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72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这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武功高强,年轻有为?,对?皇帝忠心耿耿,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与何近朱平起?平坐,又比何近朱更?得圣宠,无疑是皇帝养出?来的一条好狗。

  数天?之前,郑洽奉旨率领二百位高手进驻营地,协理杂务。但在华瑶看来,郑洽的职责包括监视公主。他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肯听从华瑶的命令,无论?华瑶对?他说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甚至还号召属下一起?无视华瑶。

  华瑶很想杀了他。

  而?今,他忽然祈求华瑶的批示,当着众人?的面,华瑶对?他冷嘲热讽:“先前我指派你看守伙房,你充耳不闻,旷职多日。你可是镇抚司的高官,我怎敢麻烦你?请你回?去?休息吧。”

  郑洽垂头,辩解道?:“殿下,卑职一介武夫,不通药理,哪怕见到寒草,分辨不清……”

  打从华瑶与郑洽碰面,她从未讲过“寒草”二字。她特意嘱咐药师,不可提及“寒草”。至于“冻毒须”一称,亦是十分稀奇,绝大多数药师都没有听说过,更?何况是武夫出?身?的郑洽呢?

  郑洽无意中抖出?的纰漏,让华瑶暗暗惊诧。

  碍于郑洽是皇帝的走狗,华瑶不能对?他发难,更?不能将他当场捉拿,那无异于打了皇帝一耳光。她暂未在朝中结党,支持她的朝臣寥寥无几,且因为?她战功在身?,又拐了谢家公子做驸马,言官也经常盯着她,时不时地给她找点麻烦。

  她佯装一无所知,只说:“从今往后,每一顿饭菜都要仔细查验,任何人?都不许再吃冷食。”

  郑洽向她行礼,又问:“殿下可有批示?”

  华瑶认真地说:“郑大人?,你去?给我送信吧,此案牵涉如此之广,事态如此之重,我必须呈报父皇,半点都不能隐瞒。”

  郑洽谦卑地躬身?:“谨遵殿下口谕。”

  他鬓发乌黑,竟用一根铁丝束发,肩背的肌肉强壮而?坚固,包裹在一件单薄的官服里,潜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他既然是副指挥使,其武功应该与何近朱不相上下……他真是一条恶犬,华瑶心想道?。

  *

  毒物?和毒证均已查获,华瑶无暇休息,又直奔方谨的住处。

  晦暗的苍穹之下,华瑶与谢云潇各骑了一匹马。石子路上的马蹄声迅疾而?嘈杂,月光被密密匝匝的乌云遮掩,沉沉雾霭化?作斜斜细雨,洒在华瑶的头顶。

  华瑶扬鞭策马,飞速疾驰。

  少顷,她赶到一座宅邸的门前,那门口的车辙马迹还是崭新的,方谨应该刚回?来不久。

  为?了监督营地的事务,方谨暂住于这座府邸之中,此处距离营地仅有二十里路程,从门外看来,这宅子平平无奇,但它的内部构建却是别?样豪奢。前院载着数十株高大的柏树,如同一扇天?然结成的屏风,挡在巍峨的殿屋之前。

  树荫中透着丝丝的凉意,华瑶才?刚打了个喷嚏,方谨的侍女立刻出现。她把华瑶和谢云潇带进一间内室,又给他们送来干净整洁的衣裳。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这场雨越下越大了。

  华瑶关紧窗户,轻声道?:“劳烦你帮我传达,关于瘟疫一事,我查出?了一点实情,只想亲口禀告姐姐,如有叨扰之处,还望姐姐谅解。”

  侍女?翩然离去?。

  偌大一间屋子里,只剩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脱下她被雨水淋湿的衣裙,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纱裙,直挺挺地倒在一张大床上。

  谢云潇欲言又止:“你……”

  华瑶道?:“我有点累。”

  “近日你过于劳碌,”谢云潇道?,“肉身?凡躯,自然会累。”

  谁不是肉身?凡躯呢?华瑶心想。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乃至普天?之下的万万生灵,皆有一副肉身?凡躯,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荣华富贵转头空,可为?什么,凡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还有贵籍、民籍与贱籍之分?这个问题,燕雨也经常问。

  虽然燕雨对?华瑶不是百依百顺,但是华瑶并不讨厌他,因为?她总能听他讲出?一些旁人?不敢讲的实话。

  华瑶甚至觉得,她的侍卫大多对?她唯命是从,像燕雨那样不把贵族放在眼里,还隐隐有些憎恨贵族的人?……会在她耳边说出?另一种声音。

  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她能容得下燕雨,也能容得下一切出?类超群之人?。

  不过,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的罪人?,是她完全不能容忍的。

  “你在想什么?”谢云潇又问。

  华瑶拉起?他的手:“等到瘟疫平息以后,你能不能……”

  谢云潇低下头,她悄悄对?他说:“帮我杀人?。”

  谢云潇的声音轻不可闻:“你想杀谁?”

