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楮绪风
“宓才人圣眷正浓,贵嫔实在不该明面往宓才人身上泼脏水。”
“放肆!”杨贵嫔越听越气,拾起案上仅剩一个的杯盏扔到?地上,“本?宫要做什么,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
陈宝林跪下身子,低垂着眉眼,不紧不慢道:“嫔妾不敢,贵嫔可知,贵嫔是由御前大公公送回的承明宫,而?宓才人则是由皇上送回的顺湘苑。皇上待……”
“宝林主子慎言,贵嫔怀有身孕,宝林主子说这些事倒底有何居心?”云秀情急之下,止住了陈宝林接下来的话音,她?忙过去扶住气得发抖的主子,眼底划过一抹冷意,陈宝林明知主子怀着皇嗣,又为何说这些刺激的话,分明居心不良!
陈宝林微顿,继而?生出?柔笑,“贵嫔误会了,嫔妾的意思是,皇上虽宠爱宓才人,但最重视的还是贵嫔腹中?的皇嗣,想要宓才人失了恩宠也非难事,只要让她?碰了皇上的底线,届时便再?无回天之力。这六宫里,最得宠的嫔妃还是贵嫔。”
杨贵嫔垂眸思量,倏忽抬了眼,盯向跪在地上的陈宝林,“你是要……本?宫拿肚子里的孩子去冒险?”
“你可知道今日这番话,本?宫要是去秉明皇上,你会有何下场?”
陈宝林眼底闪过不耐,面上不见慌乱,反而?低眉顺眼的恭敬回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嫔妾也只是说说,究竟要怎么做,还要看贵嫔的意思。”
……
杨贵嫔是承明宫主位,偏殿的嫔妃每日都要去给?杨贵嫔问安,陈宝林要巴结杨贵嫔,免不得多去几回,因而?,也就没?人注意这日的异样。
厚重的白雪压住了梅花枝头,顺湘苑的宫人提水的提水,培土的培土,进进出?出?,颇为热闹。昨儿皇上下了吩咐,要在顺湘苑东向栽上红梅,内务府都是捡了最好的树苗,送到?永和宫,前午过去,便种下了小片梅林。
明裳捏着梅枝轻嗅,一前午的大动干戈,难免又招了人的眼目。
总会有不甘心的嫔妃酸言酸语明裳的恩宠,即便得罪了杨贵嫔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得皇上的宠爱。若非杨贵嫔告假,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挑唆是非。
乾坤宫
李怀修处理完奏折,压着眉心靠着椅背缓神,全福海轻手轻脚地奉上茶水不敢出?声?打扰,修长的指骨轻叩了两下御案,“近日张贵人身子如何?”
张贵人有孕后?,不似杨贵嫔折腾,不声?不响的,依照往常到坤宁宫问安,也从不仗着有了皇嗣就到?御前求宠,是六宫里难得安静的性子。全福海揣摩皇上问这话的意思,斟酌开口,“贵人主子隔上几日会请一回平安脉,胎养的好,只是奴才听闻这几日贵人主子胃口不佳,似乎是吃不下东西。”
女子有孕,难免要有些呕吐的反应。当年阮嫔怀着小公主的时候,可没?少折腾,三天两头请皇上过去,如今杨贵嫔也是如此,相比之下,张贵人实在太安分小心。
是夜圣驾去了听月坞。
张贵人并不得宠,如今又怀了皇嗣,圣驾也不常过来,今夜皇上到?了听月坞,张贵人有些诧异。
内殿多掌了两盏明烛,李怀修在看案上临摹的字帖。
“嫔妾闲来无事临摹的岐山草书?,尚有欠缺,让皇上见笑了。”张贵人奉上茶水,她?穿着宽松的衣裳,遮掩了微微凸起的孕肚,昏黄的宫灯下,愈发衬得眉眼柔婉。
李怀修坐下身,漫不经心道:“比之那女子,已是极佳。”
“皇上说的可是宓才人?”张贵人请身落座,试探地问出?口。
她?听说了今日御花园之事,也知晓杨贵嫔离开后?,皇上去了顺湘苑。
她?见男人不语,指尖卷了卷帕子,继续道:“嫔妾伺候在皇上身侧也有五年,在后?宫中?也一向谨慎小心,皇上知道,嫔妾生性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宓才人性子是娇惯了些,但嫔妾在后?宫里待着,自是清楚,皇上虽宠爱宓才人,宓才人却从未仗着皇上的宠爱恃宠而?骄。即便如此,也难保旁人不会嫉妒宓才人的圣眷而?陷害于?她?。”
李怀修饮着茶水,“你想与朕说什么?”
