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爹送我上?学,”岳儿?连忙巴结父亲,“我考状元,做官老爷……你是老爷的爹,出门八抬大轿,进?门十几房姨娘,好吃的吃不完,好穿的穿不完,我挣的钱都给爹花。”
父亲笑骂道:“好岳儿?!这?就出息了!”
没过几日,父亲卖光了家当,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的,凑够了四枚银元,真把儿?子送进?了私塾。
岳儿?不分昼夜地勤学苦读,未及十二岁,两鬓就生出了白发,俗称“少年白头”。同窗诸友从未嘲笑过他,只称赞他是高才之辈,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他倍受鼓舞,给自己改名叫“岳扶疏”,取自汉代?祢衡《鹦鹉赋》的名句,“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此句意为“怀想昆仑的高山,思念密林的树影”,意境十分深远。
岳扶疏自认是笼中鸟、池中鱼,他要往高处飞,往深处游,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大展抱负!
童试前的一个月,岳扶疏还在私塾里读书?写字,忽而听见同窗的窃窃私语:“哎,你们听说了没?砂矿又塌了,砸死一百多号人,尸首砸得稀巴烂!前天?出的事,今儿?个县衙派了高手,清理断肢残骸……”
岳扶疏这?才想起来,父亲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回家了。
岳扶疏拔腿跑向父亲做工的那一座砂矿,他跑跑停停,走走歇歇,傍晚才抵达矿洞。他又想看,又不敢看,眼皮直跳直跳,心也?发慌。
县衙派来了一群身手了得的武者,全都穿着棉绸面料的好衣裳,脚尖轻轻点?地,便能飞檐走壁。他们潜进?矿坑,拖出一些?残碎的肢体,岳扶疏伸脖一望,瞧见了父亲的右胳膊。父亲经常用右手打他,他最熟悉那只手,连掌纹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本来是不上?夜工的,为了供儿?子上?学,才会铤而走险,死成?一摊烂肉。岳扶疏并不敬爱自己的父亲,但他也不憎恨父亲,若不是父亲,岳扶疏读不了书?,换不了名,改不了贱命。
父亲死了,岳扶疏的悲伤持续了半个时辰。等到他再去讨说法?时,看守砂矿的监工偏说他父亲没死,轮不到他收一分一毫的恤银。
岳扶疏据理力争,监工重重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的右脸上:“暗娼养的小?倌,搁我这?儿?来耍泼?!”
岳扶疏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脸,要挟道:“我娘不是暗娼,你们污蔑她!我要告你们!我不是一介白身,我马上就要考秀才!你们私吞恤银,我会去县衙递上?一纸状书?!”
县衙的官老爷私吞了恤银的大头,监工哪里分得到一点?油水?他们一听岳扶疏的话,怒意更盛,恼他满身沾着一股迂腐文人的酸臭之气,抬腿“啪”地一脚踹断了他的膝盖,把他踩到地上?,扯碎了外衣,狠命下死手痛打。
治不了官老爷,还治不了他吗?!
监工把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打断,断得嘎吱嘎吱响:“打死你!打死你个贱人!!”
岳扶疏双臂抱头,忍着巨痛,尖叫道:“啊——啊!别打我的手!别打我的手!我还要写字!写字啊!诸位爷爷,爷爷……你们行行好,行行好啊!!我要死了,我要被?活活打死了!!”
监工们七言八语地骂道:“写你爹的字!臭不要脸的,你爹死哪儿?了?!还不滚过来下矿!你老子不下,你自个儿?下!”
“认识两个破字,还把自个儿?当人物了!”
“咱们几个一瞧你这?贱样?就犯恶心!”
岳扶疏满嘴血腥,执意道:“我是写字的……”
他忽然想起同窗的身份:“我同窗的好友,他父亲就是这?座砂矿的监理大人!”
岳扶疏一句话没讲完,监工幸灾乐祸道:“嘿,上?个月矿洞豁开了几条缝,你同窗好友的父亲,特意调了你父亲过来,人家就
没把石工的命当命,还指望人家给你撑腰啊?!撒泡尿照照自个儿?!贱人贱命贱畜牲,死了都是一摊烂泥!!”
彼时岳扶疏才豁然开朗。他的同窗好友,表面敬佩他的学识,实则早就恨上?他了,不仅想杀了他,还想杀了他的父亲。
岳扶疏张开嘴,含着一口血,叹声道:“妒忌之祸大也?!”
