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适逢时修从正屋里出来,便怀抱双臂斜靠着廊柱看她逗猫,只不出声,直到西屏和三姑娘闹着闹着怄了气,撑着腿站起来骂它,“没良心的,还想挠我!”
他才笑了,“它不过虚抬爪子比划两下,哪里就挠着你了?”
西屏意有所指,狠道:“最好是虚比划,要是真挠着我,我倒要看看谁厉害!”
时修觉得她有点指桑骂槐,一看四下无人,忙笑着来拉她,“又不是我要挠你,你对我凶什么?快随我进屋,太阳底下也不怕晒。”
西屏把身子一别,“不怕!”
他嘿嘿一笑,“你不怕我怕,把你晒伤了我岂不心疼?进屋坐着,给外甥个孝顺的您的机会,让外甥亲自给您瀹碗好茶吃。”
“哼,你这里能有什么好茶?你那点茶叶还是我叫人给你送来的。”
“有的有的,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死拉硬拽地将西屏拽去东屋坐着,往厨房里去瀹茶,可巧红药已在里头生火烧水了,时修偏嘴欠问一句:“你在厨房里,怎么听见六姨的声音不出去和她招呼?”
红药没奈何地笑了笑,“我真去招呼,你们脸上会好看么?二爷去吧,您又不会这些烧水烧茶的事,就别在这里添乱了。”
时修只得笑呵呵过去,西屏一看满院都没人,因逐一问起。时修道:“臧班头我派他跟着工房的人到芙蓉庄招工去了,老陈叔和玢儿出门采买,红药在厨房里呢。”
西屏脸上一红,隔着窗屉朝对过望去,“红药在厨房里啊?那她才刚一声不吭的。”
“她怕我们面上不好看。”
她益发臊了,“我们面上会有什么不好看的——”
“你说呢?”时修说着,将炕桌顺到墙根底下,朝她扑来,“你最会装模作样了,脸上虽没画油彩,却比唱戏的都来得。”
西屏望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我在你面前也是假装的?”
时修一面把手伸进她斜襟里去,一面嘿嘿笑,“那谁知道。”
不想西屏真生了气似的,一把推翻他,背身坐起来,“你这话真叫人伤心。”
“我随口说笑的。”时修怔一下,手抚到她小小的肩头上握着,“怎么忽然不禁逗了?”一面将她搂在怀里,隔会见她面色虽缓和了些,还鼓着腮帮子,他捏过她的下巴,一点一点亲着,“我知道你在我跟前使性子是因为喜欢我。”
西屏笑了,捶了他一下,“少自作多情!”
他握住她的拳头,“难道不是?越是你喜欢的你脾气才越坏,不喜欢的才是通情达理,你小时候就这样,常和我过不去。”
“谁和你过不去了?分明是你爱找我麻烦。”
时修不否认,没皮没脸地笑着,握着她的手摩挲一阵,又把她的手握下去。她感到手背上碰到块烙铁似的,忙把手蜷起来要抽回去,他却拽着不放,贴着她耳根子低声说:“给你个机会报复回来,小命交在你手里,好不好?”
西屏从脖子红到脸,狠狠剜他一眼,“怎么说得像是我占了便宜似的?”
他在耳边轻轻笑着,潮.热的气.息.呼在她脸上,“你这还不占便宜啊?只要你不高兴了,使劲一捏,我下半辈子就交代在你手上了。你可是握着生杀大权哩,握不握?”
她仍死死攥着拳头,“我才不要!”
成吧,这也不是时候,时修只得松开她的腕子,手却留恋难舍地抚.着她的背。隔着薄薄的衣衫,仍能摸到那片凹凸不平的疤痕,他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西屏眼梢轻斜,没所谓地道:“那年冬天和姜潮平吵架,他推了我一把,我恰好跌在炭盆上,就给烫了。”
原来如此,他一时只知痛心,低头亲.在她背上。
有人轻轻敲门,西屏去开,红药端着茶进来,一看他二人倒是衣衫齐整,应当没做什么叫大家难为情的事,心头蓦地松了口气,笑盈盈把茶端去炕桌上。
西屏浅抿了一口,果真是好茶,却不是她送来的,因问哪里来的。红药道:“是周大人打发家下人送来的。”
“周大人?”西屏欹墙站着,背着手,不由得好笑,“周大人怎么想起给你送茶了?我一向听说他们周家只有进没有出。往年节下,姜家不论送去多少礼,你知道他们家还什么?”
时修歪在榻上睇着她,“还什么?”
“两碟荤菜,还有他夫人亲手做的一双鞋垫。”
红药噗嗤笑出声,“姜家原有那么多人口,她做的鞋垫到底是给谁穿?”
