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朴月梭正在那间屋子里歇息。
今日一早,朴月梭醒了过来,但?他体内余毒未清,尚有旧疾复发的可能。他的奇经?八脉已?被汤沃雪封住,倘若他再度伤重,毒血淤滞倒流,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华瑶怅然若失。
她冒雨出行,步入朴月梭的房间,发丝还沁着水雾,好像十分急切地赶来见他。
他惊讶之余,难免心生喜悦:“表妹。”
“我来瞧瞧你,”华瑶坐到?他的床边,“我听说你好了不少。”
朴月梭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目倒是极为明净,病容也颇有西子捧心之态。他形貌清俊,容光不减,仍然当得起“京城第一公子”的美名。
华瑶却不愿意细看他的脸。他是淑妃的亲侄子,眉梢眼角与淑妃约有几分相似。
当年的淑妃号称天香国色,可她重病弥留之际,面颊凹陷,眼球凸显,谁也救不了她,谁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
华瑶略微走?神片刻,朴月梭就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住她铺在床沿的锦缎袖口。她低下头,柔声?安抚道:“你要是难受,就别讲话了。”
朴月梭笑道:“我不难受。”
他费劲地侧过身,只为离她更近一寸:“表妹忽然以?温情待我,大约是因为我命不久矣。”
华瑶反驳道:“不会的,你这么年轻,身强体壮,肯定能活下来。”
“昨夜我吐血时,心下暗忖……”朴月梭向她透露道,“幸好你没选我做驸马,我是短命鬼,自认晦气也罢,却不能牵累表妹。”
较之以?往,朴月梭这一次的表情达意更为直白。
华瑶不仅没有敷衍他,还说?:“我和表哥一同长大,幼时几乎形影不离,总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何来牵累一说?呢?先前我更盼望你仕途顺利……”
朴月梭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瑶,依稀在她那一双灿若琉璃的漂亮双眼中望见自己的薄影。他不堪重负般地垂首,似笑非笑道:“你从来都不信我,偏要反复试探我。”
“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华瑶低声?道,“你十六岁之前,经?常进宫,淑妃总是教导你要做我的驸马,可她没有告诉你,普天之下,绝没有长久的男女之情。”
朴月梭攥住她的袖摆,修长的手指扣紧衣料,扯出一条条明显的折痕:“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本也不该被凡尘俗世的情爱桎梏。”
他对她的热枕一如既往,甚至为她的风流花心找好了借口,她不禁有些茫然,又听他说?:“枉我在翰林院为官两?载,竟没帮过你一分一毫,我时日无多,死前只有一个心愿……
华瑶双手撑在他的枕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不是必死无疑,还有一线生机,别这么垂头丧气,先好好休息吧。”
朴月梭揣摩她的话中玄机。为了博取她的怜惜,他故意说?:“时也命也,天道难违。”
华瑶当即愤然道:“天要挡我,我就闯破那片天,地要拦我,我就踏碎这块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断不会自暴自弃,既然你是我的表哥,多少跟我学一学。”
朴月梭心念一动,暗自一笑:“我若大难不死,能否……”
“什么?”华瑶凑近了些。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只看他一个人?。他不由自主地记起?昔日宫中的景象。他和华瑶一同弹琴下棋、煮茶调香、写?诗作画、占卜算卦……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把良辰美景当作寻常。
华瑶的口头禅是“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同我长长久久”。
每当朴月梭回忆过往,他的心就会化成一滩水,万千思绪消融在水里,他抛下了世间的一切愁怨,五脏六腑的疼痛也逐渐消退了。
他放任自己堕入一张情网,话也说?得更确切:“我若大难不死,能否做你的……”
“侧室?”华瑶试探道。
朴月梭原本打算说?“谋士”,怎料华瑶把“侧室”二字宣之于口。
他本无血色的侧脸浮现一片薄红,应景地浅浅一笑:“倒也未尝不可。朴家是你的母族,你我联姻之后,族亲的关系更近一层,朴家上下必会对你鼎力相助。朴家虽已?没落,比不上十多年前,但?还有些家底……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虞州、秦州、朱原、吴州等?地,不乏门生故交,他们会把你当作主子。”
华瑶震惊于他的坦诚:“你当真愿意吗?假如你做了我的侧室,那你每天早晨都要给谢云潇请安。”
朴月梭不答话。他微抿薄唇,视线偏向另一侧,还没来得及开口,华瑶就说?:“淑妃对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不会薄待你,更不会让你委曲求全。”
他执意道:“我全然不觉得委屈。”
华瑶改口道:“表哥,还记得吗?幼时你我一同念书,共立了天下大同的心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朴月梭接话道:“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是的,”华瑶点头,“你身负状元之才,最?擅长讲经?论道。”
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为何非要以?姻亲作为联系?你若大难不死,应当在官场上一展宏图,助我一臂之力,共谋万世之业,共享千古之名?。你要知?道,君臣之义,远比男女私情可靠的多。”
朴月梭一霎错愕。
华瑶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导致疾病发作,便又委婉道:“当然,我绝不会强求表哥,你想走?哪条路,全凭你自己做主。”
第65章 人间宫阙 千念百思不过一场空欢喜,千……
朴月梭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华瑶。
她近在咫尺,他满心欢喜,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欢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柔和的?笑意融入了他的?眼眸。他念了一句:“表妹。”
华瑶怔了一怔。
从小到大,朴月梭没对旁人发过一次火,也没摆过一次冷脸。淑妃称赞他“品性端方,姿态闲雅,大有君子之德”,华瑶就知?道他脾气很好。她经常捉弄他,甚至以此为乐。
华瑶与朴月梭初见的?那?一日,她用玫瑰编织花环,趁他不注意就把花环戴到他的?头上,她边跑边喊:“花神来了!花神来了!”
