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崔彻轻嗤一声,“残忍什么?阿九又不是第一天查案,从前的历练就不少,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的?”
他顿了一顿,声音轻了几许,“纵使章颐是我的知交好友,最终,我不是仍需惨然面对吗?其实,你怀疑顾色清是姚修容的孩子对不对?顾色清今岁二十三,跟姚修容的孩子同岁,从他种种态度也能看得出来,他事母至孝,和父亲则不近不远关系一般。他很有可能就是前朝的秘辛、姚修容的孩子。可如果他不是本案的凶手,却是大兴皇帝的子嗣。纵使你阿耶能容忍他的身世,我朝下一位君主,你的兄弟呢?也能容忍?如果不能,你还愿意嫁给他吗?”
贺初想了想,“如果他不是凶手,我愿意嫁给他。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身世和父母,正如老师说的那样,好好活在世间,又何必因身世颠覆人生呢。我阿耶必然能容忍他,如果我的兄弟不能容忍,我不做这个帝姬就是了。与皇室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不会成为皇室的心腹之患,从此处江湖之远,倒也快意一生。”
即便是这样,她也要嫁给顾汾?崔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闷闷道:“你倒是痴心。”
“不过,你那腔痴心算是枉费了。你若真想嫁给他,我是你的老师,自然要保护你,又怎么会让顾色清成为前朝秘辛。更何况,顾色清不是姚修容的孩子。”
第33章 掬水
“老师为何那么肯定?”
“我见过大兴皇帝的画像,你未来夫君的相貌既不像大兴皇帝,也不像姚修容。最重要的是,前朝大兴皇帝的家族有一种遗传病,前朝太祖、他自己以及他的子嗣无一幸免,可顾色清没有。这么说,你该放心了吧?”
贺初松了口气,“可老师似乎不太赞成我跟顾兄的婚事?”
崔彻冷哼一声,“你要我怎么赞成,老怀安慰,涕泪纵横?不过就算你和你的顾兄日后不能在一起,我至少不愿因这等事,使你备受命运捉弄,想和他在一起却不能顺遂。”
乌鸦嘴,贺初撇了撇嘴,“他要来了,我去迎他。”
不久,两人手牵手晃入他的视线。
崔彻转头去赏凉亭外的花,她曾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也曾说,难道要苦守寒窑,纺纱度日,或是抱个牌坊等到七老八十?可是她也太快了,快得他完全跟不上她的脚步,跑也跑不动,追也追不上。
虽然他也曾几次拉着她往前走,可那日病中是他第一次执她的手。她可知,他握着她手时,他有多么庆幸自己旧病复发?她可知那一夜,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她,让她窥见他不可告人的心思,两人从此成为陌路。
“殿下可知和一位郎君像这样手牵着手,意味着什么?”他问得面无表情。
贺初神色坦然,“谁不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阿耶都说了,顾兄丁忧之后,便可向他们提亲,老师可有意见?”
崔彻抿了抿嘴,顾汾丁忧结束再提亲,他还能有什么意见?不消说,那时,顾大人一案已真正结案,他再也没什么理由阻止他们。
顾汾温然一笑,对贺初道:“其实不用为了省时间,就让我们的婚礼一切从简。帝姬下嫁,怎么能让你受委屈?我想让全安都城的人看看,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意迎娶长宁公主的。”
那句“我们的婚礼”,刺耳如锤。原本崔彻在病中,对这桩婚事并没有太强烈的真实感,此时此刻,它却真实得令人不敢相信。他跟贺初仿佛是月在手,水越是清澄明澈,倒越显得那轮明月只是一场幻觉。
“自古帝姬出嫁都太奢侈了。我回宫后,闯了不少祸事,反而不愿因为此事被朝臣们参。谁不知顾家富可敌国,我知道顾兄的心意即可。仪式不必大事铺张,不妨简之又简,不图那些无谓的热闹,阿耶阿娘也皆赞成我的想法。”
他注视着她,“我听你的。”顾汾向来不喜铺张,唯有婚礼一事,担心因不够郑重让贺初受了委屈。可他不仅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且那女子不拘世俗礼节,与他无不相投。”
“不过,你打算托谁向我阿耶阿娘提亲?这个人倒是要格外慎重。他既要能讨得我阿耶阿娘欢心,还要懂得机变。我阿耶虽是君王,但在贺氏宗亲中,有比他地位尊崇的长者,难保不会提出异议、生出事端,而这个人只要一张口,就能所向披靡。所以顾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关于这东风,你可要想好了。”
“这有何难?我早就想好了。”
崔彻连当自己不存在都不可以了,撇了撇嘴,心想,不会就是我吧?
果然,顾汾道:“还有比师兄更合适的人选吗?”
