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7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旧相识。”谢云潇接话道。

  谢云潇平静地看着华瑶,片刻之后,他说:“殿下,别来无恙。”

  华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身量高大挺拔,肩宽腿长,腰间配着一把锋利长剑。那剑鞘也是凉州精铁锻造的,泛着森森寒光。

  华瑶轻声回答:“别来无恙,谢云潇。”

第5章 天下几多恩义 我是汉武帝,你是陈阿娇……

  两年前,镇国将军回京述职,谢云潇作为将军之子,跟着父亲去了京城。

  巍峨皇宫号称“天宫帝阙”,坐落于京城的正中央。七丈高的宫门共有九十九道,金碧辉煌的殿宇多达八百余座,绮阁琼楼拔地而起,水榭游廊曼妙曲折,实乃华伟壮观之至。

  到了中秋节那一天,皇帝在天宫帝阙的宗庙举行庆典,文武百官齐聚一堂,王公贵族相谈甚欢。

  谢云潇的父亲战功赫赫,高居上位。

  谢云潇年仅十五岁,既无官职,也无功勋,无法参加筵席,只能混迹在一群世家子弟之间。这群少年人备受皇恩照拂,吃着山珍海味,喝着甘露香茶,在紫霞宫附近赏花观湖。

  世家子弟三五成群,聚集在紫霞湖畔。他们谈论着古今成败、针砭时弊,又笑说着风流韵事、彼此取乐。

  众人嘴上说着话,眼睛却在偷瞄谢云潇。

  可惜谢云潇并未留意任何人。

  他坐在湖心凉亭里看书,与京城的风气格格不入。

  他的衣着打扮很是整洁寒素,甚至没用玉冠束发,只用了一条玄色缎带。湖面上水雾氤氲,碎影泛着流光,浅风吹拂他的衣袖和发带,显得清清冷冷,脱俗绝尘。

  凉亭的飞檐翘角挂着一盏风铃,铃铛叮咚乱响,一声又一声地飘进华瑶耳中。

  华瑶坐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树杈上,遥望远处的谢云潇。她正想着搭讪的方法,谢云潇站起身来,离开了湖心凉亭。

  此时雾色渐浓,谢云潇走入了紫霞湖畔的茂密树林。他的轻功卓绝,步法玄妙,身影迅疾如风,极少有人能看清他的去处。

  好几十个世家子弟跑到了树林附近,谁也找不到谢云潇。他们干脆去了湖心凉亭,想在那里守株待兔。

  众人有心与谢云潇交好,却没有一个人能和他搭上话。

  华瑶略一思考,偷偷地潜入那片树林,凭借记忆中的蛛丝马迹,找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华瑶抬头一看,谢云潇果然坐在这棵树上。他正低头打量着她。

  华瑶对他一笑,自报家门:“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谢云潇道:“四公主?”

  为了拉近距离,华瑶也上了树。

  她坐在谢云潇的身侧,与他间隔一尺。

  朦胧天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像是烟尘一般,轻轻细细地落在他们二人的衣服上。

  华瑶随便找了个理由:“镇国将军镇守凉州三十载,身怀封疆之责、忠义之心、戡定之才,我敬佩已久。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你是镇国将军的儿子,想必有一身好武艺。今日,你我有缘相聚,何不比试一场?点到即止,相互讨教。”

  谢云潇瞧见她手指骨节处因为练武而磨出的薄茧,便知她一贯勤于用功。但他并未答应她的邀约。

  谢云潇道:“凉州兵将在校场比武,没有点到即止的说法,轻则破皮流血,重则……”

  华瑶好奇地问:“命丧黄泉?”

  谢云潇却说:“重则沦为废人,武功尽失。”

  华瑶道:“在你看来,士兵没有武功,比死了还惨吗?”

  谢云潇一派理所应当:“不然呢?”

  华瑶暗示道:“武将用刀剑杀人,文臣用笔墨杀人。”

  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谢云潇忽然问她:“你杀过人吗?”

  “没有,”华瑶反问,“你呢?”

  谢云潇隐晦地回答道:“我明年上战场。”

  华瑶点头:“我祝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以胜为败,对外诈降;以败为胜,对内定心。”

  华瑶附和道:“为将之道,勿以胜为喜,勿以败为忧。”

  谢云潇不再说话。

  华瑶自言自语:“镇国将军为什么会来京城?”

  谢云潇道:“我父亲刚打完仗,他这次来京城,一是为了述职,二是为了核对军饷。”

  华瑶道:“京城早有传言,凉州、沧州的军饷亏空了一半,原来这是真的吗?”

  谢云潇并未透露真相。他只说:“无风不起浪。”

  “那怎么办呢?”华瑶感慨道,“你爹来京城讨薪,我爹要是拿不出钱,咱俩的爹都得头痛了。”

  谢云潇的笑声轻不可闻:“你爹?”

