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这带路的伙计见状,忙上前去将二人哄开,哈着腰请时修与南台过去。出门是条小巷,时修回首看,那卖鱼的还在门下赖着不走,嬉皮笑脸地同两个伙计周旋,一个劲只说自己的鱼好,要请他们东家亲自看看。
南台笑着走在旁边,“这卖鱼的真是没眼力见,这样大的酒楼,肯定每日菜蔬早就同人定好了的,自有新鲜的送来,怎么会要他那两条半死不活的鱼,我看他是想钱想疯了,哪里都敢闯,不如去那些小馆子里问问才是正经。”
时修却暗暗皱着眉,感到丝吊诡,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没奈何笑了声,旋即上马赶回堤口与西屏他们汇合。
时过正午,赶上芙蓉庄包了饭去的几户人家正往堤上送饭。饭菜分装在木桶内,几个妇人分别担来,搁在坝上,揭开盖来,饭香四溢,大家各取一只海碗上前,排着队伍顺着几个木桶走过去,揿了又揿,装得尖尖冒冒的一碗。
工房监工的人在大树下置了张大宽禅椅,眼下已让给西屏坐着,等了半晌不见时修他们回来,有些瞌睡了,便将腿横在椅上,撑在那扶手上打盹。臧志和想那扶手未免硌人,特地拿了几件工人脱下来的衣裳裹起来,给她垫在胳膊下。
叶罅里的光斑落在她身上,她横在那里,映着潺潺水声,使人想到蚌中明珠,那些有意无意的目光扫在她身上,她半梦半醒地察觉到了,也不在意。
“嗳,她是谁?”有妇人窃议。
“听说是姜家二奶奶。”
“就是郑家小子入赘那姜家?”
“可不是,不然谁家讨得上这样好看的媳妇?听说是为她男人的案子她才到这河上来的。”
“这是衙门里管的事,她来掺和什么?”
那葛飞笑嘻嘻钻出来,“你们不知道,她还是小姚大人的姨妈。如今小姚大人在问这案子,她就跟着来了。快,给我多舀些肉!”
这葛飞是个有眼力见的,特地寻了两只最完整的碗,在河里反复洗了,装上饭菜过去,将大海碗捧给臧志和,小些的碗捧给西屏。西屏睁开眼,看见那饭菜,想到早上在旺发家的情形,马上朝扶手外头弯下去打了个干呕。
葛飞臊得脸通红,端着那碗饭不知该进该退,只好问臧志和:“老爷大哥,奶奶是不是嫌咱们的饭?其实别看她们是乡下人,知道工房的老爷们也要吃,做得倒干净哩!”
臧志和扒着饭笑,“不是嫌,是早上在一户人家里看见一地的鸡屎,估摸着这会还犯恶心呢。太太肯定吃不下,你去舀碗干净的水给太太漱漱口。”
他忙搁下碗去倒了碗茶来,西屏漱了口,也怕这些庄稼人误会她嫌他们手脚不干净,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没见那满院子的鸡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得。真是——也不知道扫扫。这饭你吃吧,我什么也吃不下。”
那葛飞便同臧志和坐在地上吃起来,西屏一看碗中,又看那几只木桶,竟然有一个肉菜,是黄豆烧膀蹄,她看着是腻也腻死了,不过想这堤上下力的汉子,还就缺这种大油吃,想必家中也不得常吃。
因问那监工,“那肉菜,是不是小姚大人叫烧的?”
“是小姚大人亲定的份例,每日两顿饭,三个菜,得有个油大的菜,还得管饱,不能叫他们饿着肚子干活。”
西屏会心一笑,把胳膊肘撑在腿上看这些人呼哧呼哧扒饭吃,渐渐又看到葛飞身上去,“你的胳膊去瞧大夫了么? ”
葛飞抬起脑袋笑着摇头,“还没呢。”
“怎么不去?上回小姚大人不是说了么,你那胳膊得尽早找大夫。”
“才得了两日工钱,怕不够,我娘在家也要钱吃饭。”
“我先借给你好不好?”说着,由荷包里摸了个银窠子递给他,“先瞧大夫要紧,拖下去只怕就拖废了,你还这样年轻,断了胳膊,往后连媳妇也不好讨的。”
葛飞不敢来接,臧志和推了推他,“去拿着吧,将来攒下钱,记得还就是了。”
正说着,只见时修与南台骑马奔来,西屏起身到路旁迎。时修老远瞧见她,不由得笑起来,知道她的脾气,怕马到跟前踏起灰,隔着一丈便停下。饶是这般,西屏仍是捏着袖子扇灰,一壁朝他走来。
时修见她脸上煞白,忙拉着细瞅,“这是怎么了?怎么气色这样难看?”