  华瑶搂住谢云潇的脖颈,对?他嘀咕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谢云潇不假思索道?:“回?家再说。”

  “哪里的家?”华瑶道?,“京城不是久留之地。”

  她用气音说:“镇抚司的诸位高手……尤其擅长暗杀。我日夜派人?看守伙房、库房,还是落入了镇抚司的圈套。他们通过船运把毒物?送进了营地,真让我防不胜防。”

  谢云潇反问:“你断定皇帝是始作俑者?”

  他仿佛早就猜到了皇帝的罪行,又仿佛根本不在乎皇帝如何谋划,总之,他一点也不惊讶,就像平日里那样一派镇定。

  华瑶歪着头想了想,坦然道?:“我觉得,父皇之所以在营地里下毒,也是为?了捞点好处。一来,他可以离间我和姐姐;二来,防止我和姐姐的威望过高;三来,我戴罪立功,瘟疫之后,罪责抵消功劳,无须另行封赏;四来,父皇效仿宋太宗,以乱止乱,帖服内外,再看我和姐姐是否会瞒报消息……”

  谢云潇忽然捂住了华瑶的嘴。

  华瑶正要发火,谢云潇解释道?:“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华瑶的声音从他指缝里透出?来:“谁?”

  谢云潇侧耳细听,低声道?:“三公主,三驸马……大皇子。”

  “皇兄?”华瑶心下一惊,喃喃自语道?,“关他什么事?我真的不想见到他。”

第63章 清波向晚 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华瑶迅速换好了衣裳,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房门之外?,顾川柏话?中带笑:“你的皇姐、皇兄正好路过你的住处,听闻皇妹有事相商,何?不开门一叙?”

  华瑶推开房门,刚好与顾川柏打?了个照面。

  廊檐挂着一盏青纱灯笼,顾川柏站在灯光之下,俊雅清隽一如既往。他身穿素白长衫,外?罩一件薄锦长衣,腰系一条飘逸丝绦,腰间佩玉莹润碧澈,隐泛晶光,格外?合衬他温文尔雅的气质。

  华瑶瞥见他的左手腕间一片青紫。她?不动声色地挪开眼,行礼道:“见过皇兄、皇姐。”

  大皇子东无就站在顾川柏的左侧。

  东无与华瑶视线交接的那一瞬,他朝她?走近了些?,织锦黑袍的袍角擦过门槛,带起一阵森冷寒气。他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神?情是多年如一日的平静。

  华瑶无法揣摩他的心境,只能说:“真巧啊,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皇兄。”

  东无沉然?不答,略看?了华瑶两眼,便?把目光投到了谢云潇身上。

  谢云潇纹丝未动,东无的佩剑竟然?出鞘一寸,刹那之间,迸发一股凌厉杀气。

  剑刃的冷光一晃而过,东无收剑回鞘,极平和地说:“我练剑二十余年,好武成痴,妹夫几时有空,可与我切磋武功。”

  华瑶挡在了谢云潇的面前

  。依她?之见,刚才东无对谢云潇起了杀心。若非谢云潇武功高强,东无没有把握一击必胜,他或许已经对谢云潇下过手了。

  华瑶四岁时,第一次见到东无,东无便?给她?讲了鸿门宴的故事。她?清楚地记得,在东无看?来,项羽是优柔寡断的懦夫。东无还说,真正的枭雄应当在鸿门宴上亲手处决刘邦,再把刘邦的尸体煮成肉块,与属下分食。

  那一年,东无也才十六岁。他以一副清瘦的少年身形,立在巍峨高耸的城楼之上,喟叹道:“快刀猛斩魁首,天下莫不臣服。”

  东无年满十八岁之后,娶了曹国?公的女儿为妻。新婚不久,他的皇妃突患重病,不省人事。曹国?公对东无心生?不满,私底下也不愿将他视作女婿。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忽然?暴毙街头,人首分离,死状凄惨,顺天府联合拱卫司调查多年,却没查到半点线索,此案也被称为“昭宁第一悬案”。