“自然是给太太,太太每回当面千恩万谢收下,转背就扔了。”她缓缓走回来坐,“所以他舍得把这样好的茶送你,只怕是别有用心,是不是你上疏参他的事情给他知道了?”
时修细想想,“我那奏疏是在家中写的,私下叫臧志和送去馆驿里,他怎么会知道?就算是他在京中有什么人脉要转告他,也为时尚早,这会奏疏都还在路上呢。我也觉得奇怪,前些时我们分明还为给邹岚定罪之事争论不休,我还以为我得罪了他,倒想着给我送茶叶。”
“你也别想了,反正他总不会在茶叶罐子里掺毒。过几日我要到他府上去送中秋节的节礼,到时候我替你打听打听。”
正说着,见臧志和回来了,一脑袋汗,匆匆在院中打过招呼,便钻进厨房里打水洗脸。西屏递了个眼色给红药,“你还不去帮忙?”
红药原要去的,给她一说,倒不好意思动弹了,就在那凳上坐着,“我又不是臧班头家的丫头。”
“你自然不是臧家的丫头,你要做,就做臧家的主人了。”
红药脸上一红,背过身去不理她,未几臧志和进来,她又借故出去了。
臧志和自凳上坐下来回禀时修,“今日在芙蓉庄找了六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和他们说好了,明日就分派他们去那两处堤上帮忙。”
时修点着头,“叫工房的人和他们说,这回要是干得好了,明年修桥的事,还用他们。”
“修桥的事定下了?”
“早上集议,周大人马上就答应了。”
臧志和道:“他答应得倒爽快,只是我在府里听账房说过,这两年库里的银子吃紧,难道县上有钱?”
时修瞥了西屏一眼,笑道:“周大人倒替府库里想得周全,他说做出账来,看看要多少钱,到时候请府里拨一半,另一半,他出门找县上的乡绅们商议,请他们捐些。亏周大人想得出来这赚钱的法子,哄着有钱的豪绅们多多捐了,剩余的自然落进他荷包里去。只怕豪绅们出了钱,陆三集和芙蓉庄的百姓,也少不得也要出钱。如此一来,既不必花费朝廷的银子,自己又赚足了,连牵头的豪绅也能跟着赚些。他早上私下里同我商议的时候,我就听出他这意思了。”
那牵头的“豪绅”自然是指姜家,西屏事不关己地笑了笑,“噢,怪不得他给你送茶叶,原来是要你装聋作哑,反正朝廷没亏钱,劝你往后就是看出什么来,也不要多事。”
时修点头叹了声,“从他这意思里,我倒想起来,只怕姜家低价让赈灾粮的事,也不过是笔官商合谋的生意。”
西屏渐渐正色,“就算如此,这也不该你管的,我劝你不要多事,免得惹祸,连姐夫和你大哥也跟着倒霉。”
他只得悻悻然一笑,又转头问臧志和,“对了,我让移栽几棵树到那山崖边上,可移了么?”
臧志和点点头,“按大人的吩咐,在林子里挖了几棵树去那地方,他们挖坑的时候发现那里原本就长着几棵树,不过只剩点烂根埋在土里,像是原来的树死了,他们怕移过去的树也不能活。”
倏然似一道闪电劈过西屏心里,窥看时修,他也突然正色端坐起来,“你说那土里埋着些烂根?”
“是啊。”
“就是姜潮平摔下山崖那拐弯的地方?”
臧志和仍是点头,“对啊。怎么了大人?”
西屏咽了咽喉咙,也奇怪地盯着他,“怎么了?有哪里不对么?”
时修拿不准,忙站起身,“快牵马,咱们到长清河去一趟。”
说着就要走,西屏忙站起来劝说:“这会出城,只怕走去天都要黑了,明早上再去不成么?”
这也是,只怕跑到那地方也是什么都看不清,便作罢了,仍坐回榻上思索。
西屏歪下脸瞅他,“到底有什么不对之处?”
时修空张着嘴片刻,方道:“可能姜潮平不是死于意外。”
西屏与臧志和皆吃了一惊,一齐问道:“为什么?”
“前几日我们查看看那处地方的时候,那路旁都长着树,只那拐弯的路旁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些杂草。本来这山野之地,树木自然而生,一处长一处不长的也没什么奇怪,可臧班头方才说,那土里有树的烂根,可见原来是长着树的。”
臧志和想了想道:“可能是长了,又死了,这有什么稀罕的?”