臧志和端着碗过来道:“早上我们到那旺发家去,他家里腌臜得要死,姨太太回来的时候就一直犯恶心,打了一路的干呕,这会才慢慢缓过来。”
南台丢开缰绳,也上前来观西屏面色,皱着眉道:“早知换一换,我们去那旺发家,你们到锦玉关去,那锦玉关倒干净得很。”
“狸奴早就和那掌柜交代好的,要亲自去问话,怎好换得?”西屏笑道,没所谓地摇头,“我不要紧,歇会就好了,你们打探得怎么样?”
时修搀着她回大宽禅椅上坐,自己也坐在一边,“这娄城应对得当,说的句句在理,只是还需核实。倘或真如他所说他家境不错,的确犯不上为一百两银子杀人。不过,他也有可能为这宗生意点子杀人,轻易洗不清嫌疑。况且我们去时,还碰见了周大人府上的管家,想必也是为了这事去的。”
西屏窥着他一笑,双手撑在腿上,坍着背歪着脸睇他,“周大人的管家是去和他串供么?”
“哼,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应对自如,一年前的事了还能轻易脱口而出,连姜潮平从陆三集走的时辰他都说得清清楚楚。 ”说着,睨下笑眼来,想去摸她那张淹淡的脸,又顾忌着那么些人,只得在膝上攥着手,“你们呢,可问到什么有用的话?”
她把眼一转,有些骄傲,“我们发现的,恐怕比你们发现的要有用得多哩。”
“别卖关子了,快说。”
她偏不说,叫臧志和来说。臧志和刚好吃完饭,将碗搁到竹篓子里,走来将早上去旺发家的情形细说了,咂舌道:“幸亏姨太太眼明心细,单靠我,只怕是白跑一趟。”
时修少不得狠狠恭维西屏几句,便领着众人打道回府。穿过一片窄田,到前面官道上,西屏的马车正停在那路边。
他也跟着钻上车,挨着西屏细看她的脸色,“这会还恶心么?”
西屏抚着心口,缓缓点头,“还有一点,不过不要紧,回去歇会就好了。”
他却还是一脸的郑重,手伸到她裙上,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包裹,给她一份安全,才低声问:“你,会不会是有了?”
她不明所以,两只眼睛懵懂地望到他脸上,“有什么了?”
“有身孕。”
她猛地一惊,仔细回想片刻,便将两眼一翻,“胡说!”又重了语气,“不许胡说!”
他也嘀咕道:“应当不会呀,我留着神呢。”
那语气说不出是担忧还是失望。不过想到那“留着神”的细枝末节,叫西屏红了脸,尽管也知道没可能,心里却说不出一种滋味,好像为这事惆怅,又因为这事,似乎使她觉得他们的性命真是紧密相连在一起了。
她抽出手来打他,“有了又怎么样?你怕了是不是?”
“怕什么?”他眼一转,笑了,“我才不怕呢,这便更好了,告诉爹娘,他们不答应也不成了。而且对你不敢骂也不敢打,要打就只敢打我了。”
要说起来,按顾儿和姚淳的性格,真有这一朝,的确是不敢,也不会对她怎么样,而且也不能不答应,他们品行端正又心软善良,最吃这样的胁迫。可真闹得那样僵,却伤了她和他们之间的情分,何况那不是她所能打算到的未来。
不过畅想一番,心里也是又喜又愁,她笑着啐了他一口,“呸、你想得美!我才不跟着你丢这个人呢!明日我就悄悄去瞧大夫,叫你死了这条心!”
