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裴安答:“热茶一凉,难免茶汤浑浊,又老又涩。所以我用碎冰降温,让茶汤以最短的时间变冷,不仅不影响茶味,清甜也被保留了下来。”
贺初想,好是好,但茶本就不是平民能享有的,再加上冰镇,太奢侈了。
卓韧的茶,却是热茶。众人品饮后,发现它既有茶的真味,又有莲的冷韵,就像夏风吹过,荷香四溢,无比的清凉。
崔彻又问:“卓先生这茶是怎么烹出来的?”
卓韧道:“我昨夜将茶叶放在白莲里,今日一早再取出来,茶中沾了莲香。我想让茶既不必凉掉,又有冷韵。这样跟崔公子这道命题,才不相违背。”
崔彻肯定道:“不仅不相违背,而且还妙不可言。”
众人看卓韧,身姿挺拔,洁净的面容清正端肃,一件鸦青夏布外袍,看起来十分简朴。暗叹人不可貌相,本来最后一场斗茶,多数人都以为,只是看场热闹。没想到,雍王的人竟然胜了这场茶会中最为出色的裴安。
侍者将收上来的石子交给崔彻,崔彻目测,少了一颗。在场品饮的人一共十五人,盘中却只有十四颗。
崔彻问:“是谁没有品评?”
侍者低语:“是太子殿下。”
四颗白石,十颗黑石,就算再加上太子殿下的那一颗,也不影响结果。
可太子为什么不品评呢?
卓韧在杏子坞一战成名,别说雍王了,陛下也会很高兴吧?再看卓韧,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从前难得的启唇一笑,大概都给了贺初。
他不禁想,一位寒门子弟,在今日世家云集的地方,以及一向锋利的雍王身边,能做到这般的从容不迫。
这位卓孤城到底何方神圣?
第72章 易储
“本轮斗茶,四颗白石,十颗黑石,卓先生胜出。”崔彻宣布。
雍王大喜过望。
三年一度的世家茶会,由来已久。到了本朝,皇室就只有观望的份,从没有人向世家发出挑战。
卓韧对他说,只有五成把握。没想到,十对四,赢得漂亮。那四票里可想而知,一定还有些裴氏自己人的票在里头。
他对太子走到身前,浑然不觉。正在想,十四颗石子,还少了一颗,到底是谁没有品评?
雍王的近卫见太子慢慢踱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也没太防备。怎料下一瞬,太子忽然暴起一脚,踹在了雍王胸口上。
雍王体型臃肿,被他这么一脚飞下来,连人带椅倒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
双方的侍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不知谁起了头,立刻打成一团。接着,只见太子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雍王,举刀欲刺。
贺初大吃一惊,她两位兄长为了皇位,彼此不对付,并非秘密,可一直都是背地里的动作。现在二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要刺死四哥,太子这是疯了吗?
她的剑出了鞘,“铛”得一声,太子的匕首被震飞。与此同时,雍王抽出佩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太子。
太子被刺中,却不在要害,毫无畏惧、杀气腾腾地向雍王扑过去,“茶里有毒,你果然想杀了我,取而代之。”
雍王一边抵抗,一边道:“放屁!你栽赃陷害老子。”
太子最讨厌自己的这位兄弟,明明心思细腻,平日里却故意装得粗言俗语。
雍王心知,他这第一剑是自卫,第二剑就是谋杀储君,遂丢了兵器,跟太子肉搏。
两人多年来心存芥蒂,面和心不和,一旦打起来,愤恨、积怨全飞了出来,怎么压也压不住,全化作拳脚,发泄在对方脸上身上。
贺初燃起给她亲卫信号的烟火,已经顾不上腿脚的不便,飞身过去,想分开两人。王熊怕她在混战中吃亏,也跟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按照崔彻的预想,太子和雍王最有可能在从杏子坞回安都的路上,向对方动手。没想到他们在杏子坞,当着四世家的面打起来了。
他事先已经安排侍卫把这里重重包围了起来,太子和雍王的后援都进不来。只等贺初的亲卫一到,局面就能控制住。
拳脚无眼,他的席位就在雍王附近,不走太危险,遂拉着迭湘一起避得远远的。一路上还不忘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裴安和卓韧都坐在原来的席位上,神色冷静。崔彻却咀嚼着其中的不一样。
