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贺初道:“阿耶总让我躲在平和殿的屏风后面,我坐的那张椅子又破又旧,稍有动静,就像闹鬼一样,吱嘎吱嘎地响。我只要一坐在上面,就动也不敢动。”
崔彻忍住笑,那一定是陛下的意思,怕她心太宽,睡着了。
“陛下崇尚节俭,可我这里没有又破又旧的椅子,你放心吧。”
贺初闪到屏风后面。
那里摆着一张如意云纹鹤膝榻,提梁篮子里插着粉色山茶,简正又雅致。
地上铺着又厚又软的波斯地毯,就算打滚也可以。
她坐下,手边一凉,转头看,是崔彻丢在榻上的一件外袍。
衣衫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奇怪它明明触手生凉,她却觉得整只手腾地一下烫了起来。那宝蓝颜色似乎太过明亮,她局促地不敢再看。一颗心怦怦乱跳,像个犯了错、忐忑不安的孩子。
她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只好挪身到榻的另一端,距离它远远的。
静了一静,想想平和殿屏风后面的木椅,是属于她阿娘的。只不过她回宫后,闯祸太多,总有人来告状,她阿耶不得已,才让宫人们也给她添了张椅子。
同样的道理,这世间大概只有裴青瑶有资格坐在这里,触手是崔彻的衣衫。
说不定哪一天,她作为外客,和崔彻在书房商议事情,而裴娘子就躲在屏风后头,赤足踏着轻软的地毯,嗅着芬芳的山茶,拾掇崔彻华美的衣衫……
一想到那位裴娘子,贺初又叹,一个老师已经够可怕的了,以后还要添个师母。
崔彻那个奸诈的人,他能看上的人,性子多半和他一样。而她一个心思单纯的侠女,往后岁月要应付两个奸人,简直太可怕了。
正胡思乱想着,章颐来了。
*
章颐怀抱两只匣子,放在书案,“南雪迁入新宅,这是我准备的贺礼,快打开看看。”
贺初笑笑,两只匣子换一张符篆,有什么好兴高采烈的?
要说佩服,她最佩服她老师敛财的能力和无下限。
最近,崔彻收礼,收到手软,他的回礼是一张符篆。
那是隔壁道观里的道士们送他的,纯属借花献佛,他一文钱也不用花。
至于用途方面,什么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治病除灾随便说。
不过,那些送礼人家收到天下第一公子回赠的符篆,把它当宝贝的快乐样子,绝不是装出来的。
章颐两手一空,解下披风,随手扔在椅上,长身玉立,眉目如画。
贺初看着眼熟,想起她在平和殿外被陈国公府的人围了起来,有位年轻郎君上前解围,便是他了。听章诩说过,章颐和崔彻相熟。
崔彻打开匣子,全是上好的纸笺。
章颐道:“我平日里收集的,一直舍不得用,想想只有你的笔墨不辜负它们。”
话刚说完,一眼瞥见书案上的几幅字,脱口而出,“谁的字这么丑?”
是贺初刚才临的字,没来得及收起来。
崔彻从章颐手里接过,收了起来,“是殿下,她最近在跟我学隶书。”
章颐仔细端详,评价道:“照我看,那位殿下就算练上几十年,也没有出头之日吧。”
啊?贺初吃了一惊,老师明明对她说过,她练字八年,必有小成。
崔彻淡淡道:“书法是她的弱项,不过,她的强项倒是不少。”
这是崔彻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对她的评价,像维护,又像是说给她本人听的。总之,感觉怪怪的。不过,贺初不敢太高兴,她老师那人没风没骨,说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当真。
章颐倒是好奇,问得耐人寻味,“哪位殿下能这般有幸,跟着南雪学书法?”
