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195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第180章 看不尽严风凛冽 “我早就疯了,我疯了……

  岑清望并不知道东无的用意。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唇边的笑意丝毫不减。

  岑清望的左臂袖管空荡荡的,伤处尚未愈合,肩膀上?缠了几?圈纱布,敷着一层薄薄的药膏。

  东无闻到了药膏的味道,那是宫廷御用的金疮药,镇痛止血,祛瘀结疤,对?于武功高手颇有奇效。

  东无尚未开?口,岑清望招认道:“金疮药是公主殿下的赏赐。”

  东无道:“方谨赏罚分明。你打了败仗,方谨不曾责罚你,给你的赏赐倒是优厚。”

  岑清望道:“公主早已料定了,您会?派人?把微臣召到府上?。公主赏赐微臣金疮药,以免微臣伤口溃烂,血流不止,在您面前失了礼数。”

  东无听?完这?一番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岑清望略微转过头,只见灯影幢幢,雾气漫漫。灯笼的灯芯燃烧着,灯骨和灯皮的形状诡异,宛如人?骨和人?皮,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后背流出了几?颗冷汗。寒意从他?的颈肩升起,蔓延到他?的尾椎骨,今日此时,他?竟然生出一个念头,当今皇子皇女之中,谁都可以继位,唯独东无不可以。

  东无又?道:“赐座。”

  简简单单两个字,已是天大的恩赐。

  岑清望磕头行礼:“微臣叩谢殿下恩典。”

  东无的侍卫搬来一把木椅,摆到了岑清望的身旁。

  岑清望侧眼一看,那椅子上?铺着一层软垫。他?也不知道,软垫之下,是否藏着细针、尖刀、毒刺、蛊虫之类的毒物。他?无路可退,只能缓缓地站起身,端端正正

  地落座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岑清望的面容舒展几?分。

  东无坐在岑清望的正对?面,与岑清望的距离约有一丈远。

  东无的侍卫又?搬来一个白玉雕成的架子。那架子上?挂着一张地图,标注了永州扶风堡方圆百里的地形地貌,其中还有几?处地方,已经画过了红圈,比如扶风堡西?北方的沼泽,以及沼泽附近的一切水路。

  岑清望顿时明白了,东无正在调查华瑶的下落。

  岑清望如实禀报:“华瑶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为人?多疑善变,若要把她引入陷阱,真是一件极难的事。交战当天,微臣前去诱敌,皆被华瑶识破。华瑶佯装败逃,又?把追兵带进了沼泽地。而?她自己乘船渡江,顺流而?下,踪迹消失不见……”

  东无打断了他?的话:“你从何处得来消息?”

  岑清望道:“微臣在战场上?亲眼所见,华瑶行军布阵的本领极强。微臣回京之后,公主的暗探也把战况探查明白,详细地报告公主。还请殿下明鉴,按照公主的意思,若不尽快铲除华瑶,贻害无穷。启明军入驻扶风堡,便在当地分发粮食,播种农作物,当地人?都对?华瑶推崇备至。”

  依照岑清望的自述,他?是方谨派来的人?。

  方谨搜集了不少消息,又?把消息转告东无,她还想与东无联手,尽快铲除华瑶。相?较于华瑶,方谨的名声不算很好,方谨与东无鹬蚌相?争,最终便是华瑶坐收渔翁之利。

  东无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东无又?问了岑清望几?个问题,岑清望据实回答,条理分明。东无听?完这?些消息,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东无离开?了他?的座位。他?走到地图之前,目光落在“扶风堡”三个字上?。

  近几?日来,扶风堡阴雨连绵,启明军的军纪一切如常,白其姝把持着扶风堡的一切政务,严防任何人?走漏风声,扶风堡的官民都以为华瑶率兵远征了。

  两天前的清晨,秦三率领一万精兵,从扶风堡出发,朝着西?南地区行军。这?一带的江河流向,也有相?似之处。东无思索片刻,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东无拿出一支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这?四个地名。

  东无确信,华瑶的藏身之处,就在他?画出的圆圈里。

  华瑶正在等待启明军的到来。如今华瑶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谢云潇大概也毒发身亡了,华瑶独自漂泊,处境艰险,这?对?东无而?言,真是一个活捉她的好时机。

