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才刚二爷接了封信, 便骑马出去了, 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也没交代。”
西屏纳罕, “谁会给他写信?会不会是姐夫?”
顾儿扶在正屋门上道:“你姐夫怎么会给他写信,要写也是写给我。不等他了, 咱们吃饭吧, 吃了饭你不是还要回去么。”
自从郑晨的丧事之后, 西屏又回姜家去住了, 只是每日照样到这头来。顾儿怜她操劳,端起碗轻轻笑叹,“亏得你每日过来瞧那猫的伤, 不然他也不能好得那样快。我素日劝他什么他总是不听,却肯听你的。”
西屏捧着碗睐她一眼, “大姐姐是亲娘,我是六姨, 亲娘的话可以不听,六姨的面子总不好拂嚜。”
顾儿默了一会, 倏而笑一声,“但愿他日后讨了媳妇,也肯听媳妇的劝。”说着望到西屏脸上来,柔情中略带着惋惜,“有时候想,你娘当初要是没嫁过老爹爹倒好了。”
这话听得出些遗憾的意思,西屏心下怅惘,低下头,箸儿挑了点白登登的米饭在嘴里,细嚼慢咽着,笑了笑,“要是没他们这段缘分,我和大姐姐未必会相识。”
顾儿慢慢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原本这回到泰兴来,还想着看看那周宁儿的,谁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道理,婚姻如此不顺,他到底比人差在哪里?”
西屏只能安慰,“姐姐别急,兴许是天上的缘分未到,等缘分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饭毕太阳还未落山,西屏坐了小轿回去,一颗心被那轿子颠得七上八下,好在她习惯了这不安稳的感觉,思及顾儿饭间说的那些话,早有预料的事,也不觉十分哀愁,只是瞧见这日暮仓惶,有点惘惘然。
到门前,见对过馄饨铺竟然还未关门,西屏踟蹰须臾,走了过去。林掌柜正忙着收各桌上的筷筒,看见她便笑吟吟地高声来拉她,“我这里正好还剩下碗馄饨,趁灶还没灭,我煮了奶奶提回去吃!”
拉进屋里,打帘子进了北屋,又从北屋穿到后院里,见迟骋正在院子里坐着吃饭,两碗菜,有肉有素的,看得西屏一笑,“迟叔叔,你回来了?”
迟骋同样笑着点头,“下晌刚赶回来。大半个月不见,姑娘好像清减了。”
林掌柜拉着西屏在八仙桌上坐下来,“你走了这一阵不知道,姚二爷受了伤,姜家又为郑晨治丧,累得她瘦了些。”
“不妨碍。”西屏抬手摸着自己半边脸,笑着摇头,“迟叔叔,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迟骋道:“我只到了宿迁县,在宿迁县码头上就碰见了姜家的大船,那船在码头上泊了两三日,我觉得奇怪,乔装上船去探了探,说是姜辛病了,一路回来足不出户,只在卧室里休养。我看这不过是个借口,也许叫姑娘猜对了,姜辛根本不在船上,应当一早就回了泰兴,只是不知他藏身何处。”
“如此看来,郑晨的死,果然是他与周大人在背后主谋。”
迟骋因问:“行凶之人抓到了么?”
“给他逃了。”西屏把脸抬起来,唇边噙着丝冷笑,“说起来,行凶的还是您的老熟人。”
“谁?”
林掌柜咬牙一恨,“你的好徒弟,汪鸣!”
西屏接过话,“他还将狸奴刺伤了,这会不知躲在那里,官府到处搜捕也找不到他。”
林掌柜道:“他会不会被姜辛他们灭口?”