张贵人含唇站起了身,“嫔妾斗胆猜想,皇上今日来嫔妾这儿,是为了御花园一事。”
内殿忽然沉寂下来,针落有声?,没?人敢猜测皇上的心思,张贵人戳破这层遮掩,一着不慎便是惹了圣怒。即便早有准备,她?还是不觉屏住了呼吸,心头跳的急快,脊背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凉汗。
李怀修平静地掀起眼,“继续说下去。”
张贵人压住心头的跳动,深深呼出?一口气,“嫔妾听闻,皇上命内务府到?顺湘苑移植了梅花,皇上的意思,是叫宓才人在自己宫里看看花景,少出?去惹事。因为宓才人偏得圣宠,出?去便是招惹人眼,六宫难免再?起风波。皇上此举,一是头疼于?六宫是非,二是想让杨贵嫔平安诞下皇嗣,三也是不想让宓才人卷入其中?。”
“嫔妾愚钝,并非是在妄测圣心,换作以往嫔妾不愿参与六宫是非,如今嫔妾有了身孕,嫔妾想安安稳稳地生下这个孩子。”
张贵人冷静道:“皇上可还记得曾经的瑜贵嫔?皇上所想,并非后?宫人人所愿,总会有人妄生别的心思。”
翌日,听月坞恭送圣驾离开,水琳为主子捏了把汗,“皇上既来看望主子,主子何必说那些话徒惹皇上不快,奴婢实在担心……”
“担心什么?”张贵人毫不在意地抿了口温水,手心抚着微隆的小腹,神色淡淡,声?音轻不可闻,“皇上来不来这听月坞,我又何曾在乎过……”
……
坤宁宫
东方泛白,晨曦微露,还没?到?请安的时辰,廊下宫人端着盥洗的清水陆续进了内殿伺候,文竹捧着一支西番琉璃羊角烛台,轻手轻脚地呈到?案上,“娘娘,昨夜皇上去看了张贵人。”
皇后?对着妆镜换下琉璃牡丹配饰的耳铛,眼睫低低垂落,嘴边沁出?一丝淡笑,“倒底是母凭子贵。”
文竹眼底迟疑,口中?欲要说出?的话触及到?娘娘眼底的神伤,终究没?有说出?口。放在先帝时,张贵人足以抚养得了皇子,到?如今依着张贵人的身份,皇上合该把皇嗣放到?皇后?娘娘膝下养着才是,但见皇上对张贵人的态度,似乎并无这个意思。文竹早心有疑惑,她?抿着唇,接过皇后?的耳铛,没?有开口。
宫人伺候皇后?梳好了妆容,外殿请安的宫嫔已陆续坐下,皇后?徐徐起了身子,透亮的光轻抚女子的粉黛涂染的远山细眉,举止间尽是雍容端庄。她?小皇上一岁,男子三十而?立,皇上正值壮年,后?宫里娇嫩的花骨朵一茬接一茬地开,世间男子,有谁会不贪图新鲜,便是江山之主,一国?之君,也是如此。
皇后?看得清自己的身份,宠妃是妾,只有她?才能?做的上这个正妻的位子。想的通是一回事,时日已久,难免也会生出?些许的奢望。
大片的金光停留已久,不知何时移出?了廊下,文竹轻唤了声?“娘娘”,皇后?脸上笑意颇淡,扶着宫人出?了殿门,文竹一时恍惚,仿佛方才怅然失落的女子只是她?的错觉。
……
今日的晨安 六宫嫔妃安安静静,眼睛时不时瞄上一眼还未显怀的张贵人。昨夜皇上去了听月坞,张贵人有着身孕,虽不能?侍寝,孕中?见到?圣驾,于?她?们而?言,已是极为艳羡。张贵人并不张扬,怀中?捧着手炉,衣裳是寻常的碧罗料子,相比清高的杨贵嫔,得宠便嚣张得目中?无人的柳美人,实在平淡。
皇后?扫了眼众人的神色,敛眸抿下一口茶水,眼光缓缓看向张贵人,和笑道:“纵使说后?宫厉行节俭,张贵人怀着皇嗣,破例一二也是在规矩之内,不必委屈了自己。”
当今御极行生息安民之策,六宫用度不比先帝在时的后?宫,虽是如此,但皇嗣之事干系大魏基业,故而?要有些许特例。何况入了冬日,天愈发寒凉,可不能?委屈了怀着皇嗣的嫔妃。
皇后?这话说的无错,却是有意无意,让六宫视线又多了几道在张贵人身上。
一时间,殿内的人不由得都看向了下首的女子。
张贵人仿佛未曾察觉,含着笑,低眉顺眼地起了身子,“嫔妾不懂这些,全凭娘娘做主便是了。”
坤宁宫的问安算是过去,皇后?问出?那句话,明裳就察觉出?了不对,张贵人是宫中?旧人,并不得宠,怀上皇嗣已是幸事,不过旁人有身孕,也不曾见皇后?如此关?切。
她?细眉微蹙,张贵人面上不见异样,称怕吹冷风伤了身子,与明裳在宫道作别,先行回了听月坞。
水琳扶着主子绕过长长的红墙甬道,女子纤细的手心轻颤,不知何时生出?了一层凉汗,水琳骤然惊住,神色微微一变,“主子!”