裴安是世家子弟,讲求临危不乱的世家风度,且他学过剑术,有自保能力。
卓韧却不同,只是普通人。但木樨客栈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过人的镇定与胆识,更何况,他身边有雍王侍卫的保护。看来卓韧在雍王身边地位卓然。
那边,贺初和王熊分开了太子和雍王,两兄弟打得彼此鼻青脸肿,头发全乱了,衣衫上的血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
贺初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人,她阿耶最喜欢在朝臣面前炫耀两位兄长。这下好了,丢人现眼到了这般程度。再张望崔彻,他带着迭湘避得远远的。裴青瑶则立在裴家人中间。他没有食言,一旦遇到危险,在迭湘和裴青瑶之间,他选择迭湘。
好好的一场斗茶,以闹剧终结。半夜里,崔彻正在写奏折,圣旨就到了。
崔彻一边接旨,一边想,可见茶会里,另有陛下的耳目。
太宗密令,让雍王当夜回宫,由王熊护送。至于太子先行软禁在杏子坞,三日后由贺初和崔彻护送回安都。
可当夜,雍王在从杏子坞回安都的道上,又遭到了伏击,身边的亲卫死伤惨重。幸好王熊谨慎,临时调了附近的一支军队。援兵到的时候才得以化险为夷。雍王无碍,王熊轻伤,伏击雍王的人最后招认是太子的人,也被押回了安都。
消息传到杏子坞。设伏虽是意料中的事,崔彻还是吃了一惊。这就意味着太子要杀雍王,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这些年,太子和雍王斗来斗去,少说也有七八个回合了,都不成气候。没想到,杏子坞这场茶会之后,天下要了!
*
十天后,平和殿里。太宗只召了崔彻一人来,贺初在一边旁听。
这些天,弹劾太子的奏折多不胜数,却没什么人关注太宗作为一位父亲的心情。
太宗问了当日茶会的详情,以及各人在大理寺留下的口供。听完之后,叹了口气,良久不语。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和皇后对孩子爱如珍宝,太子和雍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他们交恶,仅仅因为一个王位?
皇子、帝姬或有可能令他失望,但崔彻不会。
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崔彻,“这件事还有疑点吗?”
贺初见她阿耶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心疼她阿耶阿娘,也心疼两位兄长。
祖父登基后,阿耶到处平乱,阿娘陪在阿耶身边,顾不上他们。她两位兄长看似留在王府,实则有人质之嫌。她在民间,虽困苦,却不比两位兄长年少时担惊受怕的过活。
崔彻道:“臣比对所有人的口供,发现了一件奇事,有一条关键线索对不起来。”
果然没有看错人,太宗凝神听着。
崔彻继续道:“当日在场的人,多数人都能证明,太子殿下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雍王殿下,举刀欲刺。少数人的席位离得较远,事发突然,又应对得慢,没看见那把匕首,也是可能的。
可关键就在匕首上。
太子殿下矢口否认,他曾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他说,他从袖中拿出来的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茶里有毒,雍王欲取而代之’。”
贺初想,有了那把匕首,二哥要杀四哥,就是事实。没了匕首,二哥和四哥在杏子坞,就只是幼稚地打了一场架。可就算没了物证,有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
她二哥能推脱得掉?
第73章 物证
太宗问:“那匕首呢?字条呢?”
崔彻禀道:“事发之后,臣着人在现场既没找到匕首,也没找到字条。”
太宗道:“这就奇了,太子从袖中取出的要么是匕首,要么是字条。现场怎么会两样都没有呢?如果太子说的是真话,现场应该有一张字条;可假使太子说得是假话,那现场应该能找到匕首。当时很混乱吗?会不会有人趁乱偷偷转移了证物?”