西屏看她一眼,笑着站起来,朝院墙底下缓缓走去,“灭不灭口咱们不怕,我们不是官府,又不拿他什么证据口供。他真死了倒好,省得迟叔叔亲自动手了。”
迟骋的目光旋即转得阴鸷许多,“姜辛这遭掩人耳目回来,我想起初是因为郑晨,可郑晨死了他还不露面,也许是还想对付咱们。我和雪芝在暗处,倒不怕他什么,姑娘可得当心点。”
雪芝是林掌柜的名字,她起身走到西屏身边,握住她的臂膀,“你迟叔叔说得不错,你可要多留个心眼。”又回头望着迟骋,“可咱们总不能等着他露头。”
西屏掉过身来,“芝姨说得不错,这时候要找到姜辛,少不得要盯住周大人,他们两个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迟骋点一点头,“这事我去办。”
原以为姜辛藏在暗中,是察觉了西屏不对,欲对西屏不利,因此西屏这厢回到家中,换了衣裳便走到卢氏房中请安,一看卢氏还是那样子,晚饭摆在桌上也不规规矩矩坐着吃,东跳西跑的,三姨娘喂她喂得不耐烦,搁下碗正吩咐丫头收桌子。
西屏笑着进去道:“我来喂吧,三姨娘辛苦,先去屋里歇着好了。”
三姨娘的屋子就在卢氏屋子后头,她起身道:“那好,我屋里正好有两项开销没算完,一会我算完再过来。”
西屏走去饭桌上坐下,打发了丫头自去玩耍,一面用逗小孩子的口气招呼卢氏过来坐,一面搛了些菜拌在饭里,用汤匙喂她,“你知道老爷此刻在哪里么?”
卢氏却问:“老爷是谁?”
“你知道的,不过在和我装傻,否则四姑爷的事,老爷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她笑起来,语调照旧柔和,“你前些日子的确是糊涂过,不过已经好转了是不是?可你担心我随时会要了姜袖蕊的命,所以装疯卖傻,与老爷里应外合。先收拾郑晨,下一个是我,对不对?”
卢氏垂眼盯着那饭,只管张着嘴“啊啊啊”地讨饭吃,西屏也只管耐心地将汤匙送进她嘴里,“从前我也想过,像姜辛那么个重利忘义之人,未必会在意儿女性命。不过这回在郑晨的死上我倒看得出来,他也是瞧出来了,他老了,辛苦这么多年,钱不过是替别人赚,只有儿女家人是自己的,这会也惦念起骨肉亲情来了。看来再冷心冷肺的人,也是经不住老的,一老,心就会软。我当初倒是赌对了,如今家破人亡,不单使你痛不欲生,也令他感到痛苦。”
她用微笑的冷眼盯着卢氏,她痛苦的神情在她眼中无处遁形,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我就是要留着你的命去领略这痛苦,你上半辈子过的日子是要钱有钱,儿女承欢,简直太自在了。可你怎能自在?张月微的尸体还沉在江底呢。”
卢氏忽然抬起头,憎恨的目光从缭乱的发丝中射.出来,“你到底是张月微的什么人?”
“你慢慢琢磨吧。”西屏笑着搁下碗,“有句话你要转告姜辛,他躲不了。也别指望把姜袖蕊送到什么稳妥的地方去,我就是勾魂的阴差,只要我想要她的命,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
卢氏一下从凳上扑通跪在地上,低声央求,“你别伤害袖蕊,你别害她!不管你是张月微什么人,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是我让老爷害死了她,你要报仇,我可以把命还给你!”
西屏伸出胳膊搀她,自己也站起身来,“你放心,我此刻还没想要她的命,不过姜辛要是一味躲着的话,那就说不定了。”
她撇下卢氏走出去,到廊下叫那两个丫头进屋伺候,回房换了衣裳卧在床上在琢磨姜辛的藏身之地,想得困意渐袭,正欲阖眼睡去,不想黑灯瞎火地见玢儿跑了来,开口即道:“姨太太,二爷出事了!”
西屏忙披上衣裳走出卧房,“什么?出了什么事?!”
玢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嫣儿忙去给他倒了茶来,他一口气吃了一盅,忙道:“才刚臧班头跑回家来说,二爷、二爷被衙门扣住了,说他在锦玉关杀了、杀了那个姓汪的!周大人说他未经过堂问审就杀害疑犯,是滥用私刑草菅人命,所以将他扣在了衙门监房,还要上疏参他!”
西屏脑子忽地一片昏黑,跌坐在榻上,半晌才转过弯来,“狸奴怎么会去锦玉关杀人?”
玢儿咽了几下气,转着眼睛,“一定是因为下晌那封信!”
“信呢?”
“当时给二爷揣在身上带走了。”玢儿急道:“太太乱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就叫我连夜过来告诉姨太太。”
西屏乱中抽出一丝头绪来,“杀人现场是在锦玉关?”