刮过的寒风拂过张贵人的脸面,她?握住水琳的手腕,面色苍白如纸,倏忽间嘴边露出?一丝苦笑,手掌无意识地抚向小腹,低低呢喃,“这个孩子不知是我的福气,还是我的孽缘。”
水琳面色大变,仔细环视周围,低声?提醒,“无论如何,皇嗣为重,主子慎言!”
她?入宫多年,早已不似新人,怎听不出?皇后?话中?意思。皇后?小产后?至今无子,难不成是因新人入宫,皇后?才起了这个心思。
张贵人没?再?说话,微微泛红的眼底沁出?一丝冷意,她?自是不蠢,也不会坐以待毙下去。
……
后?宫嫔妃同时有孕,圣驾去看了一个,另一个难免不快。张贵人入宫多年,姿色平平,做甚能?得皇上另眼相看。
杨贵嫔指尖捏着的碧瑶珠钗,狠狠撂到?了妆镜台上,气恼道:“定是顺湘苑那个狐媚子撺掇,不知说背后?了本?宫什么坏话,让皇上去看了张贵人!”
御花园那件事还没?过,杨贵嫔可是记得宓才人是如何在皇上面前装模作样,偏生皇上竟也真宠着她?!
钗环嵌着的大颗翡翠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响,吓得伺候的宫人迅速跪低了身子,生怕主子将这怒气发泄到?自己头上。
杨贵嫔越想越气,她?自诩才情俱佳,出?身高门,性情孤傲惯了,入宫后?又独得盛宠,从不把六宫嫔妃放在眼里,不想竟出?来一个宓才人,把皇上的宠爱都夺了去!
云秀望着主子蹙紧的柳眉,眼底担忧,主子月份越大,性子也愈发燥郁,换作此前,主子段然不会计较这般小事。
她?低声?安抚道:“主子喜怒,太医前些日子叮嘱主子切莫生燥火,当下最紧要的,是平平安安诞下皇嗣。”
云秀的一番话,才让杨贵嫔堪堪回神,说到?底,张贵人有孕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杨贵嫔的火气还是都针对于?宓才人,自她?有孕后?,宓才人的圣宠仿佛真的要越过了自己,她?恼怒中?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不安惶恐。
杨贵嫔掐紧了手心,轻呼出?一口气,不知想到?什么,眸子微微眯起,忽然轻声?,“去查查伺候张贵人的宫人可有什么紧缺的,本?宫身为一宫主位,也该关?切关?切才是。”
云秀在杨贵嫔身边已久,怎会听不出?主子话里的意思,主子心里大抵仍有不甘,张贵人如今怀着皇嗣,主子要对张贵人动手,万一皇上察觉,怕是要降罪于?主子。
她?犹豫正要再?加劝阻,杨贵嫔不耐烦地斜睨云秀一眼,“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本?宫自有分寸,还不快去!”
云秀立即垂下了头,恭敬应声?。她?深知主子的脾气,主子是家中?嫡女,娇惯受宠,她?只是一个奴婢,劝阻一二也就够了,一直劝下去难免要惹人厌烦,在主子身边伺候,最重要的还是顺从听话。
能?近身伺候杨贵嫔的宫人自然都是她?信得过的,没?人敢把殿内的事儿往外透漏。
陈宝林临窗剪着窗花,过些日子便是年关?,她?位份低,又不得圣宠,身上没?有银钱打点,难免要受内务府怠慢,身边用度大都是靠自己置办。起初与宓才人交好,顺湘苑也能?送来些吃穿用度,不知何时,顺湘苑的宫人没?再?踏足过知画斋。
刀尖儿锋利,不慎扎破女子的指肚,沁出?几颗血珠子,翠苏吓了一跳,赶忙拿来帕子为主子压住伤口,陈宝林只是笑笑,“一点小伤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翠苏焦急蹙眉,不赞同道:“怎会是一点小伤,主子身上可万不能?留下疤痕!”