崔彻道:“这的确是一桩疑点。查清楚的下落,臣尚需一些时间。此外从供词看,除了太子殿下和雍王殿下,长宁公主算是第三位和那把匕首密切接触过的人。”
太宗看向贺初。
贺初禀道:“茶会的时候,我坐在二哥下首,二哥的对面是四哥的席位,二哥去了四哥那儿,踹了四哥一脚,接着,就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要刺四哥。
我当时想,两人在那样的场合像小孩子一样打一架,也就是丢脸罢了,但二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死四哥,事情就不一样了。所以,是我的剑出鞘,击中了二哥的匕首。我……”
见她欲言又止,太宗道:“这里没有外人,说吧,吾想知道真相。”
贺初鼓足了勇气,“我亲眼看见,二哥从袖中抽出的是匕首,而不是字条。而且,我还听到剑击中匕首发出了‘铛’的一声。”
崔彻沉吟几许,“问题就在这里,太子殿下说,但凡指认他从袖中抽出匕首的人,是在炮制冤案诬告他,可长宁公主、四世家没有理由要联合起来冤枉太子殿下。”
太宗思忖,阿九和四世家联合起来,冤枉太子,支持雍王。这的确说不通。
自晏宜开始,从清宁县走出的名臣颇多,但阿九回宫,极少和当初从清宁出来的官员有交集。阿九的志向在民间,不在朝堂。
再说四世家,博陵崔氏从不过问争储的事,太原王氏在和王室联姻之前,不会轻易做出选择。而其他两家,先站在一旁看着,谁赢了,就支持谁。
“太子在大理寺,人怎么样了?”太宗问。
崔彻道:“精神萎靡,时哭时闹,说黑白颠倒,人心不古;还说杏子坞茶会就是一个陷阱,当日在场的所有人帮着雍王殿下,集体陷害他。”
太宗摁了摁眉心,“南雪也见到那把匕首了?”
崔彻只得硬着头皮道:“臣当时就坐在雍王殿下下首,臣看到了。”
太宗又问:“太子说,字条上写着‘茶里有毒,雍王欲取而代之’,茶里有毒吗,验过没有?”
崔彻道:“在场的人一共品饮了三杯茶,第一、第二杯是裴子同烹的茶,第三杯是卓孤城烹的茶。太子殿下只喝了第一、第二杯,也就是裴子同烹的茶,并没有喝卓孤城的,因此,也没有参与对他们二人的投票品评。
卓孤城是雍王殿下的幕僚,恐怕太子殿下怀疑,卓孤城烹的茶里有毒,臣着人验过太子殿下的那杯茶,茶水和茶器均无毒。”
“那裴子同烹的茶汤里会不会有毒?”
“不会。无论是裴子同和卓孤城的茶,都是烹好后,从一只盏里分送出去的。”
太宗沉思片刻,“太子说你们都在诬陷他。作为一国之君,吾认为他是死到临头,不得不砌词狡辩。可太子喊冤,作为他的父亲,吾要相信自己的儿子,或许另有隐情。这件案子,南雪继续查,让阿九做你的帮手。”
崔彻应下,听到最末一句,硬生生将嘴角漾起的笑意压了下去。
贺初不想和崔彻再有半点交集,可二哥是被她阿耶寄予厚望的人,对着此时此刻她心力交瘁的阿耶,她怎么拒绝呢,只好点了点头。
*
经过假山时,就见崔彻抱着手,堂而皇之地靠在石洞旁等她。
既然躲不开,只好坦然面对,她行了一礼,疏远地道:“崔公子。”
她在闲止斋昏睡时,他去看过她几次,发现她每次都背对着那篮子花睡,可见心里嫌恶。
他回了一礼,不冷不热地问:“九殿下腿脚可痊愈了?”
九殿下?她在心里冷笑,从前是谁随她的家人叫她阿九来着?
她不看他,点了点头。
“我阿耶要的是物证和人证缺一不可,没有物证,仅有人证,他作为父亲,便不能不信二哥是被冤枉的。可根本就没有物证,那日走出去的人都被一一盘查过,身上不可能携有匕首或字条,接下来崔公子打算怎么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