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14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买来的,先前讲出口的那些话,不过是他事先背好的稿子,再经杜兰泽这么一问,他立刻现了原形,似笑非笑地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您搁这儿发什么火啊,说到底,不就是丰汤县遭了贼吗?你非要让咱们巩城巡检司发兵,万一吃了败仗,担责的就是咱们自个儿啊!”

  “放肆!”陆征一声怒吼,站起身来,连连赔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杜兰泽打断了他的话:“陆大人,何罪之有呢?您为殿下准备美酒佳肴,光是接风宴,耗费了至少一百枚银元。《大梁律》规定,官员每一次设宴,开销不得超过四十银元,您超支两倍有余,可见心意至诚。巩城距离西江、岱江渡口最近,哪怕贼寇在岱州烧杀劫掠,焚毁栈道驿馆,侵占官粮民田,您始终静观其变,以静制动,可见深谋远虑。”

  陆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伏跪在地,哀嚎道:“殿下!”

  华瑶却问:“本宫来巩城之前,正准备给御史写信,陆大人,你说,那几封信,该不该写?”

  华瑶话中所说的“御史”,正是监察御史,负责纠察全省各部的官员。

  陆征跪得端正,硬着头皮说:“下官任职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犯过错。”

  华瑶吃了一口鱼肉,才说:“那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吧,今天这顿饭,究竟是谁出的钱?”

  陆征道:“是、是……”

  他的妻子忙说:“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体己钱!”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望着华瑶,眼里泪光盈盈:“妾身晓得,公主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况且妾身也从京城来了岱州,对殿下又敬爱,又尊崇,这便拿了体己钱,吩咐丈夫摆了宴席。妾身要是惹怒了殿下,那全是妾身的过错,只求殿下责罚,妾身恭领。”

  华瑶心道,不错,果然是京城贵女,反应如此迅捷。

  芙蓉阁楼三面环水,水上漂着几艘轻舟,舟中悬灯结彩,还有伶人吹箫弹琴,奏乐唱曲。

  乐声幽幽,花香阵阵,杜兰泽站了起来,走到了陆征面前:“陆大人和陆夫人一腔赤诚,殿下并不是要责怪你们,反倒还想替你们二位考虑。”

  她提起裙摆,缓缓蹲下来,平视着陆征:“陆大人,请您听我一言。”

  陆征咽下一口唾沫:“请说。”

  杜兰泽笑问:“您见过羯人吗?”

  赤羯国位于凉州北部,赤羯人就被称为“羯人”。

  羯人骁勇善战,有胆有识,人人都能弯弓射箭,骑马挥刀,无论男女老少,全民皆兵,十分擅长行军作战。

  昭宁四年以来,羯人和凉州军队交战几十次,迄今为止,他们仍有二十多万铁骑,徘徊于凉州边境。

  陆征低头,答道:“羯人……不会来岱州。”

  杜兰泽却说:“三虎寨内部,还有不少羯人,羯人数量之多,远超官府此前的预计。倘若您置之不理,日后一旦问责,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陆征的妻子狠狠掐了他一把,他回神道:“这、这未免……”

  杜兰泽循循善诱:“您所担忧的,无非是官兵打了败仗,朝廷追究下来,您担当不起。可您似乎忘了,公主作为凉州监军,可以率兵迎战,只要你听从公主调遣,无论功过……”

  “自然有我来承担。”华瑶接话道。

  陆征陷入沉思。

  杜兰泽道:“您不出兵,必然遭罪受罚,您出了兵,还能立功求赏,敢问大人,孰轻孰重,孰是孰非?”

