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夙
这是皇后娘娘的?宫宴,叫曾经的?妯娌说?说?话?,无可指摘。同样?发出一个讯号:陆府简在帝心,尽管一时落魄,旁人休得欺侮。
至于?叫她头疼的?宗室皇亲,她连发数道凤谕,召敏王妃入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叫她相信圣上真不打算杀敏王,敏王的?“病”终于?好转。加上敏王一家?子妻妾子女,宫中的?老太妃也来给她撑场面,这才显得皇室没有那么凋零。
陆奉在前朝的?奉天殿大宴群臣,早早传过话?来,等那边结束,他过来一趟,给皇后娘娘一个脸面。江婉柔其实不太需要他这个“脸面”,从一个妾生的?庶女,到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生母因她得封国?夫人,膝下的?皇太子,垂髫之年已经被?圣上带到身?边参政。这等荣宠,只要不傻不瞎,都看得出来。
江婉柔不好拒绝陆奉的?“一片好心”,只能?拖着时辰周旋。她从前当?陆夫人、齐王妃的?时候就是个好性子,与谁都能?说?两句话?,如今做了皇后,该有的?威仪陆奉替她撑了,她只要和和气气的?,与陆奉一刚一柔,刚刚好。
丽姨娘……不,现在应该称为国?夫人,她不喜欢在人前露脸,早早离了席。周若彤和姚金玉原本因为掌家?权不合,经过这场祸事,反而叫妯娌俩关系好了,两人坐在江婉柔下首,互相配合进退有度,叫江婉柔好生欣慰。
酒过三巡,江婉柔有些疲乏,旁人不敢过去叨扰,在她身?边的?敏王妃小心翼翼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臣妇们就此告退,免得叨扰皇后娘娘。”
江婉柔微笑着摆摆手,举起一盏清茶仰头而尽。旁人看似说?笑,都留着余光时刻关注凤座上的?皇后娘娘,江婉柔敛下眼眸,把周围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在热闹璀璨的?华堂烛影下,她也有一瞬间的?恍惚。前年她跟着陆奉参加先帝的?家?宴,为了不盖过王妃们的?风头,她挑了好久的?衣裳首饰,在宴席上低头装鹌鹑。如今才过去两年便换了光景,人之境遇,果真玄妙。
她正低头沉思间,外?头响起太监尖锐的?声音,“圣上驾到——”
江婉柔一怔,四周的?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跪了满地。她提起裙摆起身?,膝盖还没有来得及弯下,陆奉疾步走来,握紧她的?手臂把她托起来,沉声道:“平身?。”
***
月郎星稀,大臣喝得面红耳赤,三三两两从奉天殿结伴而出,裴璋处事圆滑,却不爱结党营私,他孑然一身?,喝了酒,白皙清隽的?面上透出几分薄红。
“裴大人——”
行至一偏远的?拐角处,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叫住他,裴璋转身?,是皇太子齐淮翊。
“见过太子殿下。”
裴璋躬身?行礼,齐淮翊也躬下身?,忙道:“裴大人客气。”
陆奉平日把齐淮翊带在身?边教导,连早朝也叫他旁听,淮翊小小年纪,天天绷着一张小脸,通身?的?皇室气度,如今这样?孩童的?一面,倒不常见。
淮翊小跑着过来,跑得双颊红扑扑,道:“裴大人,这个给您。”
他胸口微喘,从袖兜拿出一本书,正是《齐物论?》。
裴璋默不作声接过来,他还未开口,淮翊道:“裴大人,这是学生亲手誊写?,赠与您,愿您新岁嘉祥,柏翠松青。”
严格意义上来说?,裴璋并不算他的?老师。前年裴璋教他习字,他旁的?不懂的?也问他,裴璋是个好老师,深入浅出,他那段日子的?课业突飞猛进。
只是后来被?陆奉知晓,严令不许他接近裴璋,淮翊为此心绪低落,叫江婉柔都心疼了,但陆奉说?不许就是不许,不容他忤逆。
第117章 正文完
裴璋心细如发,尽管淮翊没有明?说?,从几次相处和少年尚且藏不住心事的表情中也能窥探一二,他减少了去那间书肆的频次,自然而然地?和淮翊疏远。
即使齐淮翊如今贵为皇太子,鲜少有人知道?,他和裴璋曾是忘年交。
……
修长白?皙的手?指翻过扉页,裴璋瞧了片刻,笑道?:“太子殿下的笔锋愈稳,进益斐然。”
原先松散的字体骨架变得?紧凑有力,规整有型,笔墨间骨力顿生,隐约能看出陆奉的影子。
裴璋温声问:“你还在临摹圣上的字帖?”
