闹。也好,吃饱了才有力气当差。”时修也玩笑一句,眼睛望进屋里,看见那天追南台回来的那个差役也在里头坐着,便朝他招招手,“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那差役忙搁下碗抹了嘴出来,随时修往廊角走了几步,“大人要问小的什么?”
“你是在哪里追上姜仵作的?”
“在小杨庄上头。怎么了大人?”
时修看过县志,这小杨庄还属泰兴县所辖,照理说南台初一午晌启程,骑马行路,即便朝行夜宿间,三四日就应当跑出了泰兴县的辖地,怎么行了六日才行至小杨庄?除非他在途中耽搁了一阵。
倘或先前说他有杀姜俞生的嫌疑多半是怄气,那此刻又生怀疑,却是深思熟虑的判断。
不过南台毕竟是公门中人,应当慎之又慎,故而当着差役的面,时修没好直说什么,只吩咐:“吃过饭你快马加鞭跑一趟,沿着往宝应县的方向,到最近的一家驿馆问一问,姜仵作是不是在那里落过脚。”
“小的这就去。”
时修点点头,顺便一问:“对了,今日瞧见姜仵作了么?”
“不知道,这一早上也没见他。”
这就奇怪了,早上在姜家也没看见他。谨慎起见,时修又下令,“叫他们吃过饭上街去寻一寻姜仵作,就说我在衙门等他,有要事与他相商。”他稍微顿住,又补一句,“要是他不肯来,你们就强拿他来。”
却不知南台此刻是在大通街典当行外,侯了多时,在对街看见回事的掌柜从典当行里出来,估摸着郑晨此刻该是闲暇下来了,方才走进去。
和柜上打过招呼,踅进内堂,看见郑晨在椅上翻看厚厚一摞账本,扣眉凝目,神情严肃。他在天井那头和他招呼,“四妹夫好认真呐,人进来也听不见。”
郑晨抬头看见他绕着天井过来,不慌不躁地阖上账本,推至里头,起身迎着他微笑,“三爷怎么到这里来了?难不成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大伯母有吩咐也不会打发我来,我是来问案子的。”走到跟前,他一双眼睛便扎在郑晨脸上,总觉这张隽美的面庞底下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郑晨略微一笑,“还是问大哥的案子?”
“除了大哥的案子,难道还有别的案子?”
郑晨笑出了一点声,表情却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很是客气地请他在上首坐,“大哥的案子怎么会来问我?该问的当日衙门的差役早就问过了。”
南台见他如此泰然自若,总觉同他先时在袖蕊面前唯唯诺诺的笑脸发生了些变化,他理所当然想到是因为如今他得了势的缘故,益发认为他有作案嫌疑。
他凝着目光从头到尾打量着他,似乎不能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变化,“初三那天傍晚到晚上,你在做什么?”
“我?”郑晨无奈地摊开手,“这我也早就和衙役说过了。”
“说过了就不能再说?”南台也笑,“还是你怕前后说辞对不上?”
郑晨笑意冷淡不少,“三爷觉得我对差役说的是假话?”
“真假自有衙门来判断。”
“那也该是小二爷去断吧?”
话音一落,南台便咬硬了腮角,看神情好像有些不服气。郑晨想到他在姜家的这些年,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虽是老爷的亲侄儿,生意上的事姜家却不放心他,在衙门有个差事,却不入流。俗话说少年意气,在他身上似乎没有这东西,他是个灵魂轻得容易被人忽略的人,没有个性,所有情绪都显得没有多少分量。
他不由得对他心生恻隐,吁出口气道:“好,你要问,我不妨再告诉你一遍。那天从下午开始就变了天,断断续续地下雨,所以吃过晚饭,我在房里看了一会书,天一黑就睡下了,屋里的丫头和袖蕊皆可为我作证。”
南台在对过思索着,好像一心要找出他什么破绽。
他万般无奈,半晌翘起条腿来,语调温和地提醒他,“三爷,我说句实在话,你有你的聪明,小二爷有小二爷的才智,何必与人比?”
说得南台满面惊悚,他却平静坦然地笑着,“你放心,你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原就与我不相干。”
南台一颗心又从嗓子眼落回腔子里,“你凭什么说我是在和小姚大人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