监工一脚踩碎了岳扶疏的右肩。
鲜血流了满地,岳扶疏疼昏过去,神智都模糊了。
这?是十八年前的旧事,岳扶疏历历在目。他记得巨大的疼痛,切入肌骨,恰如?这?一刻,他的半张脸焦烂,恨意深入骨髓,至死方休。
他这?条命,算是晋明给的。
十年前,年仅十六岁的晋明初到秦州。岳扶疏写下一封长?信,讲清了砂县的底细,阐明了肃清吏治的方法?,并把信寄给了晋明。
晋明读完那封信,立刻派人来接岳扶疏。
那是昭宁十五年的春天?,万物复苏,冰雪消融,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
岳扶疏走进?了晋明的宅邸,听见了泠泠的水流声。他的面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参差的倒影落入了一条清河,河水引自东江,清澈如?镜,澄碧如?玉,岸边载种着奇花异草,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芳香。
岳扶疏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他忐忑不安,亦步亦趋,跟紧了带路的人。
晋明的宅邸富丽堂皇,尽显豪奢气象。宫殿前的台阶皆是玉石雕成?,岳扶疏穿着一双破洞的草鞋,鞋底还沾着烂泥巴。他所过之处,尽是一串肮脏鞋印。
岳扶疏一言不发,恭敬地跪在晋明的面前。垂头时,他瞥见晋明黑缎绣金的衣摆。而他身上?仅有一件粗麻织成?的破衣裳。他深刻地认识到,他是低贱的匹夫,晋明是金装玉裹的皇族。
侍卫屡次暗示晋明,岳扶疏的出身极不清白,晋明满不在乎道:“豪杰莫问出处。”
晋明还笑着说:“岳扶疏,你的父亲是石工吧?那石工债台高筑,只为送儿?子读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岳扶疏眼含热泪,又行了叩拜之礼。
晋明与岳扶疏谈论家事国事天?下事,岳扶疏言之有物,深得晋明欢心。
从这?一天?起,岳扶疏就成?了晋明的近臣,为晋明出谋划策。他们一步一步地侵占了整个秦州,就连秦州的监察御史都被?他们换成?了自己人。
晋明调派了医术卓绝的太医,专门为岳扶疏治理旧伤,还为岳扶疏的父亲修建了一座石墓,甚至把欺辱岳扶疏的监工抓进?了地牢。
晋明给了岳扶疏天?大的恩典。但他就像岳扶疏的父亲一般,死得不明不白。他堂堂一位高贵的皇族,生前是天?上?明月,死后是地下烂泥,没有任何丧葬的仪节,只剩一副七零八碎的残躯。
思及此,岳扶疏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赵大人,我是寒门小?户出身的卑贱之人,见识得少,不敢乱说话,唯有一事,我不得不禀告清楚…… ”
赵惟成?道:“什么事?”
岳扶疏道:“风雨楼一案的凶手,绝不是三虎寨的贼寇。”
赵惟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贼寇,那是谁?”
岳扶疏道:“恐怕是……”
他的眼泪一霎流出,混着血水,沾湿了枕巾:“我不敢说啊,赵大人。您是山海县的父母官,清廉正直,还救了我一命,我不能拖累您。”
赵惟成?急忙道:“你别卖关子,快说啊,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保你平安。”
岳扶疏这?才开了口。他略讲了一遍事情的起因经过,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恳求赵惟成?派人帮他送信回京城。
*
天?色向晚,华瑶在县衙附近的酒楼包下了一间厢房。她召来店小?二,打听了一些?事,也?点?了几道虞州名菜。
丰盛的菜品摆在桌上?,华瑶才刚尝了一筷子,就说:“或许是因为时节不对,虞州的鱼肉,竟然没有凉州的好吃。”
谢云潇问:“你想回凉州吗?”
“想啊,明年就回凉州吧,”华瑶随口道,“明年我一定带你回家。”
谢云潇侧目,看向窗外。他还在等凌泉的消息。凌泉的轻功与齐风不相上?下,放眼整个山海县,除了华瑶之外,无人能胜过凌泉。
山海县的县衙并非龙潭虎穴,赵惟成?的武功比燕雨还差一点?,凌泉的行踪不可能被?赵惟成?发现。既然如?此,凌泉为何迟迟不归?
第74章 势豪兵火 好狠啊!好狠!
华瑶顺着谢云潇的目光望向远方?,轻易地窥破了他的心?事。她说:“凌泉还没回来,或许是遇到了什么岔子。我已经派了另一批暗卫去一探究竟……”
“殿下,”白其姝忽然开口说,“我想起一件事。”
华瑶转头看她:“何事?”
白其姝坐在?圆桌的一侧。她把?玩着茶杯,轻声道:“殿下还记得锦茵吗?她是罗绮的妹妹。她曾经提到过晋明的一位近臣,名叫岳扶疏。”
“我记得,”华瑶亲手拎起茶壶,往白其姝的杯子里?倒茶,“怎么了,这个?岳扶疏,很了不起吗?我只知道岳扶疏深得晋明的欢心?,晋明府上的管事对岳扶疏也挺佩服。”
华瑶把?茶壶搁在?桌沿,话里?话外不无嘲讽:“倘若岳扶疏真有那么厉害,晋明也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晋明犯过的错误,比嘉元长公?主?更多,他在?秦州一手遮天、不知收敛,到了凉州也目无法纪,几乎什么事都敢做,大皇子和三公?主?都恨死他了,更何况皇帝和太后呢。”
杜兰泽插了一句:“晋明是主?,岳扶疏是臣,主?以?臣为使,臣以?主?为尊……”
杜兰泽还没说完,白其姝故意抢话道:“对呀,即便岳扶疏再聪慧,他也是晋明的臣子,必须听从晋明的吩咐。晋明非要夺占凉州,岳扶疏除了顺从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杜兰泽与白其姝对视片刻,白其姝双眼微微含笑,手也慢慢搭上了杜兰泽的肩膀:“你是这个?意思吗,杜小姐?”
