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把烛台往后一抛,火光沾到了浸满火药和桐油的竹木墙壁,霎时爆燃,溅开的炽热火球犹如?惊雷暴雨,从四面八方摔落,发出轰隆巨响。
何近朱心头剧震,短短一瞬之间,他的四肢都被?烈火灼伤,疼痛深深地侵入骨髓。但他乃是万中无一的武功高手,死前必然会迸发极大的气力,他拼着这一股劲,挥刀就要斩开竹屋,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屋外必定有人!
他宁死也要拖几个人陪葬!他强忍巨痛,发狂般地出招,罗绮却?扑到他的面前,嗤嗤发笑:“我恨你,你这个畜生,你就应该被?活活烧死,死得越痛苦越好,哈哈。”
她在火光中的秀丽面孔极尽扭曲:“我恨你恨得想死!你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何近朱的刀尖刺入她的心口,她急忙抓着刀刃,他反而捅得更深。
罗绮痛极了:“你和当年一模一样,我求你别?插这么深,你偏要插那么深……”
猛火四起,何近朱痛骂道:“贱人!!”
罗绮怒吼道:“我就是天生的下贱胚子!淑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偏要和你私奔,我不下贱谁下贱?!我要是一心跟着淑妃,怎会沦落到今日地步!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再把你的人皮活撕下来!!”
第79章 水深云浅 真有云泥之别
赤色烈火熊熊燃烧,烧红了?两丈见方?的天?空,浓烟直冲云霄,整个竹屋陷入一片火海。
何近朱头晕心悸,几近窒息。
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满腔怨恨,无处化解,皮肉都被烧得焦烂。
自从?他记事以?来,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深切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但他极不甘心。这条命竟然断在一个破庙里?! 他握着?长刀,用力狠提,愤恨地捅穿了?罗绮的心窝。而她仿佛没有知觉一般,迎面抱住了?他。
他们?少年相识,曾是?一对情浓意洽的眷侣。互许终身的那一日,双方?都交出了?一颗真心,直到今时今日,何近朱还记得当年的光景。他们?在虞州一座小城里?安家落户。她纺纱织布,他在衙门谋了?一份差事,夫妻二人勤俭度日。
现如今,她双臂紧扣他的腰身,死不放手,尖锐的指骨就像匕首,深深扎入他的筋肉。而他衣衫褴褛,后背已被大?火灼伤,焦黑的皮肤不堪一击,就在她的指间一霎绽裂。
“死啊!死啊!!”罗绮大?仇得报,彻底疯了?,满脸爆出青筋,高喊道,“你杀了?我妹妹!杀了?我孩子!你该死!该死!!贱人!!你去死!!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阿啊阿!!!”
何近朱道:“贱人!”
罗绮怒声大?骂:“你害我害得好惨,你别想活了?,我要你死!!你的财富地位,全是?狗屁!你死了?!!”
罗绮的内衣浸过一层芳香脂油。火苗窜到她的身上?,爆裂开来,炸得何近朱一瞬失聪。
何近朱挥刀劈砍罗绮,但他们?二人的皮肉已被火烧得粘黏在一起。他劈开她双腿的一刹那,他自己的筋骨也应声而断。
罗绮大?张开嘴,撕咬他的脖颈,硬生生咬下一块焦肉。
她不会武功又怎样?世间万物皆可为剑。她对他的恨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剑。这把剑早就刺穿了?她的心,多年来不曾间断地折磨着?她,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彻底解脱。只要能弄死他,她可以?不择手段。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要你死……死!!”