次日一早,西屏果然一个人悄悄地去瞧大夫,时修自往衙门里去,着人将那旺发拘到衙门审问。
周大人一听那一百两银子是给这旺发觅了去,想着既要替娄城开脱,索性将罪名都安在这旺发头上,便重重一拍惊堂木,肃穆呵道:“凶犯旺发,你杀人劫财,还敢乔作无辜到官府报案,简直胆大包天,欺官枉民!现今拿你在堂,你还有何话好狡辩?”
好嚜,话还未问,先把罪名定下了,时修不由得斜他一眼,把那惊堂木往回搁了些。
那旺发身如筛糠,面如土色跪在堂中,吓得“我我我”我个半天也说不出个整话。周大人便和时修笑道:“小姚大人你看,这是做贼心虚没话可说了。”说着向左右各射一眼,“来,先打他二十板子,等拟定口供,叫他画押!”
“慢来慢来,”时修抬手阻道:“周大人,这旺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哪里来的口供?”
侧堂那文吏闻听此话,小心翼翼睃他二人一眼,暂且搁住了笔。
时修笑了笑,“不要心急嘛周大人,想他一个山野村夫,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不能说话也是有的。”言讫拔座起身,绕案下堂,走到旺发跟前,“旺发,不急,你慢慢想,仔细将去年的事说来,不过可不许扯谎,否则,真格是死罪了。”
旺发磕头下去,喘定了气,瞅着地上放的他老婆那件栗色小衫,不敢撒谎,抽抽搭搭说道:“是草民一时贪心,那银子,是,是我拿的——”
去年九月十七早上,天不亮,这旺发因连日没吃过整饭,翻遍家中一粒米不见,无法,只得拿了张破渔网到河里捞鱼吃。这般撒下网,便倒在河滩上打瞌睡,天亮醒来,见似乎网着了些大鱼,喜得他忙涉入河中收起网来,却见是一具泡得肿胀的尸体,当即吓得他跌在水中。
混乱中在网里又摸到一个包袱皮,捞起来一看,却是好几个银锭子。旺发活到这岁数,何曾见过这些钱?此刻欢喜非常,顾不得惧怕,竟将银子拿回了家中藏好,这才跑去城中报官。
“大人明察,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周大人拍案,“还敢狡辩,我看你网鱼是假,想网尸体和银两是真!岂不知就是你杀了他!”
旺发急得眼睛乱转,转着转着,竟伸着脖子反问:“不对啊大人,我后来听说,那人是前一天就淹死了的,如果是小的杀人,小的怎么不前一天就藏了银子去报官,何必盘桓到第二天,又巴巴在下游守着尸体飘下来?”
时修笑着转向周大人,“是啊周大人,为什么他要多费这事呢?”
“嗨呀小姚大人,这你还不明白么?他这是故意混淆视听!”周大人后仰着脸,微斜着身子,对旺发满面不屑,“你看这厮,巧舌如簧,哪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听说他常在坊间赌钱吃酒,是个赖皮混账,小姚大人可不要中了他的计啊。”
可是据说,这旺发赖皮混账不假,却是个胆小如鼠之人,也是自去年发了这笔横财后才学的这些恶习,从前连饭也吃饱,哪有这些钱耍乐?
时修回身去问他:“旺发,你还记不记得发现尸体前日,你在何处做过何事?”
旺发一面回想,一面桩桩件件地细数,“那天是十六,早上小的起来,饿得发昏,先去村头牛家,想借点面吃,那牛家不肯借我,又转了几家,我们小丰村这些人,个个抠门得很!后来转到午间,只张家打发了我个馍馍吃。可这哪里吃得饱?我吃了睡了个午觉起来,又饿得没法,就只好寻了个碗进城去了,想着不拘哪家酒楼饭店,去讨点剩菜剩饭吃去。”
“你是几时出的门?”
“几时不记得了,反正午觉起来太阳已经朝西了,倒是偏得不远。”
那差不多是未时到申时之间,时修暗暗一算,这时候那姜潮平还在陆三集上,可要伏击他的人应当提早埋伏在了长尾山的山路上。便问:“你要进城,所行何处?”
旺发呆愣着,“大人说的什么?”
“啧,我是问你打哪条路走!”