朴月梭羞臊难当,却没有一丝恼怒。
华瑶回头看他,他竟然还对她笑。他头戴花环,腰系丝带,站在光影交错的?夏风之中,很认真地对她说:“人间花月两相宜,我扮花神,你做月仙……行吗?表妹。”
当年的?华瑶只有八岁,朴月梭也只有十二岁。
华瑶偷听到了淑妃和侍女?的?对话?,八岁那?年,她知?道了,朴月梭是她将?来的?驸马。她不明白“驸马”究竟有何用处,但她知?道,驸马和公主应当形影不离,朴月梭又是一副很愿意和她玩游戏的?样子,她就格外开心地答应道:“好!以后你每天都要跟我玩!”
事过境迁,华瑶再一次向他邀约,却不知?他的?命数
如何。
如今正值他的?生死关头,华瑶毫无?征兆地向他表态,既是情义兼至,又是愿心使然,时机拿捏得刚刚好。她希望他能活下去,凭借他的?才学?帮助她,尽力辅佐她。
不经意间,华瑶抓住了朴月梭的?手腕,他的?指尖向下伸直,微微触到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他的?笑意越发明朗:“表妹,你想创建宏图大业,何不早说呢?姑母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你是朴家的?血脉至亲,我也可以帮你出谋划策,从此以后,我们因果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环视四周,确认四周无?人,直到此时,她才轻声说:“母妃去世不久,舅父也走了,你突然失去了父亲,又在宫外蒙冤受屈,我却束手无?策,帮不上你的?忙,实在愧对九泉之下的?母妃。”
朴月梭悄言低语道:“你独自一人在宫里寻求活路,谈何容易?姑母知?道你平安长大,她心里也会?宽慰许多。”
说完这句话?,他咳嗽了几声。华瑶正要松开他的?手,反而被他更紧地握住了。
华瑶委婉拒绝道:“表哥,不瞒你说,其?实我并不想和你叙旧情。你我之间,确实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是,那?时候,我们的?年纪太?小了,我也不太?懂事,我对你胡说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也是在替你考虑,你跟了我,以后难免要担惊受怕……”
朴月梭嗓音沙哑:“你忘记了吗?我在神像前立过誓,我要与你同甘共苦,对你永无?二心,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什么,竟有此事?!