“所以我说要去查看查看。”语毕沉默片刻,时修又笑了笑,“什么树会死得那么彻底,连个枯木杆子也没留下,还真是耐人寻味。”
西屏不则一言,听见外头“咿咿呀呀”的声音,想必是玢儿和陈老丈回来了,她抻直了背朝窗外看一眼,果然见陈老丈背着一篓子菜蔬进了厨房。
隔会红药便从厨房转到这屋里来,在门口站着道:“老陈叔在街上买了只野兔,姨太太今日留下来吃饭吧。”
“好啊,好些时候没吃过野味了。”西屏拔座起来,“我去瞧瞧兔子去。”
跟着红药过去,看见厨房角落里有个大竹筐倒扣着,里头困着只灰色的兔子。西屏蹲在地上看,笑说:“看这样子是有几斤肉,怎么吃好呢?”
红药瞥一眼道:“我看就卤炖兔肉好了。唷,家里缺几味料。”说着解下围布搁在灶上,“隔壁不远就有家药铺,我去买,姨太太,您帮我看看火。”
待她一走,西屏便走去灶洞前坐下,闲散地捏住钳子,一根一根添着柴火,“狸奴对姜潮平的死起了疑心。”
那陈老丈舀水的手稍稍一顿,朝窗户对过哨探着,对面不知几时阖上了窗,这倒好,他开口也不怕给人看见了,“怎么会忽然起疑?”
那嗓子嘶哑得紧,像是很费力才发出的声音,西屏听了也有些不习惯,不由得看他一眼,顺便扭头看看窗外,“狸奴到长清河去查看河堤,走到长尾山,原本没觉察什么,可他叫人移栽几棵树到那路边作栅栏,今日挖坑的人发现地里有些烂根。”
陈老丈拧着眉,“如此他就起了疑?”
“您不知道,他这个人心细如尘,一点点不对他都能看得出来。他方才就急着要去查看,被我劝了下来。”
陈老丈走去揪出那兔子,拧着它的耳朵摁在灶上,手起刀落,一刀便抹了兔子脖子,“我今夜去把那里收拾干净。”
西屏想了想,却摇头,“这个时候做得越多,露出的马脚就越多。咱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好在他发现什么都会对我说。”
陈老丈的目光穿透浓浓的水蒸气,在她脸上凝了片刻,轻轻点头。西屏耳力好,听见红药回来的脚步声,眼神一变,横起胳膊捂着嘴直咳嗽。
红药忙赶进来接手,“姨太太让我来,省得飞您一头柴火灰。”
西屏起身走开,却不出去,就看陈老丈给兔子放血,看得直攒眉,又禁不住要看。
透过蒙蒙窗屉,时修看见她背着手欹在门板上的侧影,穿着素净的衣裳,挽着头,脖子伸着朝里看,又嫌弃又好奇的势态,似静似动的风韵。
他面上不禁笑起来,却沉声静气地吩咐臧志和,“一会吃完晚饭,你还是到姜潮平摔死的地方看一看。”
臧志和搁下茶碗,“大人不是说明早上再去么?”
“我有些不放心。”时修暗暗扣眉,“你嫌麻烦?”
臧志和忙笑,“怎么会呢,只是大人要我去看什么?那些烂在地里的树根?”
时修扭过头来,勉强笑了一笑,“树根有什么好看的?我是要辛苦你在那里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待什么兔?”
他又摇手道:“算了,别去了,大晚上怪折腾人的。”
弄得臧志和满头雾水,“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他却空张着嘴,半晌不答,咬住了嘴皮子。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很奇怪,他一直不靠感觉办案,可这回不知怎的,一切莫名其妙的感觉都像是一条线拉扯着他。从前抽丝剥茧只为求证“是”,这回好像是为求证“非”。他希望姜潮平的死和西屏没什么牵连,所以试着排除一切疑惑。
最后他吁了口气,漫不经意地道:“你还是去一趟吧,碰碰运气。别和一个人提起。”
臧志和莫名其妙笑起来,“大人到底要我去看什么?”
时修没奈何地吊高了眉,“随便看看,就随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打那里经过。”
大晚上的,谁会经过?臧志和不明白,可问来问去,见他也似乎说不明白,也就不问了,反正照他的话去办就是,便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应。吃完了茶,说往厨房去帮手,就走开了。
一会就看见西屏绕廊走来,还未进得门,时修先提起懒洋洋的调子问她:“杀兔子好看么?”
“怪恶心的。”她鼓着腮帮子进来,懊悔着摇头,“早知道不看了,只怕一会一吃那兔子,就想起那血淋淋的场面。”
他提起手朝她招招,“谁叫你好奇心重?来,吃口茶压压惊。”她那茶碗早空了,他把自己的半碗送到她嘴边,“你不嫌弃的话,吃我的,刚放凉了。”
她攒着眉假装嫌弃地摇摇头,时修便瞪圆了眼,威逼着她喝到嘴里,还未等她咽下去,他又凑上来,把她嘴里的茶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