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距离风雨楼最?近的一座县城,名叫“山海县”,此处地势险要,依山傍水,四周峰峦环绕,迂回?起伏,当地民风淳朴简素,商肆街道?屹立在高低不平的山坳里。
前朝曾经有一位禅师在山海县创立宗门,修建道?场,坐化后留下了?舍利子,声?名远播。因而山海县也有几处香火鼎盛的庵观寺庙,常有外乡人慕名而来,烧香点烛,求神拜佛。山海县本地人也多?半崇信佛法?,不仅在家里供奉着观音小像,也在家外劝人行善积德,造福社稷。
数年以?来,山海县未曾出过一桩命案,官民都?过惯了?太平日子。风雨楼惨案传到山海县之时,全县上?下大为震动。知县为表决心,特意挑选了?二十名精壮捕快,将他们派遣到公馆,保护华瑶的周全。
华瑶假装惊讶,先悲后怒:“三虎寨的种种恶行,简直罄竹难书。他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害得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现在他们竟然又跑到了?虞州作乱,真?是一群大逆不道?的恶贼。”
山海县的知县是一名女子,名叫葛巾,年方三十六岁,正当壮龄。她的谈吐非常圆滑,姿态也非常温和谦恭。
葛巾面朝华瑶,目不斜视,轻声?道?:“
殿下您是千金贵体,三虎寨的恶贼不值得您劳心费神。下官斗胆进言,请您莫要担忧此案,虞州府衙已调拨了?一批人手,赶在两日之内前往风雨楼查案。请您在本县略作停留,等到府衙查清了?贼寇的去向,您再介入此案,也更方便些。”
华瑶叹了?口气,才说:“我盼着你们早日把凶手缉拿归案。行了?,你也别站着了?,坐下吧。”
皇族赐座,葛巾不敢不从。
华瑶话音刚落,葛巾躬身道?谢,坐到了?一把扶手椅上?。
葛巾半低着头,眼角余光瞄到了?谢云潇。
谢云潇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他的性情显然是很沉静的,就像冰冻三尺的寒潭,风姿冷冽,意气高洁,使人见之忘俗。他手里还端着一盏茶,茶香雾色缭绕,颇有几分朦胧意韵。
葛巾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了?她的凝视,却没?有丝毫回?应。她不觉得奇怪,反倒对他起了?敬重之意。
“葛知县,”华瑶轻飘飘一句话,就让葛巾收回?了?神,“你是昭宁二十一年的进士,你的老师是翰林院学士,你出身于书香门第,在朝为官多?年,还把山海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必定?是十分聪慧之人。”
葛巾抱拳作礼:“下官何德何能,怎敢受殿下如此盛赞?”
华瑶依旧从容:“秦州和京城的瘟疫接连发作,山海县之内,却无一人患病。我派人出去打听了?一圈,这才知道?原来你早有先见之明,你坚守城门,亲自率兵巡逻,严禁酒楼招待秦州、康州、京城来的客人……”
华瑶的近臣杜兰泽接话道?:“葛知县一心为民,教?化有方,实在令人钦佩不已。”
葛巾并不知道?华瑶和杜兰泽为何突然给她戴高帽。她心里不免警觉起来:“殿下您太客气了?,下官心里时时记挂着四个字,‘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是下官的本分。下官治理山海县以?来,事事按照朝廷的规矩,这才取得了?一些政绩,那也是沾了?朝廷的光,托了?圣上?的鸿福,与下官本人倒是没?有太大关系。”
华瑶不禁笑了?一声?。很好?,她已经明白?了?葛巾的意思,葛巾身为山海县的官员,更愿意效忠皇帝。
天色渐晚,夕阳西斜,华瑶抬袖遮面,打了?一个哈欠。
葛巾连忙起身行礼,要把华瑶送回?厢房。
华瑶答应了?,转身就走。
葛巾要进不进,要退不退,再三犹豫之后,终归跟上了华瑶的脚步,但见华瑶脚步轻快,轻功高强,分明是个境界超然的武功高手。
华瑶和葛巾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廊上。葛巾一路小跑,勉强追上?了?华瑶的脚步。当她们走近厢房,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少年一左一右地提灯出来迎接。他们是白?其姝身边的侍从,相貌俊秀,体格健壮,千般意趣藏在一身软绸衣袍之下。
葛巾不知他们的身份,正要恭恭敬敬地行礼,华瑶便打断道?:“葛知县免礼。”
话音刚落,那两位少年略抬起头,眼角微微上?翘,有意无意瞥向葛巾,像是暗送秋波,同?她说话似的。
葛巾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华瑶有些惊讶,她没?料到葛巾会?与那二人的目光对上?。刚才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甚至没?注意此二人站在门外,也就没?看清他们的神色。
或许是白?其姝派遣他们前来会?一会?葛巾,华瑶当然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情形。华瑶曾经见过她的皇兄把侍从当作礼物送给别人,她心里觉得奇怪,却也学起了?皇兄的做派。
华瑶试探道?:“我听说你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不如我把他们送给你,怎么样?”