“自然是从芙蓉庄上头那石头桥上过,走对面长尾山。”
“你路经长尾山的时候,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
“就是你觉得不对劲的,鬼鬼祟祟的那种人。”
旺发把一片额头挤得像块狗肚子里拽出来的布,想了半日。周大人不耐烦,正要张口,时修马上走去案前悄声过去阻止,“周大人,且等一等,容他些时候。”
又隔半日,旺发倏地将手举起来在肩上猛地点一点,“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是有个人!”旺发笃定地点点头,“我看他就有些不对头!是个男的。”
时修笑道:“你怎么会觉得他可疑呢?长尾山那条路我也走过几回,行人虽不多,寥寥也有几个,怎么单想起他来?”
“大人不是说鬼鬼祟祟的嚜,我看他就是鬼鬼祟祟的!当时他走在我前头好一截哩,戴着个草帽,把帽子朝前压得低低的,还垂着脑袋,好像怕人认得他似的。对,我见他手里还提着把斧子,像要进林子里去砍柴。我瞅着他背影有点眼熟,喊了一声,他像没听见,没答应我,也没回头,一下钻进林子里去了。”
“你认得他?”
旺发连连摇头,“不认得,只是后面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
时修尚在沉吟,那周大人却嗤道:“你听他胡扯!我看他是想把自己摘出去,随便编出这么个人来。”
“我看未必周大人,他说的别的话,可使人到小丰村一一打听,再到城里他走过的酒楼客店里去问问,若所说时辰不差,杀人的事,就与他不相干了。”
“我看这话不对,就算申时他到了城里,不见得人就不是他杀的,路旁那几棵树兴许是他头两日就推倒的。”
“周大人此言有理。”时修点头笑着,却道:“可单是推倒几棵树是不能确保人就一定能跌得下去的,我想当日,一定有人守在那里,还有别的法子确保这场意外万无一失。”
那周大人无话可驳他,只得说:“要你这么说,那娄城也有证人证明他那时辰根本不在长尾山上。”
说曹操曹操到,有差役进来禀报,说是将那陆严传了来。正好,时修命人将旺发押下去,改传陆严上堂。
说来也是滑稽,陆严去年自和姜潮平生意没谈拢,再没见过他,后来将房子改卖给娄城时,娄城也没同他说起姜潮平已死之事,他原对这案子浑然不知。哪想昨日,家里忽地来了个差役,告诉去年九月十六那日,姜潮平死在了归家路上,如今要传他到泰兴县衙问话。
这陆严虽算得一位稍有体面的公子,却不过是小生意人家,更兼年轻,不曾会过几回官,更不曾吃过什么官司,一听这话,只道和他脱不了干系,登时便吓得腿软。
那差役安抚他几句,耽搁不起,当下并他乘船往泰兴来,夜里在船上把周大人嘱咐的话交代给他,“明日到了公堂,凭小姚大人如何问你,你只说,当日娄官人是一直和你在船上过的,一点没走开,记住了?”
陆严还吓得有些魂不守舍,一味点头,“小姚大人是谁?”
“这个你别管,是我们府里的一位推官,好不厉害,你可要仔细,别叫他拿住你话里有什么岔子。”
不说还罢,一说着陆严更是吓住了,眼下跪在这庄严肃穆的公堂上,抬头骤见了目光如电的姚时修,说话便磕磕绊绊的,本来是真话,也给他说得像扯谎,“回,回二位大人,那日,那日生意没谈拢,那姜二爷急着走了,后来,他走了之后,娄城就随我到船上吃饭饮酒,是,是到第二天早上我们才散的!”
那周大人听得皱眉,暗骂这不成器的东西,说几句话也说不好!
时修听来好笑,“传你不过是做个证人而已,你怎么吓得这样?看你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这年纪的男子汉,上个公堂就吓得打哆嗦,将来如何混得?”
陆严紧张得满头是汗,尴尬地咬住嘴,不知如何接话。
时修一壁叫他起来回话,一壁踅下案来,“说你胆子小,也有胆大的时候,当日见了富甲一方的姜二爷,竟然敢临时涨他的价。原本三百两的生意,你改口要了他五百两,你就不怕他在本地有钱有势,找几个人料理你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