  妻子的手还按在陆征的腰间,掐得他腰眼酸麻。他哪里顾得上妻子?细想杜兰泽的一番话,想得头晕眼花。

  他听说了丰汤县驿馆一案、凉州漕运一案,短短一个月之内,贼寇在岱州犯下两桩大案,也牵连了凉州军营。

  倘若他此时出兵,确实利大于弊,就算吃了败仗……反正是华瑶率兵迎战,他可以把罪责推给华瑶。

  哪怕上头对他问责,“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远远好过“玩忽职守、胆小误事”。

  想到此处,他拿出军令牌,亲手交给杜兰泽。

  他高声道:“敌国入侵,非同小可!只要能剿灭三虎寨,下官听从一切调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杜兰泽抓紧令牌,笑得格外柔和:“陆大人一腔忠勇,必有回报。”

  *

  当夜,华瑶一行人住进了巩城公馆。

  谢云潇的房间被安排在厢房的西南角落,他也没说什么。他的要求很低,有个干净的床铺就行。

  怎料,夜半时分,有人敲响他的房门,他开门一看,见到了陆征的夫人。

  陆夫人发簪斜插,长发散乱,身披一件纱衣,脚踩一双木屐,手上拿着一把鸳鸯绣花的团扇。她还没讲一个字,谢云潇“啪”的一声关上房门,还加了闩锁。

  陆夫人继续扣门,唤道:“谢公子?谢公子?”

  谢云潇道:“天色已晚,请你原路返回。”

  陆夫人道:“公主明日就要检兵,妾身的夫君去了军营筹备,现下,他不在府里。谢公子,你开一下门吧?”

  谢云潇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我不可能开门。”

  陆夫人还要再说两句,忽然听见一阵放肆的笑声,她转过头,看到拎着一壶酒的华瑶。

  华瑶调侃道:“夫人好雅兴!”又夸赞道:“夫人这身打扮,真的很不一般,我十分欣赏!不如你跟我……”

  陆夫人哪里见过这样轻狂的公主?她只当华瑶与皇后不合,她又是皇后的表妹,华瑶看她轻浮,就想趁机作贱她。她赶紧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跑远了。

  夜深人静,周围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杂音,谢云潇忽然打开了房门,华瑶立刻跳进他的房间,还要问他:“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孤男寡女……”

  谢云潇接话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

  “确实,这不合礼法,”华瑶拧开酒盖,仰头喝了一小口米酒,“符合我的家法。”

  谢云潇重新挂上闩锁,像是把华瑶锁进了他的房间。然后,他才问:“什么家法?”

  “好问题!”华瑶很有自信,“我定的规矩,就叫家法!”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些,酒香扑面,他确定道:“你喝醉了。”

  华瑶大言不惭:“我,千杯不倒。”

  谢云潇笑而不语。他拍了拍软榻,华瑶就坐到了榻上。他又摊开手掌,她就把右手交给他,让他撩起她的袖子,查看她的手腕伤势。那伤处消肿消了一大半,只剩一点若有似无的浅红色。

  微弱月光之下,谢云潇一言不发,专心为她上药。他指尖蘸了一点药膏,在她伤处细细密密地抹匀。

  谢云潇的手指修长,宛如玉石雕刻而成,指腹却有薄茧,那是练剑磨出来的茧子,抵在华瑶的腕间,反复地摩挲,诱发钻心透骨的痒意。

  华瑶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说:“老师,你要是转行去做大夫,肯定有很多人愿意被你医治。”

  “你又在戏弄老师,”谢云潇捉着她的手腕,“屡教不改,秉性恶劣。”

  华瑶果然顽劣:“你胡说,我为人正直,做事正派,你看不出来吗?”

  谢云潇漫不经心道:“等你作弄够了我,你会不会再换个人?”

  华瑶歪头:“什么意思?”

  虽然她喝醉了,但她醉后的言行举止也可爱得不得了。她越是亲近谢云潇,谢云潇越是警惕,只觉她的一切表相都是蛊惑人心的陷阱,他拐弯抹角地提醒她:“我不信你什么也不懂。”

  华瑶直接靠过来,毫不客气地倚着他的肩膀。

  谢云潇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隔着单薄的衣料,隐约能察觉她的肌肤细腻柔润,他差点把软榻的扶手握碎,刚要把华瑶的坐姿摆正,她又说:“快到淑妃的忌日了,我很想她。”

  谢云潇的动作一顿:“你的养母淑妃?”