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叫陈宝林黯淡了神色。留不留下疤痕又能?如何,左右皇上是不会喜欢她?。
内殿静默下来,翠苏察觉到?异样,见主子神情,猜出?主子是想到?了什么,她?不知如何安抚,主子在这宫里,确实不受宠,即便大着胆子拦一回圣驾,也见不到?皇上一面。
陈宝林包扎好指腹,若无其事地拿起剪刀,刀柄压着伤口,生出?阵阵的刺痛之感,那张红艳的窗纸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滴上了两颗水珠。
本?以为入了宫就好了,入了宫就不会再?过从前的苦日子,却不想,进了宫里,才让她?知晓,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翠苏温上热茶,捧来时主子已经放下了窗纸,见主子神思不在,翠苏换上笑,“御花园的红梅开得正好,奴婢自作主张采的红梅做茶饮,主子尝尝。”
陈宝林接过茶盏,眉眼垂得低低的,忽然提了一句,“再?去摘些红梅,明日到?皇后?娘娘那儿问安带上。”
……
天冷,明裳除去到?坤宁宫问安,懒得出?顺湘苑。
晌午睡得足,后?午醒来,颇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宫人伺候着镜面,没?让人梳妆,素净着一张脸蛋懒洋洋地窝在美人榻里。六宫皆知顺湘苑的宓才人颇得圣宠,虽是才人位份,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内务府挑拣的好的。
月香深谙自家主子性子,主子畏寒,到?了冬日像极了打盹的猫,能?赖在榻上就不会多走一步。入了宫还算好的,能?在去坤宁宫问安时走一走,尚在府中?时,若非夫人规矩,定然是连屋都不出?。
凭几呈上两碟子桂花酥,明裳手中?捧着话本?子,翻看了两页觉得无趣,没?再?看,不悦地撇了撇嘴,“莫不是外头写?书?先生换了人,怎的是越来越乏味。”
月香在府中?跟着主子识过字,隐约记得近日内务府送来的话本?子确实与此前有些不同,“想必是内务府那头差事办得糊涂,奴婢下回再?去,仔细叮嘱他?们。”
冬日冷,皇宫又大,明裳闲着无事全靠话本?子解闷,她?百无聊赖地捏了一块桂花酥,咬上一小口,到?了年关?,也不知父母身子可还好,父亲品阶不够,不能?参加年宴,这年,大抵是见不到?他?们。
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明裳整理好思绪,吩咐人取来舞衣,有些日子没?练舞,倒是有些生疏。
今日正是要领月钱,月香掀了珠帘跑去内务府。这种活计得宠嫔妃宫中?的宫人最喜去干,内务府捧高踩低,对那些受宠主子下面的人格外巴结。月香到?那没?等上半刻,小太监就对好了造册,巴巴地把月钱拿过来,多说了几句吉祥话。出?了内务府,月香正领着小宫女回顺湘苑,耳边听见几人窃窃私语,“主子待宓才人可真好,这般通透的翡翠镯子都舍得送出?去。”
月香听到?谈论的是自家主子,立马带着小宫女躲避去了墙角。
“你懂什么,主子虽有身孕,但在宫里头一个人难免孤立无援,宓才人受宠,正好做了靶子,旁人对付着宓才人,哪会注意到?主子。”
“主子想得长远。”
领头的宫女极为得意,“那是自然,这话莫要传出?去了,日后?咱们还要仰仗着宓才人的恩宠……”
待那一行人走远,月香才出?来,跟着的小宫女脸都吓白了,唯诺地小声?,“月香姐姐……”
月香气得咬牙切齿,反复确认,“你瞧清楚了,那人可是跟在张贵人身边的大宫女秋蝉?”
方才小宫女看清了远处领头宫人的半张脸,确实是伺候在张贵人身边的宫人。主子贴身伺候的大宫女与旁人不同,得了主子的脸面,一言一行自然都是按照主子的意思来。
小宫女觑着月香的脸色吓得手都抖了,“看背影,确实像秋蝉姐姐。”
月香心中?愤愤不平,自家主子如何待张贵人,她?尽是看在眼里,不想张贵人竟如此狼心狗肺,倘若是换作旁人说这些话,她?还会疑心一二,但此人是张贵人身边贴身的人,若张贵人没?有这个的意思,她?怎敢说出?来!
听月坞的宫人方出?永和宫的宫门,月香领了月钱回了顺湘苑。
私下里,月香有事都摆在脸上,辛柳一眼看出?月香的不快,服侍明裳换衣的空档随口问出?一句,月香立即抢声?,没?好气道:“方才来的可是听月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