贺初在心里哼了一声,这叫有幸?不仅学五休二,累得半死,还要在罚俸一年、举债度日的情况下,进贡拜师礼。
崔彻不紧不慢道:“是长宁公主。”
章颐一怔,“原来是她。”
他本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张,似是百感交集,最后什么也没说。
崔彻亲自煮了茶,舀进章颐的茶碗,“我猜这几日你会来,备了好茶,一直在等你。”
章颐道:“今日,我觉得饮酒更好。”
“可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人一身酒气,且不清醒。”崔彻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章颐啜了口茶,语气平淡,“她真傻。在我们陈国公府待了六年,什么丑陋人心没见过,什么可怕的事没经历过,却还是傻得无可救药。”
良久,崔彻才道:“她只是心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关心则乱。”
他们说的“她”,自然是王娘子。贺初睁圆了眼。
崔彻平静道:“案发之后,王娘子没打算逃,是她觉得我们没有证据,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二世为人,想好好活着,她不愿过那种官府追捕,亡命天涯的日子。经历千辛万苦、却坚持活下来的人,怎么会自尽呢?她是恐怕我已经怀疑到你,所以帮你抹掉了这世上唯一的人证,也就是她自己。”
章颐显然对王娘子的心意并不意外,相反十分坦然:“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当时问她,陈国公、章颐,是不是也像章诩那样有虐打人的习惯,一听我问起了你,她显然着急了。后来,我又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
就是这两个问题,她猜到了,我怀疑你。”
章颐叹了口气,“南雪又何必对她一再相逼呢。”
崔彻也叹了口气,“我没对她用过刑,一直以礼相待。我的本意是要案情的真相,不是要她自尽。长宁公主也曾为她筹划,徒刑,又不是死刑、流放。三个月后,娘娘生辰,天下大赦,她最终能获得她想要的自由。”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章颐问:“南雪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第12章 黄雀(修)
崔彻道:“王娘子能死里逃生,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到的事,国公府里一定有人救了她。
还有,你兄长虐杀王娘子,事后毁了所有证据。而王娘子反杀你兄长,计划精心周密,从用毒到时机都堪称完美,不仅没有留下证据,还似乎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我觉得,更像是你的布局。”
章颐无可奈何,“交友不慎,你对我太了解了。”
“最重要的是,西市商贩说,月色越好,银月蛇毒的毒性就越强,在毒发时能震慑鸟群,甚至有着‘月出惊山鸟’的诗意和浪漫。长宁公主推断,布局的人将风雅当成了一种俗常和习惯,就连挑选毒药也不例外。王娘子虽谈吐文雅,但我觉得,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只有你。这道理,就好比我的字一样,即便不落款,也能被人认出来。”
章颐撑着额头苦笑,“这种风雅,真教人憋屈,没挤进本朝公子榜,反倒在作案时被抓个现行。”
贺初想,即便仅从相貌和举止来看,章颐也比章诩出色许多,不过,公子榜非嫡子非长子不能入内,所以章颐入不了榜。
吃了盏茶,章颐道:“其实三年前我救下她,根本不为救她。”
崔彻沉吟道:“你想除掉你兄长,需要一把好刀。既要神不知鬼不觉,又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贺初一直觉得章诩城府深沉,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章颐才是那个厉害角色。
“不错,那把刀要矢志不渝,要锋锐无比,要能给我那浑然不觉危险将至的大哥,致命一击。”章颐语气讥诮,“还有,直到最后,她也要是把好刀,忠于主人,守口如瓶,把自己销毁了,让她的主人高枕无忧。”
崔彻不语,给章颐添了盏茶。
“其实最初,我并不认为她是合适人选,她对我大哥,只有恐惧。即便有恨,那恨不够沉,也不够冷。你看,我家就没一个好人。没有夫妻情深,也没有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章颐自嘲地笑,“还有我那祖母,极擅长鸡蛋里挑骨头,在家呼风唤雨,最难伺候。王应被打得脂粉也遮不住痕迹的时候,我祖母嫌她愁眉苦脸,晦气,占着正室的身份,既没有子嗣,又讨不了夫君的欢心。被打得下不了地,不能去请安和伺候的时候,祖母又抱怨她目无尊长,不懂规矩。总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不过,那位老人家也遇到过挫折,那日在平和殿外,与长宁公主那混不吝对峙。两人虽什么也没说,可长宁公主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和性格,还是打败了她。”
听到“混不吝”三个字,崔彻虚咳了一声。
章颐无所谓道:“怕什么,本来就是嘛。就算长宁公主此刻就站在我面前,我也照样这么说。”
贺初:“……”
崔彻:“……”
崔彻问:“你那兄长怎么会有虐打人的习惯?”
