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陆执方刚睁眼坐起,眼前就奉来一盏香茶。
温温热热,幽香醒神。
少女睁着那双明澈无垢的眼眸,卖乖地朝他眨眼,唇边绽出小梨涡:“世子爷,先漱口。”
漱完口了,有手巾擦脸,巾子本是温热的,这里无炭炉,凉得也就快。陆执方放下手巾去看那托盘,刮胡刀、梳子……连女儿家的面膏都有一盒。他慢慢旋开盖子,看见面膏中间凹下去一个小小的指印。
馥梨眨眨眼:“这是我的,将就用用。”
陆执方面无表情挖出一坨,涂在了手上,在那双慢慢瞪圆的杏眼里看到了暴、殄、天、物四个字,“不就是想将功补过,好好当差吗?一盒面膏舍不得了?”
“……舍得的。”她口不对心地点头。
陆执方轻嗤一声,自己梳了发,穿了衣,“回去赔你一盒新的。”说罢,把刮胡刀给她。
“我来刮?”
馥梨拿在手里,茫茫然比划了两下,陆执方已拎着一张行军凳,放到屋门口光线亮堂处,“哨所没镜子,我生不出第三只天眼。”
“我怕刮伤了……”
“刮伤了无事,”陆执方轻描淡写:“至多小厨房以后就没有萝卜炖牛肉这道菜了。”
馥梨硬着头皮去了,清晨的光照着他微扬的脸,一夜过去,世子下颔冒出些青色胡茬,很短,不认真看瞧不出来。原来玉面郎君也是会长胡子的。
馥梨拿刮胡刀去轻轻蹭了一下,发现那刀片是削得极薄的铜做的。
陆执方坐在行军凳上,背靠门扉,看她俯身贴近,清浅呼吸如昨夜一般,拂到了自己面上。
他缓缓闭上眼:“再用些力,不怕。”
馥梨渐渐地掌握了技巧,有些角度不好刮,有些地方需要力重,有些地方需要力轻,最后剩下颔骨的边缘,她手指忍不住按上去,绷紧了那一小片皮肤。
陆执方在这时睁开眼来,墨玉瞳仁里映着她。
恍惚间,平湖秋月一样的眼里,还留着昨夜贴近时的的温柔缱绻。馥梨手一抖,绷紧了的皮肤上霎时浮出一道极淡极细的血线。
“世子爷……”她快捏不住那刮刀。
陆执方接过刮刀,指腹在她手背蹭了一下,馥梨缩了回去,他埋怨的三个字轻似耳语:“胆儿小。”
收拾好之后,有陈承运派的亲兵护送他们回京。
此后一路顺畅无阻。
木樨早得到信报,在静思阁等着,把陆执方离去这段日子的邸报和朝堂消息都汇集起来,放在书案。
陆执方沐浴休整一番,先处理了需要紧急回复的批文和信件,“这封送到吏部侍郎周大人宅邸,密文给转运判官李浮玉,另外去定国公家答复我赴春日宴。”
木樨接了那些文书,打算去找荆芥外第二得用的护卫去跑腿,听得陆执方在身后道:“还有一事。”
“世子爷说。”
“你去找高扬,问静思阁仆役身契是在他手里,还是在我母亲手里。在他手里,叫他送来;不在他手里,”陆执方思忖道,“叫他想办法誊抄一份馥梨的身契,重在籍贯信息、死活契长短,当初她入府是从哪个牙行、哪个牙婆买的,叫他查清楚了来报。”
吩咐一下子有点多,木樨脑袋飞转记着,下意识问了句:“世子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陆执方也觉得漏了什么,思索一番。
“把厨娘喊过来。”
“谁?”
木樨以为自己听岔了。
陆执方已搁了笔,重复道:“小厨娘的张大娘。”
张大娘进屋事后,心里直打鼓,满心以为刚刚送进去的炖汤做差了,却看见世子爷在翻书,以闲谈般的口气问:“小厨房常做萝卜炖牛肉吗?”
“入冬了一个月做两次。”
“只两次?”
“最近牛肉贵,不好买。”
“明日再做一次,钱超了份额跟木樨支取。”
张大娘应好,又问:“世子爷明日大概何时下衙?我给世子爷算着时辰,做刚炖好的最适口。”
这种有香料久炖的菜,世子爷是挑嘴的,放久了会嫌太入味,掩盖了食材本身的鲜味,比如那萝卜。
书案后,陆执方翻过一页:“我不吃,你们吃。”
第32章 陆执方言出必行。
皇城渐暖,静思阁春花初绽。
就连石阶缝隙处,都冒出了柔柔嫩嫩的小草絮。
庭院光线最好的一角,洛嬷嬷正坐在小绣墩上做针线活,眼前忽而伸来一只手,掌心躺了一只勾丝破损的天蚕梅花络子,下头缀着块水色丰润的玉佩。
“洛嬷嬷辛苦,编个新的。”
是世子的声音,洛嬷嬷抬头。
这样的鸡毛蒜皮事,有南雁跑腿,再不成府里还养着专门的绣娘。陆执方亲自来,就是来看看她,她是大太太苗斐的陪嫁嬷嬷,给世子当过乳母,小时候带过世子,如今在静思阁相当于养老了。
洛嬷嬷露出个和蔼的笑,接过看了看:“嬷嬷眼花咯,编不来这样精细的花样。”她把络子塞回陆执方手里拍了拍,“世子爷去找小梨儿,她手巧,眼神还好,能编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陆执方捻了捻那络子,不置可否。
“别怪我这个老婆子多嘴,小梨儿是做事出错,惹得世子爷不高兴了?”