  华瑶第一次见到他微露笑意,竟然失神了一瞬,皇城汇聚天下美人,却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美。

  华瑶转过头去,故意不看他:“不好意思,我口误,应该说……我父皇。”

  华瑶咬文嚼字,重新讲了一遍:“令尊来京城核对军饷,父皇应该会彻查此事,要是追究不出结果,父皇一定会大发雷霆。”

  谢云潇闭口不言,并未谈及军饷的状况。

  华瑶心想,他还挺有城府,嘴巴也挺牢靠。她正打算旁敲侧击,他忽然说:“你父皇不一定会为军饷头疼,他这几天忙着选纳妃嫔,修建摘星楼。”

  华瑶有些惊讶:“谢公子?”

  “不是么?”谢云潇摘下一片树叶,“我父亲在京城待了一个月,昨天才被你父皇召见,这便是一个例证。”

  华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确认周围无人,才悄悄地“嗯”了一声:“每年八月,我爹都要颁布选妃诏书,现在正值八月,我不得不说,你爹来的不是时

  候,我爹他……”

  谢云潇松开树叶:“为什么要在京城郊外大兴土木,修建百丈高的摘星楼?”

  华瑶接住了那片叶子。她抬起头,和谢云潇目光交接。

  华瑶轻声道:“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百年,父皇想要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因此他诵经礼佛,修建摘星楼,好让上天知晓他的诚意。”

  谢云潇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她嗓音极轻:“《法华经》上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以己度人,超脱苦海,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恩泽万民于无量寿生,此乃大乘佛法。倘若我父皇真的信佛,他不会杀了我的生母和养母,也不会连年增税,大费土木,伤财劳民。”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今日中秋,京城大庆,皇亲国戚白天在宗庙祈福,晚上在乾坤宫设宴。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六皇子都在宗庙里主持大局,唯独华瑶出现在紫霞湖畔,这本就非同寻常,原是因为她的生母和养母都被皇帝厌弃。

  有关四公主华瑶的传闻,谢云潇多少也听过一些。他知道,华瑶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华瑶四岁那年,生母去世,太后把华瑶接回宫,交给淑妃抚养。

  淑妃成了华瑶的养母。

  淑妃对华瑶视如己出,百般呵护疼爱。

  只可惜,昭宁十九年,淑妃的家族卷入了文字狱。坊间便有传闻说,淑妃失宠之后,郁郁寡欢,缠绵病榻,被皇帝折磨致死。

  谢云潇低下头:“节哀顺变。”

  “无妨,”华瑶垂首,“往事如烟。”

  谢云潇道:“今日初见,交浅言深。”

  华瑶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宫了,有缘再见。”

  谢云潇顺水推舟:“后会有期。”

  言罢,他从树洞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书,方才他在湖心凉亭里看的正是这本书,封皮上写着《江湖兵器赏鉴》。

  谢云潇随手翻了几页,华瑶好奇地凑了过来。她见闻广博,妙语连珠,谈起兵器也是如数家珍,从冶炼到锻造,无一不通。

  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同龄人,不自觉地和她聊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倦鸟归林,绯色晚霞映入她的眼底,分外波光潋滟,欲语还休。

  谢云潇合上书本:“天快黑了,殿下,你该回宫了。”

  他的语气客套疏离,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华瑶今年十五岁,再过两年,等到她十七岁的时候,父皇便会给她指派官职。

  而今,凉州、沧州二地饱受战乱之苦,却没有一位皇族前去助阵。

  凉州监军的位置空悬多年,言官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华瑶的大哥二哥三姐屡次推卸,他们都不肯担任凉州监军一职。这官位没有兵权,远离京城,打仗还要亲临前线,九死一生的凶险之路,谁愿意走?

  算来算去,凉州监军的苦差,八成会落到华瑶头上。

  华瑶和谢云潇搭讪,只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消息。

  然而,谢云潇戒心极强,极难攻克。

  暮色四合,残阳斜照,谢云潇坐在树干上,华瑶面对着他,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打量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完美。

  他身上还有一股浅淡冷香,大约是某一种香草调染的清雅气息,沁人心脾。

  华瑶漫不经心道:“世家子弟进宫之前,必须沐浴熏香,他们经常用龙涎香、藏红花、旃檀木之类的名贵香料……不过,他们调香的本事不如你。”

  “我不会调香,”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也没用过那些香料。”

  华瑶半信半疑。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多半擅长调香,谢云潇却说他一窍不通,他是不是故意隐瞒?

  华瑶解下自己腰间的锦袋,试探道:“正巧,前两天,我用药草做了一个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调息定气。”

  她将这只锦袋放在他的书封上,他看着她:“你为什么……”

  “嗯?”华瑶与他对视。

  谢云潇提醒道:“你亲手做的香囊,不能随意送给别人。”

  “我知道,”华瑶突然摆起公主的架子,“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绝我,我好没面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她攥着袋子上一根细绳,绕甩两圈,手指一松,香囊竟然飞了出去。

  谢云潇抬手一抓,那只香囊落入他掌心,周围翠绿枝叶簌簌作响,华瑶趁机跳到了树下。

  她的轻功十分高超,等到树影停止颤动,她早已销声匿迹了。

  *

  昭宁二十二年,八月上旬至九月下旬,紫霞宫外这一座树林里,华瑶和谢云潇见了几十次面,关系仍是不远不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