  华瑶含糊不清:“淑妃重病卧床,皇帝不准太医为她治病,我又被皇后禁足了。等我千方百计解除禁制,跑去探望淑妃,她只剩下一口气了。”

  华瑶陷入回忆:“淑妃说,她对不起我,没当个好娘,没给女儿留东西……我哪里想要什么东西呢?我只想让她活下来。”

  华瑶语气平静,没有大痛大悲,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临近淑妃

  的忌日,她自己也即将踏上战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过了谢云潇的门口,走进了他的房间。

  她抬头看着谢云潇,甚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像是在端详一只受伤的幼兽。她不太喜欢,正要和他告别,屋外忽然有人敲门,她转移话题:“你猜,这一次是谁找你?”

  谢云潇道:“你的侍卫。”

  华瑶惊讶道:“你认识他吗?”

  早在两年前,谢云潇就和齐风打过照面。

  今夜,齐风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殿下。”

  华瑶回应道:“我在!”

  她站起身,走向门口。

  雕花木门被华瑶推开,灯光落在台阶上。

  齐风提着一盏灯笼,颀长的身影与夜色重叠。他的目光紧随华瑶:“殿下,杜小姐在找您。”

  “我马上走,”她没忘记和谢云潇打招呼,“明天见,小谢将军!”

  谢云潇对她一笑:“上次不是改了个称呼么?”

  他这一笑之间,庭院如有明月生辉、星辰绚灿,那普普通通的厢房都被衬成了天宫仙府。

  华瑶有些诧异,倒也很给面子,认真道:“潇潇。”

  谢云潇瞥了一眼齐风,才说:“明早见。”

第10章 笑谈离苦别愁 众生皆苦

  夜已深了,杜兰泽仍未就寝。

  她在灯下撰写一篇公文,从提笔到收笔一气呵成,甚至不用斟酌推敲。她自幼通晓经文法典,为她授课的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她的父亲常说:“我的女儿冰雪聪明,必成大器。”

  父母全力栽培她,教她忠君爱民,盼她大展宏图,她清楚地记得父母的神态和举止,还有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时的其乐融融的场景,那些前尘旧梦,让她心生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好像漫长的人生不过一场大梦,等到某一天,她醒过来,便能与自己的亲人再度团聚。

  她的笔尖悬停,漆黑的墨汁溅在宣纸上。

  华瑶推开她的房门:“兰泽,你找我有事吗?”

  杜兰泽回过神来:“我以巩城巡检司之名,写了一篇纠察盗贼的公文。”

  华瑶扫了一眼她的文章,感慨道:“你简直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牵起杜兰泽的手:“知我者,莫过兰泽。”

  杜兰泽道:“我愿为您排忧解难。”

  华瑶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心腹,你不仅是我的手足,也是我的心腹。”她指尖搭住了杜兰泽的脉搏:“所以,你今天还是早点睡吧,身体要紧。”

  杜兰泽收手回袖,不愿谈论自己。她只说:“陆征把军令交到了您的手里,您能调用的士兵,仅有六千五百人。”

  华瑶坐到一把竹椅上:“卫指挥司那边,出兵三千多人,再加上我自己的人马,总共差不多一万人。这一万多人,也不是个个顶用,比起凉州、沧州的兵将,实在差得远了。”

  杜兰泽淡定地回答:“无妨,只要您打胜了这一战,岱州各地的军营都愿意为您献兵。”她还说:“依照法律规定,陆征必须随军出征。”

  华瑶毫不留情地嘲讽道:“陆征本人优柔寡断,好大喜功,这些年也贪了不少银子。巩城的水路四通八达,从这里路过的商队,少不了要讨他欢心,他似乎还觉得自己捞的油水比不上京官。我说他是个腐儒,都算抬举了他,他随军出征,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呢?”

  杜兰泽悄声低语:“您同我说过,您手头缺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