齐淮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嗯。”
他跟着裴璋习了一段时间的字,那字先生都说?好,陆奉盯着他交上去的课业,紧皱眉头,过了好半晌儿,道?:“软趴趴,没有筋骨,重写。”
他只能重新换成陆奉的字帖。如今面对裴璋,淮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羞愧。裴璋并未说?什么,只道?:“圣上的笔法固然精妙,但一味仿之,恐失自身的灵秀。见字如人,太子殿下年岁渐长,当从己意?才是。”
“从己意?……”
齐淮翊喃喃自语,自从成为太子后?,他勤勉好学?,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有丝毫懈怠。但不够,远远不够!父皇如同一座他永远翻不过去的巍巍高山,横亘在眼?前。他时常会想:算了吧,他兴许这辈子也不会突破的父皇的成就。
裴大人却告诉他,不能一味效仿前人,从己意?。
齐淮翊黑黝黝的眸光一亮,再次躬身道?:“我受教了,多谢裴大人。”
他真的好喜欢裴大人,甚至在明?知父皇不应允的情况下,请求裴大人做他的太子太傅,被父皇一顿呵斥。
齐淮翊心中愧疚难当,裴璋在朝堂上游刃有余,不需要他的帮助。他绞尽脑汁苦想,裴大人没有旁的爱好,独爱读庄子的《齐物论》,他亲手?誊抄一份,当做新年贺礼,聊表心意?。
裴璋大致翻了一眼?,每一页干净整齐,连个墨点都没有,可见誊抄之人的认真。
他仔细收好,放回袖袋中,笑道?:“如此,裴某多谢小友。”
此刻,在深夜偏僻的角落里,两人不是君臣,仿佛回到了书肆对坐品茗的时候,只有裴大人不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看。
齐淮翊很高兴,他在裴璋面前没有丝毫太子的架子,道?:“可惜这本书过于玄妙,我……愚钝,依然没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他记得?裴璋曾给他讲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他边誊抄边思索,想与裴大人探讨一二,依旧不解其?意?,他甚至问过父皇,父皇却说?黄老之学?是“出世”之道?,不适合他,叫他多看儒家和法家的典籍。他只能照本宣科地?誊抄上去,未做注解。
齐淮翊红着小脸,道?:“裴大人,等我长大些,懂得?多了,再与您一同探讨,可好?”
裴璋忽然愣住,过了许久,他伸出手?掌,僭越地?抚摸淮翊的发顶。
皎洁的月光下,他有些感叹,又怅然道?:“不必,我已?然明?白?了。”
在初见的时候,她的孩子早就告诉了他答案,只是他……不甘心。
齐淮翊不知道?裴璋明?白?了什么,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立刻就察觉出
他低落的情绪,正茫然无措时,裴璋忽然蹲下身,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平视他说?话?。
修长的手?指为淮翊拢了拢肩膀处的披风,裴璋温声道?:“夜寒风大,快回去罢,别叫皇后?娘娘……和圣上担忧。”
……
裴璋独自回到府邸。裴璋喜静,裴府的位置本就不在闹市,自从江婉莹死后?,府中更加冷清。府里伺候的下人不多,后?院只有裴母和一个寄居的表姑娘,即使在热闹的年节,院中一片深幽寂静。
裴璋端坐在书房,暖黄的烛光照在他清隽的侧脸,面前摊着一本书,是齐淮翊方才赠他的《齐物论》。
寂静的深夜里,裴璋思绪飘远,想起半年前的场景。
在办完江婉莹的丧事后?,他心中苦闷,向来理智的他竟也寄希望于神?佛,冥冥之中,他去了京外,江婉柔曾去过的慧光寺。
那个笑起来像弥勒佛一样的住持说?道?:前世因,今世果。前世的缘分已?尽,放下罢。
他放不下!明?明?他们是一对那么恩爱的爱侣,白?头到老,怎么会缘分尽了呢!那她和武帝又有什么缘分?他们甚至一面都未曾见过,荒唐可笑。
住持没有回答他,只道?:“缘分,本不讲道?理。既然能结为夫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并未从慧光寺得?到稍许安慰,如今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他再一次回想起住持说的因果论。按照住持的说?法,上一世,她与她恩怨两清,但她和武帝尚有羁绊,才有了今生的夫妻缘分。
一个君王,一个臣妇,他们甚至没有见过对方的面容。裴璋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的草蛇灰线中找到一丝隐晦的线索。
妻子是个通透豁达的人,只有一件事叫她不能忘怀,是岳母的死。
他与她在落云镇外放三年,日子清苦却也快乐,在那里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和皇太子一样聪明?伶俐,待调回京城时,却迎来岳母病逝的噩耗。
他第一次见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愤恨,她狠狠道?:“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姨娘!”