何近朱痛得遍身麻木,轰然倒地,竹屋也跟着?倾塌下沉,携着?爆燃的火焰,吞没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躯壳已是?焦黑如炭,出气?多,进气?少,鼻息越来越微弱,脑海中白茫茫一片,想不起平生的诸多经历,只隐约记得八皇子的影子。
八皇子自幼勤奋刻苦,经常在灯下埋头苦读,厚厚一本经书,他要翻来覆去地看?上?无数回。太傅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道理在八皇子身上?却是?行不通的。
八皇子读不懂文史词翰,写不出锦绣文章,皇帝痛骂他是?“最不争气?的孩子”。
八皇子不敢告诉皇后,便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给何近朱听。
八皇子说:“皇兄皇姐天?资聪慧,记忆超群,他们?都比我厉害、比我聪明许多。三姐三岁读诗书,四姐四岁写诗词,我现年十岁,只会在后院刨土。”
“不要紧,”何近朱安抚他,“殿下是?人中龙凤,大?器晚成。杨树苗三年成材,紫檀树百年成材,那紫檀比起杨树,真有云泥之?别了?。”
八皇子闻言,心中一喜,抿唇笑起来:“对啊,皇兄皇姐年纪都比我大?,年纪最长的大?皇兄比我大?了?十九岁……我脑袋不笨,就是?成材慢了?点,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父皇的儿子,龙生龙、凤生凤,我是?大?器晚成的人中龙凤。”
何近朱听完八皇子的话,反倒有些不自在。他张了?张嘴,却又顿住了?口,最终只说出一句:“您的母亲是?六宫之?首,您的父亲是?九五至尊,您的尊贵是?旁人这辈子都赶不上?的。陛下苛责您,太傅苛责您,原是?因为他们?太看?重您。爱之?深,责之?切,他们?对您的这一份器重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深密的树荫里?,凉风满袖,八皇子的胸襟一阵畅快,便从?衣兜里?拿出一枚玉佩,赐予何近朱。
这些年来,何近朱走南闯北,总是?把玉佩随身携带。
今时今日,何近朱缓缓地挪动指骨,触及腰间玉佩,便又记起他杀凌泉的那一日,凌泉气?绝身亡,手心紧攥着?亡妻的一缕断发。原来人这一生,总有牵挂,至死方?知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生到死一无所获,他也不过是?白白地走了?一趟。
何近朱奄奄一息,滔天?的恨意却是?汹涌不灭。
他惦念着?八皇子的安危,还记着?华瑶怀疑过八皇子的血统。他便把长刀横立,反手使出最后一斩,抛掷一道迅猛刀光,冲破火势,砸向竹屋之外的重叠人影。
寺庙里?起了?大?火,僧人们?纷纷赶来救火,燕雨也在一旁凑热闹。
燕雨听说何近朱被活活烧死,大?呼痛快,只差拍手称赞,又听人说:“公主的侍女,也没了?。”
燕雨道:“哪个侍女?”
旁人道:“罗绮。”
燕雨和罗绮相识多年。在他看?来,罗绮一向胆怯,一向惜命,他
没料到罗绮竟然会慷慨赴死,死在一间烈火熊熊的竹屋里?。
燕雨怔了?片刻,冷不防一道白光从?他身旁划过。
他“嗷”的大?叫一声,原地起跳,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脚尖倒挂一根树枝,匆匆忙忙地躲过杀招,忽然发觉自己的左臂血流不止。
燕雨立即大?喊道:“何近朱还没死!他伤到我了?!”
“你下来,”华瑶仰头看?他,“别挂在树上?。”
燕雨有些委屈:“我流了?好多血。”
华瑶打断他的话:“我看?见了?,你受伤了?,快点下来,马上?去找汤沃雪!片刻都别耽误。”
燕雨飞身下落:“殿下,那个何近朱……”
“别说废话,快走!”华瑶极不耐烦,“那个何近朱回光返照,使出了?最后一招,算你倒霉,被他误伤了?。”
燕雨听令离开,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今夜的月亮很圆,明光遍地,华瑶在月光下打量一身僧袍的宏悟禅师,只见他手握禅杖,目色一片沉静,仿佛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几丈开外之?处,僧人们?提桶送水,忙得跑来跑去。华瑶的侍卫们?也搭了?一把手,帮忙扑灭火势。众人围作一团,站在坍塌的废墟周围,举着?长棍,挑开灰烬,找出两具烧得焦烂的尸身,这二位死者正是?罗绮与何近朱。
“好可怜啊,”华瑶叹了?口气?,感慨道,“秋冬季节,天?干物燥,这场大?火,说来就来了?。”
约莫一刻钟之?前,宏悟禅师赶到此地,只见大?火冲天?,罗绮与何近朱紧密相连。任凭他武功如何高强,也无法从?烈焰中拖出两个濒死之?人,他便立在屋外,默诵经文。
自始至终,他未看?华瑶一眼。
他的徒弟观逸开口道:“师父?”
华瑶转过剑柄,上?前一步,距离观逸更近:“别打扰你师父了?。你师父慈悲为怀,见了?这般惨状,肯定要念诵经文,超度亡魂……”
观逸没等她说完,便道:“华小瑶施主,请恕小僧冒犯,今夜这场大?火,来得蹊跷,而您一直站在这间院子里?,眼看?着?火势越来越旺,您却没有及时呼救。”
“你不要血口喷人,”华瑶理直气?壮道,“我也只是?恰好路过!”