崔彻气笑了,“顾色清,你上巳节一声不吭就拐走了我的学生,你还指望我给你做媒?”
“可师兄本就是我跟阿初的媒人啊,若非阿初是师兄的学生,我怎么能那么顺利毫无周折就见到长宁公主本人呢。再者,师兄既得陛下娘娘信赖,又最能随机应变,所以师兄做这个媒人再合适不过了。”
崔彻想,机智还是我的错啰?
系统忍不住老怀安慰:“其实要说媒人该是我才对。不过你们成婚,我就不用灰飞烟灭了,这个媒人就算让给崔南雪又能怎样。”
崔彻道:“谁稀罕?”
贺初看向他,“你们能不能不要当着顾兄的面吵?”
崔彻道:“他又听不见。”
“他虽听不见,可我们在商议婚事,你们这样吵,不影响气氛?”
系统道:“可今日探花郎不是来探望崔南雪的吗?”
崔彻幽幽道:“她早忘了,不过我不怪她,谁让她那般恨嫁呢。”
贺初:“……”
系统道:“嘿嘿,探花郎还给他带来一个惊喜。”
又来了!顾汾总是给人惊喜,上次惊喜就是带走贺初,还顺便定下婚事,这次还给他带惊喜,天知道是什么!崔彻冷笑,“你当顾色清是散财童子。”
系统也冷笑,“探花郎是不是散财童子我不知道。不过崔南雪你总是对一个相亲系统如此无礼,你会孤独终老的。”
崔彻悻悻道:“你的殿下都要嫁别人了,我孤独终老还有争议吗?”
贺初:“……”
“敢问我要嫁人,和老师孤独终老有联系吗?”
崔彻:“……”
“也对。”他负气道:“争执时候说的话,不必当真。”
系统道:“崔南雪,你好端端又撩拨她做什么,你明明对她没有丝毫情意,眼看她要嫁人了,又见不得她好。你太黑暗了。”
“我不仅黑暗,我还盼着你灰飞烟灭呢。我准备横刀夺爱,你信不信?我要让你的殿下婚事告吹。”
贺初:“……”
“敢问老师打算如何横刀夺爱,让我的婚事告吹?”
崔彻:“……”
“暂时还没有对策,容我仔细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系统道:“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崔南雪你出来,我们打一架。”
崔彻气笑了,“我一直就在外面,需要出来的是你吧?”
系统:“……”
舌战系统,崔彻算是赢了,转而问顾汾,“你今日到底是来商议婚事的,还是来探病的?”
“当然是来探病的。那日我就说嘛,上巳节万人空巷,齐聚曲江池畔,很容易发生落水的事。师兄这次救了十四殿下,冷情冷心的名声是保不住了。这么乐于助人,看来以后走到哪里,都有人等着你救。”
“乌鸦嘴。”崔彻道:“我以后不会往水里跳了。我这病就是不能湿漉漉地着凉,一着凉必然会迁延多日。”
贺初想,他既然知道自己不能着凉,会因为无聊往水里跳?
“他以为落水的那人是你”,王熊的话又浮上她的心头。
感到她怀疑的目光移了过来,崔彻换了话题,若有所思道:“也不是全无收获,我是先下了水,才发现原来我会游水。可这些年,我好像忘了这件事。”
贺初想,他怎么会不识自己的水性呢?
崔彻道:“很奇怪吗?”
“比如我吧,那晚在船上,我尚可以判断游多远而不至于感到吃力。”
崔彻笑笑,“下次不必了,你不是郎中,在不在都无碍。”
贺初冷哼一声,“我总要游回来的,难道还能被一条船困住?”
当着顾汾的面,两人都不便提王熊。可顾汾并不难编织整个经过。师兄是上巳那晚病的,而那晚,他明明将贺初送到了宫门口,不知什么缘故,她后来上了一条船,又因师兄的病不惜游回来。不得不说,似乎什么也阻遏不了她和崔彻,包括他,也包括那只船那条河。
“还有,”崔彻道:“在水下我见到的那个女子,发髻上明明系着荔色丝带。可直到上岸后,我才发现那是十四殿下。断了的丝带在我手里,打开一看,却是淡粉色的。”
“师兄的意思是,你在水中产生了某种幻象?”
荔色丝带,那不是裴青瑶的装束吗?贺初想,老师难道关心则乱,将十四看成了裴二娘子?
“是幻象。”崔彻点头,“不过,我见到的那个女子不是青瑶,因为当时她正在行障里,跟我说着话。”
顾汾一向不喜追根问底,递了一个匣子过去。崔彻打开,是杏脯,拈了一个扔进嘴里。
贺初伸手去拿,崔彻打开她的手,“吃药遭罪的人又不是你。还有,你吃东西前不用洗手吗?”
“你不是也没有吗?”