“对,听臧班头说,是在锦玉关的一间栈房内。”
她可不信时修会杀人,何况要杀汪鸣是件不容易的事,立刻想到是有人栽赃陷害,这时候要紧是保住案发初情。
她一面急着进屋换衣裳,一面吩咐嫣儿,“你去告诉三爷,让他和我此刻就赶到锦玉关去!”
二人冒夜坐了马车奔出城,及至陆三集,早已鸡静犬安,路上只听见些草虫之声,街上更是黑得紧。锦玉关门前却挂着两串灯笼,门内隐约可见烛光。南台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西屏下车,朝那紧闭的隔扇门皱起眉,“娄城被押在死牢里,不知这锦玉关如今是什么人在经营。”
“这么好的生意,绝不会因为娄城入狱就算了,要么是娄家的人,要么有别人接手。”西屏走上前叩门,“不管是谁,这地方还真是内藏文章。”
未几门开了,只见一张半皱的笑脸,西屏认得他,是这酒店的夏掌柜。这夏掌柜也认出她来,便把门拉得大了些,侧身让他二人进门,“想必二位是为了晚饭时候出的那桩人命案子来的吧?”
西屏回头看他,含着笑,“夏掌柜还认得我们?”
“自然认得,我们老东家出了那么大的案子,不就是几位陪着那位小姚大人办的?这才没多久,怎么会忘呢。”
南台笑道:“夏掌柜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是大官就是豪绅,难为你还记得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夏掌柜将手抱垂在腹前,微微弯着腰,典型的买卖人的姿态,“嗳,话不能这么说,几位虽不是达官显贵,可来者是客,又不曾赖我们的账,自然要一视同仁的。”
西屏扫量他一眼,“夏掌柜才刚说‘老东家’,听这意思,如今这锦玉关是换了新东家了?”
那夏掌柜正欲答话,却听后院里传来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深夜还有贵客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
二人一同扭头望去,只见幽幽暗暗的小院中走出来身段修长的男人,看年纪与南台西屏相当,难得一身风流贵气,相貌卓尔不凡,勾着点笑意,一双晦暗的眼睛含着笑,直望在西屏身上。
夏掌柜忙朝他迎去,一面向西屏南台引介,“这位曹善朗曹公子正是本店的新东家,是京都人氏,才到泰兴不久。东家,这两位都是城中富绅姜家的人,一位是三爷,一位是二奶奶。”
这曹善朗握着把折扇打拱,“久慕二位,听闻姜家与下晌出事的小姚大人是亲戚,想必二位深夜前来,是为才出的那桩人命案子?”
西屏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回,心下有数,福身还礼,“小姚大人是我的外甥,还请曹公子行个方便。”
曹善朗弯着嘴一笑,“二奶奶真是客气,里面请。”
说着接过灯笼,先行转身,引着二人往里头去。出事的栈房就在那园子东南角,花丛掩映,走到门前便有一股浓香扑鼻,冲得西屏掩住了鼻子。开门进去,烛火晃一照,见各处凳椅跌倒,乱糟糟的。
曹善朗伸手拦了下西屏,“小心,这屋里乱得很。”说着走去点上各处的灯,回头朝四处看了看,“自从下晌出了事,衙门有话,不许乱动这屋里的东西,所以我不敢叫人收拾,还是原状。只是那位客人的尸体被衙门抬走了,二位如果要瞧死者,还得去衙门。”
南台看见那罩屏里有一摊血渍,忙取了只蜡烛走进去瞧,西屏则在外间转着,只见椅子凳子倒了不少,都是些上好的木料,连那正墙上挂的画都是古人真迹。
西屏避障走到正墙那长条案前,仰头看了须臾画,又低头看长案上的摆设。陈设虽不十分金贵,却不是寻常酒店可比,当中有只白玉香炉,玉料虽不十分值钱,难得雕工精细,一向富贵人家家用才使得起。
她拿起那香炉盖子,一股幽香扑鼻,扭头对那曹善朗微笑,“先前就听说这里的栈房价钱不菲,倒是一分钱一分货,用的东西都是上好的。如今曹公子接手过来,还是先前的价格么?”