  民间盛传东无就是杀害世子的罪魁祸首,但?他总有千百种方法脱罪。他身为诏狱最?出名的酷吏,交往的官员遍布大理寺、顺天府、拱卫司、镇抚司。朝臣说他有“通天眼、顺风耳”,他探听消息的渠道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华瑶如临大敌。

  东无通身上下并无任何?首饰,唯独佩剑的剑鞘刻满了形状诡异的花纹。他的食指摩挲着剑鞘的纹路,不急不缓道:“皇妹,我瞧你的眼神?,似是紧张的不得了。若我失言,你不要见怪。”

  “怎敢?”华瑶恭敬道,“皇兄是我的长辈,凡皇兄所言,皆是提携,我感激受教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东无细看?她?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皇妹长大成人了。”

  华瑶并不理解东无的言外?之意。从前她?住在皇宫里,七个兄弟姐妹之中,就属她?的性格最?活泼,唯独她?会和东无闲聊几句。她?时常觉得,东无骨子里头真有几分疯癫,但?在权力倾轧的皇宫之内,又有几个人能不疯癫呢?

  方谨插了一句:“皇兄,夜已深了,这间屋子里的灯油也快燃尽了,皇妹神?色疲惫,应当休整休整。她?明日还要进宫面圣……”

  东无打?断了方谨的话?:“京城的南北两条街上,镇抚司抓获了不少流民,皆为康州籍贯,距离二位皇妹的住所极近。早些?时候,我奉旨巡察京城河道,查到一批官船打?从东边来,朝向西边去,恰也途径二位皇妹的住所。现?如今,营地突发恶疾,与之脱不开干系。”

  谢云潇反应极快:“依你之言,京城瘟疫是天灾,更是人祸。”

  东无斜睨他一眼:“妹夫也应称我一声皇兄。”

  东无与谢云潇的身量差不多一般高。谢云潇从容不迫地念了“皇兄”二字,东无便?平视他的双瞳,只见他的瞳色极为澄澈明净,东无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挖眼”乃是诏狱的酷刑之一。东无总共收藏了数十对眼球,全部浸泡在特制的透明酒水里,其中最?美的一双眼球出自于?琅琊王氏的一位小姐,她?的瞳色是清透的淡茶色,但?与谢云潇相比,那双眼睛稍显逊色。

  方谨忽然?提起裙摆,端正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她?说:“有劳皇兄特来提点我和妹妹。皇兄在上,您的好意,我和妹妹心领了。”

  东无别有深意:“事关重大,二位皇妹不能草率行事,随意上奏朝廷。”

  方谨淡淡道:“父皇在京城修建屋舍,大收灾民,大开粮仓,真乃仁君圣主。我与皇妹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国?难未平,谁敢专断?谁敢草率?至于?营地一案,尚未查明,我与皇妹定会每日向上禀报实情,以安臣民之心。”

  东无听完她?的话?,半点恼怒都没有。他的心性平稳如古井,无波无澜,无恨无爱,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不改面色。他细瞧了方谨一会儿,慢慢地退到门外?,目光转向华瑶:“二位皇妹齐心协力,共同治理京城瘟疫……”

  他轻描淡写道:“倘若父皇知道你们姐妹二人手足情深……”

  方谨道:“父皇也会大感欣慰。”

  东无的笑容若有似无。

  雨夜的天空黑得像是一团墨,东无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迈向了漫无边际的雨幕。

  今天晚上,趁着华瑶与方谨大难临头,东无特意前来拉拢她?们?。

  东无婉言相劝,然?而华瑶佯装不知,方谨剑拔弩张,东无也就不再纠缠了。良言难劝该死鬼,他对皇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

  东无走后,华瑶明显放松了许多。

  华瑶把自己在营地的见闻告诉了方谨。幽幽烛火之中,方谨眼底的明光陡然?增亮:“你说,镇抚司与此事有关?”

  华瑶点头:“是的,姐姐。”

  方谨道:“镇抚司的大小官员都是父皇的人。”

  顾川柏搭腔道:“陛下怜恤灾民,断不会自堕威名。”

  谢云潇反问:“何?以见得?”

  顾川柏笑得格外?温和:“谢公子,你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华瑶莞尔一笑:“姐夫,你打?算大义?灭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