  东无唤来了他?的亲信,命令他?们?调集两千名轻功高手,搜查永州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的全境,若是发现了华瑶的踪迹,立刻上?报。

  东无的亲信领命告退。

  东无又?看了一眼岑清望。

  岑清望被华瑶砍断了一条胳膊。当他?谈到华瑶,他?不自觉地流露出他?对?华瑶的敬佩之情,这?也是相?当可笑的。他?的武功已废,志气大不如前,方谨把他?留到现在,除了给东无传递消息,再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东无正要下令,严刑拷打岑清望,从他?口中套取方谨的音讯,他?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毒药。少顷,毒性发作,他?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皮肤变成了青紫色,全身的皮肉也都溃烂了,他?死在东无的面前,东无还没来得及施用酷刑。

  东无兴致全无。

  侍卫把岑清望的尸体搬走了,东无依然站在原地。沧州又?传来几?封密信,东无扫眼一看,除了边境战况,沧州按察使?又?提到了他?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询问东无,他?的女儿宋婵娟,近来伺候东无是否妥当?

  宋婵娟身为东无的侧妃,前日里诞下一个死胎,东无并未追究她的罪责,也是看在沧州按察使?的情面上?。

  东无招来一位文官,吩咐此人?为他?代笔,写一封密信,回复沧州按察使?。那文官的文字功底极强,深得春秋笔法,当然也知道如何愚弄一位武将?。他?伏案提笔,又?过了大约两刻钟,他?就写出了一篇词句妙绝的密信,此时东无已经离开?了这?间书?房。

  晌午过后,凉风渐起。

  时值深秋,落叶飘零,寒霜遍地,东无的府上仍有一片繁茂的奇花异木,桂花也开?得金灿灿的,似是金线绣成的花团,一朵又一朵地迎风招展。

  若缘从桂花树下路过,闻到了清甜的桂花香。

  若缘又?来给东无请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她厌恶东无,但她的礼数一分不少。

  无论?东无有何吩咐,若缘都会?尽力?去做。

  众人?往往对?东无心存敬畏,却对?若缘放下了戒心,这?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若缘是一把软刀,也是东无拿来杀人?的刀。

  在若缘的帮助下,东无杀害了宏悟禅师,这?位禅师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如今他?的头骨却是一件摆设,就放在东无的书?桌上?,若缘至今不敢直视。

  若缘心神烦闷,百无聊赖,便在花园中散步。她自己家里也种了几?棵桂花树,今秋桂花开?得十分灿烂,花期却只有短短几?天,远不如这?一座花园里的桂花茂盛而?长久。

  若缘走到一棵桂花树下,从地上?捡起一串桂花,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人?声:“您成日待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见光,没病也会?闷出病来……您多出门走走,散散心,看看风景,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您别?怪奴婢多嘴,您只管放心养病,身上?的病痛也就自己除去了……”

  这?位侍女的声调之中,似有几?分沧州口音。

  若缘已经猜到了,这?位侍女的主人?,必是东无的侧妃宋婵娟。

  若缘对?宋婵娟很有几?分好感。

  宋婵娟是个软心肠的人?,她曾经送给若缘一个包裹,那包裹里装着衣裳和首饰,价值百金。这?一份恩情,若缘应该好好报答,只不过宋婵娟今非昔比,她失去了东无的宠爱,在这?偌大的皇子府中,她仿佛一个漂泊不定的游魂。

  若缘旋转着手里的扇柄,扇面翻过几?个来回,若缘走向了宋婵娟。她轻声和宋婵娟说话,言语之间,关切至极,似是一位雪中送炭的朋友。

  起初宋婵娟还很诧异,但她也压抑太久了,若缘对?她嘘寒问暖,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不禁心想,若缘是皇族,东无也是皇族,前者尚存几?分温情,后者留给她的只有绝情,这?一切又?是为何?她又?为何遭受这?一切?