观逸一时语塞。
华瑶道:“你们?寺院里?也有不少和尚,他们?都没看?见竹屋着?火了?,你又怎能责怪我这个外人?”
观逸道:“华小瑶施主……”
华瑶振振有词:“与其怀疑我,不如怀疑死者的险恶用心。他追杀我多日,恨不得扒我的皮、喝我的血,就连我的亲人都被他虐杀了?。若不是?宏悟禅师仗义相助,我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观逸明知她满嘴花言巧语,还是?忍不住相信她的自述。
华瑶的嗓音变得更轻,仿佛在和观逸说悄悄话:“像他这种恶棍,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敢做,死了?活该啊。如果他没死,将来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
“蝼蚁尚且贪生,好死不如赖活,”观逸劝告道,“华小瑶施主,你若放下仇恨,便能远离人世间一切是?是?非非,纷纷扰扰,归于一片宁静自在之?中。”
华瑶双目定定地注视他片刻,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破绽。
观逸双掌合十,又念了?一声:“华小瑶施主?”
华瑶极淡地笑了?一下:“看?来你真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也是?,你从?小在寺庙里?长大?,你的师父是?宏悟禅师,谁敢给你找罪受?谁敢肆意地欺辱你呢?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好命。”
第80章 料千秋大业 水龙玉佩
观逸低眉垂眼,温声道?:“人?立身于天地?之间,若是摈弃了?财色、名利、贪念、私欲,时时返观自省,便也能少?受煎熬。”
华瑶才不想?听他讲经论道?。她一口咬定:“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她扭过头?,径直往前?走,声音越飘越远:“你久居寺庙,不知人?世险恶。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旁人?要置你于死地?,你会不会坐以待毙?有时候,你饱受煎熬,不是因为你贪心,而是因为旁人?太狠心。”
观逸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她走向那?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墟,扫眼看过两具焦烂尸体,眼底没什么情绪。
她的众多?侍卫站在她背后,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她又偏过脸,遥遥望向何近朱的几位属下?——这几人?聚在一处,头?顶着树荫,手提着灯笼,在幽暗的灯影下?戒备地?盯着她。
“殿下?,”齐风低语道?,“他们士气低落,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华瑶却说:“不,何近朱已?经死了?,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暂且饶他们一命,我自有计较。”
何近朱死后,他的属下?怒火郁结,对华瑶恨之入骨。但华瑶的身边高手如云,何近朱这一方的人?也不敢贸然行事?。他们拜见了?宏悟禅师,又请来观逸作见证。在观逸的陪同下?,他们合力抬走何近朱的尸首,要把何近朱带回京城复命。
深冬的寒风分?外凛冽。华瑶轻叹一口气,脚踩着一块焦土,细瞧罗绮的骸骨。
自从华瑶知道?罗绮给淑妃下?过毒,她对罗绮的怨恨就压过了?一切情绪。
但,此时此刻,华瑶心里竟有一丝怅惘之意,无论罗绮亦或者何近朱,都是皇后手里一枚棋子?。罗绮给淑妃下?毒,必是受到了?皇后的指使。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华瑶发誓一定要扳倒皇后。
夜风托起华瑶轻薄的衣裙,飘荡的袖摆恰好拂过齐风的左手。
齐风把左手背到身后,华瑶便说:“好了?,走吧,跟我一起去看看燕雨怎么样了?。”
*
此时的燕雨处境堪忧。
他双腿挺直,双臂横展,静静地?躺在一张竹床上。
汤沃雪二话不说就脱光了?燕雨的上衣,更令燕雨难堪的是,杜兰泽、白其姝、辛夷、谢云潇等人?也都站在这一间阴暗狭窄的破屋子?里。
辛夷是谢云潇的侍卫。今天一早,辛夷被何近朱砍了?几刀,血流如注,伤已?见骨,情况远比燕雨严重的多?。但他实在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汤沃雪给他上药时,他一声不吭,面色不改,堪比关羽刮骨疗毒。
谢云潇问汤沃雪:“辛夷应当休养几日?”
汤沃雪还没回话,辛夷竟然抢答道?:“两日!”
燕雨盯着他血窟窿般的伤口,不由?愣住,辛夷还说:“公子?!请容我歇息两日!后天一早!我定能照常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