在二人面前,他更像一个外人。顾汾笑笑,正准备将帕子拿出来,崔彻却递了一块自己的给她,“擦干净手再吃。”
贺初接过,用那丝帕仔细擦了擦,“这总可以了吧?”往嘴里塞一个,连声说好。她一笑一倾城,在这满园茶花里百媚丛生。顾汾却想,那丝帕的颜色,名为梅染,是以梅花树为染料所染,来之不易,不可多得,一般藏而不用,且之前叠得方方正正,一丝不苟,却被贺初擦了后,随意丢在石几上。可师兄不仅不怪罪,反而毫不介意,又好好收了起来。
贺初又拈了一个送入顾汾口中,它不同于一般杏脯,有扑面而来的甜意与清新, 滋味柔软且芬芳。可不巧的是,顾汾口中那个,余味却是酸苦的。他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和阿初会不会也像那果脯一样,始于清甜,却终于酸苦呢?
第34章 裂缝
崔彻道:“看到了吧,这种杏子香味独特,甜度高,易出脯,用它做成的杏脯才好吃。是你跟他说的?他从白云寺弄来的?”
贺初一怔,这就是崔彻说的杏脯?可她没对顾汾提过,多半是从杏子坞带来的。
果然,顾汾眯着眼笑笑,“杏子坞的。”
“啊?”要不是吞到肚子里,崔彻几乎想抠出来。蹭吃蹭喝是可以的,但不能是杏子坞的。
他阖上盖子,还给顾汾,“看来我这一病,十分轰动,就连父亲都知道我病了。你还是带回去吧,我若想吃这种杏脯,我的学生可以找白云寺要。她那身手可以跟白云寺的和尚们过过招,赢一盒杏脯应该不在话下。阿九,你说是不是?”
“果脯而已,哪值得大动干戈,大打出手。辛叔叮嘱过我,能自保即可,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出手。再说了,白云寺那些和尚万一有卧虎藏龙的高手呢,输了岂不让人笑话。”
崔彻:“……”
“唉!要不说女生外向呢,人还没嫁呢,就这么帮着个外人。”
顾汾想,他果然是外人,也不为自己分辨,“师兄别急,让我把话说完。我是去了趟杏子坞,不过,老师改变主意了。听闻裴大娘子自己提出来要跟师兄解除婚约。所以老师让我带来一封书信,连同这盒杏脯。他说,是你想要的结果,你会收下的。若非老师这么说,我怎么敢擅自将杏子坞的东西带给师兄。婚姻这件事,毋庸置疑,我肯定站在师兄这边。”
“而且,”顾汾忍着笑,看热闹不嫌事大,“总不能我自己幸福着,却眼睁睁看着师兄过得不顺遂。”
崔彻:“……”
他想,裴微云主动提出要解除婚约,难道就是系统所说的惊喜?
自他成年后,对裴大娘子从不曾看上一眼。想来这样的婚姻这样的夫婿也不是裴微云想要的。可就算裴微云这么做了,裴家的人会愿意?他的父亲能同意?和裴家人联姻,简直是他崔九郎的宿命。在两家家主和其他长辈眼里,他和裴微云是天作之合。他真得能从中解脱出来?
凉亭里的浓浓春日忽被冰雪封冻了,唯剩幽冷的发丝与萧瑟的衣袂在挣扎,贺初手里捏着果脯,顾汾后面还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出神地僵在那里。
裴微云愿意解除婚约,他和裴青瑶接下来不就顺理成章了吗?最初,崔彻允她查案,她承诺他,在和裴微云的婚礼上带走他,他们可谓互利互惠,在他这里,她的存在价值不就是再抢一次亲吗?如果说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她不是应该为他高兴吗,可她为何这般失魂落魄呢?心里像被凿了一个洞,怎样也填不满,别说装高兴了,就算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也做不到。
崔彻察觉到了,不是欢天喜地要嫁给顾汾吗?嫁得有情郎,真得有那么简单吗?按理说,他应该得意的,可此时偏偏心痛得很。他静静瞥她一眼,当着顾汾的面什么也没说。
顾汾淡淡扫去一眼,不露声色将她果脯接过,自然而然放入口中,取出信交给崔彻,“信和果脯我都带到了,师兄,我告辞了。”
是他的耐心不够吗,还是他对阿初的期许太高?向她求亲的那日,他其实就看出来了,她心里有崔彻。崔彻一向不近女色,而她是唯一可以靠近他的人,可见是多么特别的存在。可他以为,有他在,她和崔彻最终会各归其位的。可那只是一封信,一封信而已,就让她失神了。从前他就仰慕她的真性情,可岂知性情太真,无法掩饰,似乎也会伤人伤己。
他潇潇洒洒起身,“阿初送我,让师兄好好看信。”还没等贺初反应过来,就拖着她的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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