她说?的是宁安侯和侯府的主母秦氏。她生父不慈,嫡母恶毒,他都知道?,他也曾承诺过,等调回京城,把?岳母接过来荣养。晚了一步,终成遗憾。
自那以后?,她和娘家势如水火。后?来新帝血洗朝堂登基,逐一清算各方势力,恭王和其?子嗣被诛,妻妾赶去守皇陵,而宁安侯府作为恭王的姻亲,抄家流放,除了出嫁的女儿,全家被流放三千里做苦役。
宁安侯和秦氏,没能挨过苦寒的流放之路,惨死途中。她得?到消息为岳母上了一炷香。他几次宽慰她,她却道?:“都过去了。”
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薄命的岳母和娘家,她是他裴家的儿媳,他的发妻,他孩子的母亲,直到老死,他一直以为她同他一样,没有遗憾。
难道?武帝阴差阳错替她报了仇,成了两人的羁绊?
裴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除了这个,他想不到旁的。武帝不好女色,连自己的妃嫔都认不清脸,更遑论臣妻。他们唯一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武帝死后?,朝纲崩坏,前朝后?宫乱成一团,他稳固前朝焦头烂额,她不忍看他那么劳累,主动为他分忧。
“我去为圣上守灵吧,有我在,定定后?妃们的心。”
她为武帝守灵到深夜,那天?晚上的风有些寒,他解下披风为她披上……
“表哥——”
一道?柔弱的女声打断了裴璋的思绪,他起身打开房门,外面的女子身着素雅的提花小袄,手?上端了一碗汤。
是他的表妹阮筝。
阮筝把?解酒汤放在桌案上,柔声道?:“我想着表哥今日定要饮酒,做了碗解酒汤,表哥用了再睡,免得?头疼。”
裴璋待人温和,他点点头,问:“母亲呢?”
裴母向来和阮筝亲厚,她笑了下,道?:“早早用过膳,睡下了。”
“她老人家惦记你,这大年夜的,叫我来看着,不叫表哥在书房熬。”
裴璋苦笑一声,温声道?:“母亲近来身子不好,多亏了你,表妹。”
阮筝清秀的脸庞浮上一层红晕,小声道?:“都是一家人,表哥说?什么客气话?。”
裴璋摇摇头:“你是我裴家的恩人,但终究不姓裴。这么多年照顾母亲,竟生生把?你拖成了老姑娘。”
“是我之过。”
阮筝忽然一怔,江婉莹那个毒妇在她适龄时把?她打发到青州,那穷地?方全是歪瓜裂枣,她宁愿拖着不嫁也要留在裴家。眼?看着熬死了江婉莹,舅母多次曾言,叫她嫁给表哥做续弦。表哥孝顺,她心中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裴府的女主子。
难道?表哥当真开窍了?
阮筝低头咬唇,觑着裴璋如玉的面庞。裴璋顿了下,道?:“我看了几个同你年纪相仿的才俊,平行端方,人品正直,家世也说?得?过去。”
“你见一见,有看得?上眼?的,告诉表哥,我为你说?媒。”
“夜寒露重,早些回去歇息。”
……
在阮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裴璋合上房门,默不作声地?把?这本《齐物论》放在书架上。他倏而一笑,摇摇头,低声呢喃道?:“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终究……意?难平。
***
年宴之后?,江婉柔没歇两天?,又迎来另一场大事——老祖宗寿辰。
自从她随陆奉离京,回来紧赶着一堆事儿,她许久没回陆府探望过,当初陆奉认祖归宗时,哄骗老祖宗是外出办事,现在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大孙子竟是新帝!
江婉柔跟陆奉商量:“这回微服私访,你别穿那身龙袍了,说?句不好听的,老祖宗还有多少个年月?别叫她老人家受惊。”
这点小事,陆奉向来由着她。江婉柔把?他的旧衣裳挑出来。他的衣裳以玄色、黑色、深紫为主,颜色深沉,自从他做了皇帝后?,浑身越发冷峻威严,就算不穿龙袍,按照翠珠的说?法:圣上站那儿什么都不做,只撩起眼?皮,就叫人两股颤颤,想要跪下磕头。
连续换了几身,江婉柔都不太满意?。在陆奉逐渐危险的眸光中,江婉柔迅速挑了一身淡青色锦袍,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祥云如意?纹,中和了陆奉身上的凶煞之气。鬓若刀裁,眉眼?凌厉,显出他愈发俊美。
陆奉嫌弃地?瞥了一眼?这身衣袍,正欲解开腰带,被江婉柔一把?扑上来,双臂搂着他的腰身,娇声道?:“夫君穿这身真俊,叫妾都移不开眼?了呢。”
陆奉一顿,把?她从身上撕下来,沉声道?:“油嘴滑舌,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