杜兰泽微抬起头,默不作?声。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华瑶拉开白其姝的手腕,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她们二人之?间。
近三个?月以?来,杜兰泽和白其姝共同致力于经营盛安票号的买卖。盛安票号依托于白其姝先前创立的商号,现已在?京城、沧州、虞州等地颇具规模。白其姝很想让盛安票号通行?全国,杜兰泽却一再劝诫华瑶小心?谨慎。杜、白二人因此?分歧,总在?暗中较劲。
杜兰泽和白其姝相当于华瑶的左膀右臂。华瑶面对她们二人时,得把?一碗水端平。她先和白其姝耳语几句,又和杜兰泽窃窃私语。
就在?此?时,金玉遐猛然推门而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金玉遐的身上。金玉遐面无血色,一句一顿地通报道:“殿下!暗卫传来消息!他们发现了……”
华瑶好奇地问:“发现了什么?”
金玉遐垂首下跪,如实禀报道:“凌泉的尸体?,头首分离,死状可怖。”
华瑶心?下大骇,金玉遐仍在?说:“他死在?一两个?时辰之?前,杀他之?人……武功胜过齐风燕雨。凶手抛尸之?地,位于县衙东侧十里?开外的密林。”
“谁找到的尸体??”华瑶冷静地问,“是我的暗卫吗?”
金玉遐道:“是驸马的暗卫辛夷,他放飞猎鹰,找见了凌泉。”
辛夷与凌泉均是戚归禾的心?腹。他们对戚归禾忠心?耿耿,也愿意为了谢云潇抛头颅、洒热血。凌泉还曾在?战场上救过辛夷的命——凌泉征战沙场十余年,没在?塞外殒命,却在?山海县丧生?,又是身首异处的死法,何其可悲!
金玉遐满心?哀叹,只见谢云潇身形一闪,从金
玉遐的眼前转瞬即过。
金玉遐反应极快,立刻大声道:“殿下,殿下!请勿急怒,请勿伤怀,还望您三思而后行?!”
“事已至此?,三思无用,”华瑶捏紧了拳头,话却说得镇定,“无论谁是凶手,我都会把?他揪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玉遐依然跪地不起。他仰头望着华瑶,问她:“山海县的葛知县是个?难缠的人,倘若她把?凌泉之?死,归咎于三虎寨,我们该当如何?”
夕阳色泽如血,寒鸦正在?远处啼叫。
华瑶稍一走神,杜兰泽就开口说:“倘若葛知县和赵大人要用这一招……”
久候一旁的燕雨忍不住插话道:“啧,我听不明白,这怎么就算是一招了?万一他们真以?为三虎寨的贼寇跑进了山海县,悄悄地暗杀了凌泉,咱们也不能因此?就去祸害他们吧,那岂不是和强盗一样。再说了,他们一直待在?山海县,谁也不知道风雨楼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兰泽耐心?为他答疑解惑:“截至目前,风雨楼一案并未牵涉王公?贵族。三虎寨的贼寇残杀平民,在?凉州、沧州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虽在?虞州罕见,却也未及震动朝廷的地步。但凌泉是皇族的侍卫,他的武功胜过大多数的宫廷高手,又因为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大人前不久也惨遭斩首,这两大高手意外身亡的悬案,若与风雨楼一案联系在?一起……”
燕雨终于回过神来:“老天,这帮龟孙子,好狠啊!好狠!按照他们的意思,风雨楼的人,还有那个?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全是咱们杀的,凌泉也是咱们自己处理掉的,是吗?那皇帝会赐死咱们吗?”
“赐死?”杜兰泽笑道,“应是凌迟才对,欺压百姓,蒙骗官员,谋害皇帝的近臣,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杜兰泽从燕雨的面前径直走过,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他的身上。她总是穿着青色、黛色或者浅竹色的绸缎衣裳,衬得她形销骨立,像是一株屹立在悬崖峭壁上的兰竹。
燕雨的心跳没来由地慢了一拍。
他忽然把?双手背到身后,轻轻地捏住了自己的袖摆,心?里?的杂绪犹如乱飞的柳絮,一会儿飘到了这头,一会儿飘到了那头,乱七八糟的,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他一时想着凌泉的惨死,念及自己的武功远不及凌泉,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到何年何月;一时又想着羌羯之?乱的那一个?月里?,杜兰泽以?一己之?力献出了炸坝之?计,算无遗漏,反败为胜,比大皇子、二皇子的幕僚要强得多了,只要有杜兰泽在?,敌军的诡诈之?处,总会被她勘破吧。
天色漆黑如墨,华瑶安排好了几队人马,方?才带着一批亲兵,奔赴县衙东侧十里?开外的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