葛巾不紧不慢地拒绝道?:“下官恳请殿下三思,这二人是您宫里的人,下官怎敢收下他们?”
华瑶道?:“他们不是我宫里的人。”
葛巾道?:“下官斗胆问一句,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华瑶简略回?答:“沧州。”
葛巾追问:“您认识沧州的商人吗?”
华瑶反问道?:“你还想打探什么消息?”
葛巾连忙说:“不敢,不敢。”
她们二人止步在厢房的正门之前。
华瑶再次开口:“实不相瞒,葛大人,我这一趟来虞州,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了?父皇的密令来办事,至于我要办什么事,为你着想,我不能透露只言片语。”
葛巾的额头隐现冷汗。她对京城的党争早有耳闻,也明白?皇族一向擅长威逼利诱。
烛火闪烁,华瑶的声?调更低沉:“虽说我大梁朝男女皆可为官,但习武之人毕竟是少数,女官也是少数。内阁重臣无一女子,我当然明白?女官的难处,先前我听闻你的政绩,心里难免有了?爱才惜才之意,你应该也能感知一二吧?”
葛巾差点跪下磕个响头,杜兰泽一把扶住了?她。
葛巾稳住身形,诚惶诚恐道?:“殿下之仁德义气,下官没?齿难忘。”
葛巾的言行如此谨慎,态度如今恭敬。华瑶暂时放下了?心,就让葛巾离开了?。
卧室之内,侍女点亮了?两盏白?纱琉璃灯,灯火影影绰绰,纱帘缥缥缈缈,床榻上?铺好?了?干净柔软的枕头和棉被,虽然比不上?京城的宫殿,倒也是个休整歇息的好?地方。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又和杜兰泽耳语几句,杜兰泽便先告退了?,这卧室里只剩下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熄灭了?一盏蟠花烛台,走到谢云潇身边,毫不避讳道?:“我担不起弑兄的罪名,晋明却是非死不可。只要皇帝以?为晋明仍然活着,我们就能留在虞州或秦州,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回?凉州。”
谢云潇提醒道?:“我们必须妥善处理晋明的遗物,绝不能让葛巾察觉到蛛丝马迹。”
华瑶杀害晋明的那一夜,顺便抢走了?晋明随身携带的金银财宝。
她尤其喜欢晋明的一枚翡翠扳指。那扳指原本是番邦小国的贡品,成色极佳,碧翠欲滴,当属十分精巧的宝物。晋明成年的那一日,太后把扳指赏赐给了?晋明,真?是天大的浪费。
华瑶把扳指从口袋里掏出来,对着夜明珠一照,她忽然注意到,扳指的内环刻着一行复杂的暗纹,纵然她在皇宫见多?识广,她也猜不到这样的纹路究竟有什么用处?
“你在看什么?”谢云潇问道?。
华瑶收好?扳指:“我什么也没?看。”
她坐到了?谢云潇的腿上?:“你别担心,葛巾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在风雨楼做了?什么。”
第69章 少经久 今晚就较量个输赢
谢云潇沉默地静坐片刻,既没有推开华瑶,也没有伸手抱住她。
他有意疏远她一般,身体略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端的是一副冷淡自持的姿态,犹如天?上寒月,碧落云边。那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高之状,勾起了华瑶的兴致。她双手牵住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却问:“你?惯常如此,不觉得无趣吗?”