  若缘掏出手绢,轻轻为她拭泪:“姐姐,别?哭了。”

  宋婵娟哽咽道:“只怪我命苦……”

  “嘘,”若缘伸出一根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姐姐,祸从口出,千万要当心啊。”

  宋婵娟闭口不言。

  若缘揽住宋婵娟的肩膀,又?给侍女使?了个眼色,让侍女跟在她们?的背后。

  侍女还不太愿意,若缘的语气温温柔柔:“你家主子接济过我,对?我有恩,我也想开?解开?解她。我们?年纪相?仿,她心里有什么难处,不用细说,我也能猜到一二。心病还须心药医,人?心里的事情越多,烦恼就越多,我是想劝你家主子,把事情看开?些,把烦恼看淡些。”

  侍女信以为真。她也盼着若缘能治好宋婵娟的心病。

  若缘搀扶着宋婵娟,与她一同走在林荫小路上?。

  桂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轻风一阵一阵地吹来,若缘又?说了不少体己话,宋婵娟终是忍耐不住,泪流满面:“我想回家。”

  若缘十分惊奇。

  宋婵娟小声啜泣:“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娘……”

  若缘早已没有爹娘了。

  若缘冷眼看着宋婵娟,见她泪如泉涌,若缘只觉得好笑,差点就笑出声了。

  回家?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宋婵娟已经嫁入皇族,终此一生,她只能做皇族。她确实是神志不清了,先前她的言谈举止何等体面?如今她精神恍惚,竟是连若缘都不如了。

  若缘发疯发癫,还有一战之力?。

  宋婵娟心灰意冷,已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她所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到了东无的耳朵里,那她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她的爹娘了。

  若缘又?苦劝她几?番,她充耳不闻,还自嘲道:“我多次失态失仪,也不在乎多说几?句风凉话。我时日无多,再蹉跎个半年数月,魂魄也该去往地府……”

  这?一回,若缘没忍住。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宋婵娟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若缘自知前功尽弃。她万不得已,只能流露一片真心:“姐姐,不止你一个人?失态失仪,我比你更严重些,我早就疯了,我疯了。”

  生怕宋婵娟不相?信似的,若缘忽然在原地蹦蹦跳跳,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像是仓鼠啃食木头,果然没有丝毫仪态可言。

  宋婵娟大吃一惊。

  若缘拉住宋婵娟的手腕,牵着她在树林中一路奔跑。

  她们?跑了一个小圈,裙摆在风中摇曳,秋日的斜阳照在她们?的脸上?,世间万物似乎沉静下来了。

  凉风也有秋天的气息,她们?闻到了落叶与浮萍,看到了花香和鸟语。

  若缘脸不红气不喘,宋婵娟已是汗流浃背。

  宋婵娟不管不顾地躺到了草地上?,若缘也就躺在她身旁,毫无理由地,她们?畅快地笑了起来。

  宋婵娟的笑容还有几?分自嘲意味。她只觉得自己命苦。

  若缘却在想,只要她和宋婵娟再近一步,或许能从宋婵娟这?里打探到东无的消息。

  说到底,东无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如果若缘找到了东无的弱点,再把这?个弱点告诉华瑶和方谨,或许华瑶和方谨就能合力?把东无杀了。

  把东无杀了,若缘在心中默念。

  虽然若缘远不如东无,但她总有一种预料,她可以杀了他?,她可以报仇雪恨。冤有头,债有主,她全家上?百口人?的冤债,他?是一定要偿还的。

  *

  接连几?日暴雨过后,永州南安县雨过天晴。

  雨后的田野上?,凉风飘荡,吹来野草的清香。阳光是淡金色的,把河水照得波光粼粼,犹如一片碎金流影。

  华瑶牵着谢云潇的左手,与他?一同走在田野与树林交界之地。

  他?们?二人?穿着布衣、戴着斗笠,各自背着一只竹筐。那竹筐里塞满了杂物,甚至还有一只新鲜的白萝卜,根须上?沾满了泥巴。

  他?们?二人?的装扮,很像是山野村民,正要去外地赶集。

  华瑶的心情很好,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她就能抵达槐花村。先前她命令齐风传信给秦三,让秦三率领一万精兵,驻守槐花村,静候她的大驾。

  华瑶相?信齐风的忠心,也相?信秦三行军作战的能力?。这?原本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然而?,当她走到山脚下,却看见一群逃难的村民。

  华瑶连忙拦住一人?,刚想问路,又?不敢泄露自己的口音。她不会?说永州方言,只会?说官话,如果她出声讲话,村民都会?察觉她是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