曹善朗握住扇子点头,“自我盘下这店,东西还是原先的,价钱自然也是原先的,对寻常百姓来说是贵了些,可二奶奶这样富贵人家的奶奶,肯定不会觉得贵。可巧,我们招待的,就是二奶奶这样不同寻常的美人。”
西屏听他说话带着两分轻挑,便斜看他一眼,“美人不过是人而已,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曹公子是天子脚下的权贵公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曹善朗眼露一丝惊喜,“二奶奶怎么知道我是权贵出身?”
西屏垂目一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令尊大人就是内阁大学士曹大人,只是不知曹公子是曹家哪位公子?”
南台在罩屏里听见,不由得起身,远远打量着曹善朗。原来是曹家的公子,芙蓉庄一带的地,多半就是投献给了曹家,姜家代为料理,这些年交账也是姜家的管事交到京去,从不见曹家有人过来。
曹善朗微微仰着头一笑,旋即向西屏作了一揖,“我在家中行四,我祖父原也是扬州人,所以家中都叫我阿四,二奶奶也只管这么叫,曹公子来曹公子去的,见外了。”
第92章 我不怕恶,我就是恶。
这曹善朗身为权贵, 却如此态度谦恭,西屏心下并不受用,反提起点小心来, 对他客气有礼地笑笑。曹善朗只在外间站着,微虚着眼看她往那边罩屏里走去,目光欣赏, 唇梢含笑。
西屏自擎着盏银釭, 并南台蹲在地上照那摊血迹,“外面也有好几处血迹, 但不及这里多。”
“应该是最后死在这里, 外面的血迹约莫只是搏斗留下的。”
西屏回首看那些倒下的椅凳, 悄声道:“会不会是汪鸣想杀狸奴,狸奴反抗, 不小心杀死了他?”
南台轻轻点头,“看样子是这样。”
“果真如此的话, 狸奴是因防卫杀人, 理应无罪。”
熟料那曹善朗走到罩屏外道:“这却不好说, 倘或是那位客人先要杀那位小姚大人, 怎么没听见小姚大人喊救命?而且那位客人身中十数刀,小姚大人却是毫发无损。”
西屏与南台相识一眼,捉裙站起来, “你们店里可有人听见什么?”
曹善朗转着脚一笑,“这些话下晌那位县丞大人已经问过了, 当时我把店里所有的伙计客人都叫了来回话,谁都没听见, 就连隔壁那间栈房的客人也只是听见些桌椅倒地的声音,别的什么都没听见。”
“那位客人何在?”
“这个时辰了, 应当在屋里歇着。二奶奶若有话问他的话,我领你们过去瞧瞧。”
西屏反而微笑,“你不怕扰了你的客人休息么?”
曹善朗瘪了瘪嘴,一派没所谓的样子,“隔壁住的不过是个商人,遵朝廷之令本是百姓的分内之事,不过扰他一时片刻,我想他不敢计较。”
“俗话说在商言商,听曹公子的口气,自己经商,好像也还是瞧不起商人,又为什么要盘下这店呢?好好在家做你仕宦名门的公子爷难道不是更体面?”
曹善朗一笑道:“二奶奶问的问题好生刁钻,说起来真是丢脸,偏我这个人不好诗书文章,学问作不好,家父偏又是个古怪脾气,不替我求官讨职,又嫌我成日只知游手好闲,我没别的出路,只好试试做生意了。两位请吧。”
言讫自打着灯笼出门,南台与西屏隔着半丈跟在后头,低声与西屏笑道:“二嫂信他这番说辞么?”
“谁信?”西屏轻轻冷笑,“不见得有人会放着金枝玉叶般的少爷不做,来做买卖?大概是瞧中这锦玉关网罗着无数南来北往的富绅名仕还有官员,难道不是个结党的现成地方?”
南台赞同地点点头,“所以他压根不是奔着赚钱来的。”
正说着,那曹善朗在前头站住了,回头朝西屏笑笑,“瞧我,在家被人伺候惯了,一点不会做事,自己打着灯笼走在前头,摔着二奶奶就不好了。”
南台不露声色地向西屏跟前站了站,打拱道:“曹公子客气了,怎敢劳您费心?您只管朝前走,后头有我呢。”
曹善朗在他面上幽幽地看几眼,仍旧转身朝前走。两间栈房虽是隔壁,却并不挨着,当中还隔着一大截游廊。走到那头,见屋里还亮着灯,叩门几下,来开门的却是位老管家,只看下人的穿着打扮,想来主子是位很有家底的商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