华瑶歪了一下头:“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她双眼?亮晶晶的闪耀着流光,神情三分茫然七分认真,实在是可?爱动人?。她在外人?面前?,从未显露过此种神态,唯独和谢云潇私下相处时,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两分本性……或许这也不是她的本性,她只是清楚地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他确实很想看到,她对他毫不设防的样子。
谢云潇喉结微动,似是不堪忍受她长久的凝视,他抬起手,轻轻地挡住了她的双目。
华瑶立即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掌心贴到她自己的脸颊上,还要问他:“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我亲近你?吗?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走?了。”
谢云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奇怪,谢云潇明明
已经是华瑶的驸马,华瑶却觉得,她还没有完完全全地掌控他。他和她的姐夫顾川柏不一样,顾川柏还知道伏低做小,谢云潇真是从头到脚一身的铮铮傲骨。
华瑶担心谢云潇听信了晋明临死?前?留下的挑拨离间之语。她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她还没有自己的军队,暂时离不开世家贵族的支持,却也无法用利益来捆绑谢云潇。
谢云潇并?不在乎功名利禄。他生性喜静,淡泊处世,对他而言,权位反倒是累赘。
思及此,华瑶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报了仇,你?又和我闹起来了。”
谢云潇道:“刚才我问你?在看什么,你?只说你?什么也没看。”
华瑶改口道:“不过就是一个戒指而已,我以为你?对首饰没兴趣。”
华瑶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白玉戒指,套到了谢云潇的左手食指上,谢云潇又把戒指取了下来:“我不习惯佩戴戒指。”
谢云潇停顿片刻,华瑶依然坐在他的腿上,他始终坐怀不乱:“今天?傍晚,你?门?外为什么会有两个提灯的陌生人??你?的正事尚未办完,我想劝你?多留点神,别耽搁了正事,误了你?的大?业。”
那一对提灯少年不通武艺,不精文墨,生平最大?的本领就是勾引女人?。华瑶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哪管谢云潇心里怎么想?
华瑶有些不耐烦:“我对他们毫无兴趣,甚至不想看到他们,你?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到,又凭什么教训我?”
谢云潇的声线依旧清冷:“你?是大?梁的公主,高不可?及,贵不可?言,我岂敢教训你?。”
华瑶双手按住谢云潇的肩膀,倚靠着他的胸膛,确认他的心跳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她仰起头,故意贴近他的唇角,似乎很想亲近他。当他垂首之时,她又扭过头去,严肃道:“你?总是顶撞我,我大?好?的兴致都被?你?搅没了。”
谢云潇道:“华小瑶。”
华瑶不解其意:“干什么?”
谢云潇扔开了一颗夜明珠。他把华瑶揽入怀中,越抱越紧,周围一片昏不见光的黑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明白他为何待她忽冷忽热。
华瑶毫无头绪,随口说:“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芥蒂吗?你?我已是结发夫妻,在这世上,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怎么办呢,你?不懂我有多爱惜你?,我总不能剖心自证吧。”
谢云潇的语气加快了许多:“我从来不想让你?剖心自证,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不过是太……太贪心了……”
他自嘲一笑?,缓声说:“算了,你?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吧。“
华瑶一点也不明白谢云潇的意思。她满心茫然,过了片刻,她牵起谢云潇的手,格外郑重道:“我的姓氏是高阳,但我与皇族势不两立,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信了晋明的谗言。”
谢云潇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殿下多虑了,晋明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荒谬至极,我初时听了,也只想尽快杀了他。”
华瑶点头:“那就好?,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就没有闯不过的难关。”
她顿了一下,又问:“方才,你?说到了那一对提灯少年,除了提醒我不能耽误正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用意?”
谢云潇不再拐弯抹角,直说道:“你?真想把他们送给葛巾?”
华瑶斜倚着他,仿佛闲不下来似的,毫无顾忌地玩起了他的衣带。他的武功早已臻入至高境界,身体极为洁净,清冽的香韵透骨侵肌,袖袍都是携香盈芳的,确实比一般人?更有意思。
华瑶拿他的衣带绕住自己的腕骨:“嗯,你?别看葛知县一副清廉好?官的模样,她的师长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贪官。他们这一党交际广泛,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脉。她的家族是朱原大?户,她的兄长曾在灵安、端化、石曲三省绞杀海寇,立下大?功。朱、灵、端、石四省都是南方大?省,我并?不了解南方官场,所以我也想从她身上打探消息,借机认识南方各省的官吏。”
谢云潇只说:“你贿赂官吏,也得有个分寸。”
“没事的,”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我都明白。”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娘亲就是贱籍,兰泽也受过贱籍的折磨,我最心疼她们两个人?,当然明白她们的痛苦。等到我登基之后,地位稳固,我一定会废除贱籍,改善各州各府的法治,从此以后,无论贫民还是贱民,在这世上都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谢云潇道:“大?梁的贱籍制度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废除贱籍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劝我谨慎行事?”
谢云潇道:“倒也不是,我只想说,你?忧国爱民,将?来会是一位明君,臣民拥戴,将?士归顺,你?的平生抱负总会施展出来。”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自古以来,改革旧制都是极难的。她登基之后,还要收服民心,以民生为本,等到时机成熟了,“废除贱籍”的计划才能一举成功。
华瑶的思绪飘到了远方,她喃喃自语:“我还会下令减轻凉州的赋税,施行仁政,以安民生。”
谢云潇半低着头,被?她身上的香气所惑,沉迷不悟似的,亲了亲她的脸颊,她轻声道:“一来是因为凉州战乱频繁,应当休养几年,二来是因为……你?是凉州人?,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