“没有。”
陆执方的寝屋近来干净得,连一粒尘都没有。
“我猜也是没有的,小厨房炖牛肉一日做得比一日勤快,”洛嬷嬷穿针引线,把软绸翻了个面儿,“那世子爷为何不再来找她了?”
淄州回来后,不止一次没去过馥梨屋里,连叫到跟前斟茶递水都少,她怀疑两人根本没打上照面。
“本也不该找。”
“世子爷是主子,没什么该不该的。席灵出府之后,她一个人闷在静思阁,也没同龄姑娘跟她玩儿,跟我这个老婆子也说不上几句,世子爷有事使唤使唤她,横竖这工钱也不白给么。”
“今晨才出府玩了。”
“哎,世子爷原来一直留意?”
洛嬷嬷将绣线扎了个结,笑眯眯斜他一眼。
陆执方自觉失言,手指轻拭了一下鼻头。
馥梨在府外待到快天黑了才回来。
黄花梨霸王枨大画桌上,堆得琳琅满目,是她今日同四喜、桂枝出府玩,在东西市买的小玩意,着实用不了几个钱,但瞧着花里胡哨很热闹。
馥梨一会儿戳了戳这个彩绘的“推不倒”,一会儿转转金银五叶风车,把它插到窗边。
隔壁屋,洛嬷嬷和厨娘正唠嗑,话声细细碎。
直至月兔东升,银辉皎皎。
风轻轻停了,五叶风车静止,隔壁说话声隐去,整个静思阁静下来。馥梨有些困,枕臂伏在画桌上,觉出从前没有过的空荡来,有几分像是主家宴会散尽后,独自去收拾杯碟凌乱的那种寂寂然。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种不合时宜的感觉甩出去,蓦然听见了斯文的敲门声,笃、笃、笃。
“馥梨姑娘。”是木樨的声音。
馥梨眸光微动,一跃而起去推门。
“木樨小哥,可是世子爷有吩咐?”
木樨递给她一个包袱皮子,那花布不是她的,里头零零散散的东西却是,“这是你和世子爷上次外出被劫走的东西,庆州军帮忙找到了那些流民,有些值钱物件已转卖了,有些还没有,馥梨姑娘看看。”
她扫了两眼,更关心另一样失物:
“木樨小哥,世子爷的马找回来了吗?”
“找回来了,荆芥一路带回的,刚到府里。”
“那便好。”
馥梨松了一口气。
“世子爷说里头应有个图册,看看若还能用,明日叫荆芥送你去大理寺见画师老樊。”木樨还递来个梅花样的络子,“还有件小事,馥梨姑娘能否照这个样式给编个新的?这个倒不急,世子爷挂玉佩的。”
馥梨记得这个,陆执方给她当敲门砖的那块玉佩上,系的就是这个璎珞,她点点头,一并收了去。
屋门阖上,灯芯剪亮。
桌上鸡零狗碎的小玩意被通通拨到一旁。
馥梨摊开图册,认真检查,有几页在颠簸路途中缺失了,有几页被黏上些许脏污,她注水研墨,重新翻出宣纸,埋头补上那些空缺的眉眼口鼻唇。
画着画着,心里头觉得空落落的那块,就像手里沾满了墨水的狼毫笔那样,慢慢充盈饱满。
她笔尖一顿,杏眸微微垂下来。
世子爷是说到做到的人。
说过她用心做的图册,要把它派上更大的用处,寻回来第一时间就安排了。应允她能够好好当差,不再有似是而非的接触,也确实是这样践行的。
馥梨捉去了笔尖的一根浮毛,重新埋首纸墨。
这日晨间,晴光璀璨,春风暄软。
大理寺左寺的画室里,画师老樊终于见到了这个画出惟妙惟肖婴童神态的闺中女郎,“哟,小陆大人没骗我,还真是个女子啊。”荆芥送来的姑娘头戴帷帽,身穿青碧衫子配素色裙,清雅利落。
她翻开帷帽白纱,露出一双妙目,“樊画师。”
“比我闺女还小。”老樊啧啧称奇。
馥梨将随身携带的图册交给他,老樊快速翻阅,眼睛越来越亮,嘴里念念有词,“不错,就是这个路数,大理寺还有更详细的类目,我给你参考。”
他从身后架子抽出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图册,砸在她面前的红木酸枝大画桌上,熟练翻找起来,“你看这页,还有这页……这些都是你图册可以再补充的,目录编撰方式还能再详细些。”
馥梨一边听,一边细细记录下来。
画桌上笔墨纸砚和颜彩一应俱全。
支摘窗大开,屋内敞亮,老樊面露期待看着她,就差把笔递上了。馥梨弯唇,将袖子微挽起,在纸上落了墨。老樊正看出些运笔的门道来,有录事跑来:“樊画师,快,去讯问室做个画像。”
老樊刚复职没多久,还记得上次在讯问室被袭击的阴影,“你再找两个人来陪我,我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