华瑶有些惊讶。她略一思索,终于想起?来了,十年前,她曾经哄骗他立下誓言,转眼十年过去了,她都不太?记得那?些事了,他竟然还在遵守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
华瑶心里有些愧疚,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暴雨折断了树枝,她慨叹道:“天呐,外面下了好大一场雨。”
朴月梭低声唤道:“表妹……”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同甘共苦,永无?二心,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也可以是君臣之情。”
朴月梭无?力辩解,他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他疲惫至极,困乏至极,他的?手心冷得像一块冰,华瑶是他掌中仅存的?一簇火苗,温暖,活泼,坚韧,生机勃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她。
朴月梭闭紧双眼,面色显得十分苍白,竟然没有半点血气。
华瑶心下一惊:“我去叫大夫。”
“不要紧,”朴月梭的?拇指轻扣她的?指节,“表妹不必担心,我的?气息还算畅通,经脉瘀血早已化?解了,只是喉咙堵塞,暂时讲不了话?。”
华瑶抽回了自己?的?手:“那?你就不要讲了。”
朴月梭怅然若失,只能虚握双手。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侧,似是不堪忍受她的?忽近忽远。
窗外的?那?一场雨下得更大,迸溅的?雨水沾湿窗纱,屋子里昏昏暗暗,泛潮又返寒。
华瑶站起?身来,亲手为朴月梭关窗。他闷声咳喘,强撑着挤出一句:“我还想……同你说话。”
华瑶的?动作陡然停了一瞬:“前些年,我听说,你考进了翰林院,真为你高兴。如果母妃还在世,她也会?称赞你才德兼备,前程远大。”
朴月梭已经发不出声,他只用微弱的?气音回答:“太?傅愿意教导我,只因我是公主的?伴读,我略通一点文墨,原是为了做你的?中馈之人。”
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渗淌,华瑶拿出一条手帕,随便替他擦了擦嘴。他闻不到丝毫的血腥气,只觉一股清冽的玫瑰芳香在他唇齿间溢开,堪比灵丹妙药。
华瑶把住他的脉息按了一按,再三测定,方才翩然离去。
此时朴月梭额头烫热,浑身筋骨隐隐作痛,混沌不清的?神智里,有一道声音在恭喜他,他终于和华瑶亲近了一些。但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堵墙,他千念百思不过一场空欢喜,千谋万算不如一出苦肉戏。
他的?表妹自幼生长于深宫内院,表妹眼里看见的?,只有皇族的?薄情、权力的?争斗。他知?道,表妹不会?与任何人推心置腹,这也意味着,他还没输给谢云潇。
*
自从那?日之后,华瑶再也没有探望过朴月梭。
朴月梭静心养病。他经常闭目养神,反复揣摩华瑶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或是仔细回忆他在翰林院见过的?风吹草动,以及朝野内外的?明争暗斗。病人不能思虑过重,但他是个例外,他不在乎自己?的?病情,反倒越发地舒展自如。
约莫三四天过后,朴月梭的?病情逐渐转好,寒毒再无?发作的?迹象。他捡回了一条命。
汤沃雪顺势引出了朴月梭的?体?内余毒。他吐了整整一碗血,元气大伤,他的?喉咙里,似乎堵塞着凝结的?血块,怎么也咳不出来。他淡然道:“从此以后,我的?嗓子就坏了吗?”
汤沃雪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先?前你的?寒毒深入肺腑,胶结于经络窍穴,你要想痊愈,必须慢慢休养,至少要等?上两三个月,你的?病症才会?消失。别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就不把寒毒当回事。”
朴月梭微微颔首,客气道:“多谢大夫。”
汤沃雪对他爱搭不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得罪了汤沃雪,只能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朴月梭休养了两三日,总算能下床走动。他好不容易逃过死劫,与他相熟的?几位同僚纷纷前来慰问,难免又得应酬一番。
近日阴雨连绵,天光黯沉,朴月梭独坐床前,静观雨色,旁听同僚的?高谈阔论。
某位同僚道:“天公不作美,这一连下了五六天的?瓢泼大雨,河道之水涨发起?来,淹没了一片街道啊,弄得民不聊生。两位公主日日夜夜都在治水救灾,先?前的?寒毒一案也不了了之……这则消息已成?了秘闻,对外是一概不能谈。”
朴月梭猜测道:“寒毒一案,莫非是牵连到了哪位大人物?我在医馆养病多日,两耳不闻窗外事,还请贤兄稍加提点。”
那?些同僚便告诉他,约有三百多个病患死于寒毒,太?医把寒毒当作另一种瘟疫,三公主严禁平民私下议论此事,怎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各类流言蜚语早已甚嚣尘上。
同僚细述道:“四公主在凉州炸坝退敌,引来滔天洪水,平定了羌羯之乱,如今这京城就有一则传言,说那?‘洪水杀敌’乃是阴邪之术,四公主杀了多少敌人,京城就要死多少百姓。京城过久了太?平日子,偏就今年闹了洪灾、瘟疫、寒毒、瘴气……老百姓心里有怨气啊,难免要发泄一番,这就坏了四公主的?名声。”
朴月梭心道:党争之祸,狠毒如斯。
同僚走后,天已入夜。
朴月梭换上一套常服,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向病患聚集的?营地。他亲耳听见了许多有关华瑶的?恶言恶语,他心里一点也不恼恨,仍是气定神闲的?,他坐到了一群贫民之中,与他们闲谈说笑。
众人见他姿容绝世,气度不凡,便也对他十分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