章颐沉吟,“不知道。可能小时候见到爹爹打娘亲,受了严重的刺激,无力改变,一边在心里痛恨爹爹,一边又变成了跟爹爹一样的人。”
“而且,那似乎和他作为嫡长子承受的压力有关。爹爹对他期望太大,管得严厉苛刻。娘亲在家中自保的筹码也是他,对他极尽依赖,祖母又闭着眼睛溺爱。
崔彻苦笑,“你说的对。我在杏子坞的时候,似乎也过着这种日子。过度的期望、依赖、宠爱,都是压力。
“他那种习惯,其实很早以前,并不明显,是在还没有娶妻的时候,祖母给了他一个填房丫头开始的。那个填房丫头大概到死也不明白,她当侍女的时候,我大哥明明温文有礼,是最理想的主人,阖府上下,无不称赞。可做了填房之后,他却变成了魔鬼模样。”
“可他所承受的,难道是你羡慕的?你想除去他,是为了取而代之?”
“不是。”章颐道:“我从一出生,就接受我是次子、而非长子的事实。家里没人指望我,也没那么看重我,肩上担子不重,我反而比他幸运多了。可不知怎的,我越来越看不上他,越来越瞧不起他。在我看来,他在家走着爹爹的老路,在外又没有爹爹当年跟随陛下打天下的魄力,也没有那种作为陛下近臣的自信和机敏。
我不知道,等爹爹不在了,像他这样一个人,领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妻子,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娘亲、一个盲目又苛刻的祖母、还有府里的其他人,这条路到底怎么走?
我也不知道,如果王应没有逃出生天,或者再换一个女人。她会不会像我娘亲那样,生下一个孩子,余生自保的筹码都系于孩子身上,而那个孩子耳濡目染,长大了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虐打妻子,两副面孔。不知到底哪副面孔,才是自己的本心,本性。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前途渺茫,没有希望。”
崔彻不语,良久才道:“我明白了,你其实是对那个家不满,不满到修修补补已不足,你想重建一个。
“那便重建一个吧,忘了从前,也忘了王娘子,反正你已经袭了陈国公的爵位,成了国公府的主人。”
贺初站在屏风后面,不知该作何感想。
章颐是章诩一案的主使,除非他自己承认,否则他们没有证据。
崔彻这么说,是想保全章颐,就当章颐从没来过,什么也没做过。这完全是出于他们私人的友谊,可是否违背他作为大理寺卿的职责呢?
崔彻和前任大理寺卿晏伯伯太不一样了,晏伯伯只有公心,而崔彻,于公于私,她都觉得难以形容。
“可以吗?”章颐苦笑。
“她知道你在利用她吗?”
章颐点了点头,“南雪,你清楚我,因为你我是同一种人。她也清楚我,所以,我和她可以是盟友。我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手有刀,心有毒。只有百毒不侵的人,才能靠近我。”
贺初想,章颐虽有毒,可至少他承认有毒,不像章诩那般懦弱伪善。
“也对。”崔彻叹,“同一种人,你一直不娶妻,我多怕你会看上我。”
贺初:“……”
章颐道:“大言不惭,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收长宁公主做学生,你自求多福吧。”
贺初:“……”
崔彻吃吃一笑,“我是她老师,纵然她是混不吝,我还怕被她吃了不成。”
章颐觑着他,“你这人真奇怪。你可以说她混不吝,我说她的时候,你咳嗽做什么?”
崔彻道:“那是我的学生,当然只有我能说得。那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