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夙
裴璋放下?手中的书卷,淡笑道:“我只是指点一二?,小友言重了。”
陆淮翊却知并非如此,裴大人不仅教?他习字,还?教?他如何选宣纸,如何看墨质;为他在课业上解惑答疑,受益匪浅。
书上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在他心里,裴大人已于?老师无异。
他从怀里拿出一本精装的书籍,双手奉上,躬身道:
“请裴大人收下?,是我的一点心意。”
裴璋扫了一眼,是《齐物论》。
他把陆淮翊扶起来,白玉般的手指摩挲着封皮,温声道:“小友有心了。”
陆淮翊看他神色淡淡,不似收到心爱之物的喜悦,不禁问道:“裴大人不喜欢这本书吗?”
裴璋摸了摸他的头,“喜欢。”
如掌柜所?言,他多年前?就?把这里的藏书翻地熟烂,没什么喜欢不喜欢。
一直徘徊在这家书肆,他总觉得,他要等一个人。
近来他辗转多梦。
梦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身前?有个面?容模糊的人,对他道:“只要把书念到肚子里,是租是买都一样的,细算下?来,你赚了。”
“莫欺少年穷,我看你仪表堂堂,似有鸿鹄之志呢。”
深夜惊醒,若有所?失,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心里跟空了一块儿似的,生疼。
陆淮翊见他神情越发落寞,急道:“裴大人,你怎么了?”
“你若不喜欢这本书,我……我家还?有别?的书。”
陆淮翊顿了一下?,看向裴璋,认真道:“我父亲的藏书很多,裴大人,你喜欢哪一本,我想办法给你取来。”
第26章 大梦一场
“小友客气了。”
陆淮翊稚嫩的童语让裴璋忍俊不禁,他?心头的怅然?消散,饶有兴趣地问?:
“听闻陆大人?……颇为严厉?”
陆淮翊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腼腆道:“裴大人?放心,父亲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
父亲在课业上?对他?严苛,外物却毫不吝惜。他?吃的补药是藩国进贡的血灵芝,据说生长在极为险峻的峭壁上?,十年方得一株,他?从未断过。他?四?岁的生辰礼是一把古朴的腰刀,刀鞘平平无奇,抽出来的刀刃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父亲说:“愿我儿如此刀一般,做一个内里藏锋之?人?。”
他?后来才知道,那把刀是突厥多颉可汗的心爱之?物,是父亲当年第一次上?战场,一人?一骑深入敌营,斩下?多颉人?头,取得的战利品。
他?是父亲的嫡长子,也是父亲迄今为止唯一的儿子。陆淮翊知道自己身子弱,唯有以勤补之?。字写得不好,他?便晚睡半个时辰多练十张;父亲命他?每日拉弓三十下?,他?偷偷拉满五十下?,即使拉得手腕红肿。
相比于母亲对他?的呵护溺爱,他?更喜欢父亲的严厉,父亲没有因为他?身体羸弱便放弃他?,他?同样?不想辜负父亲的期许
有陆奉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父亲,陆淮翊其?实很孤独。
在府中,他?身为长房嫡孙,年纪小辈分大,比他?年长的堂兄们和?他?相交,有恭维讨好之?嫌,他?们拉不下?脸面。年纪小的视他?如长兄,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好不容易有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玩伴儿,偏他?又身子弱,他?们得自己父母告诫,事事顺着他?,以他?为先。
同府之?中的堂兄弟们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必说了。陆奉并不限制他?交友,权贵家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从小便会看眉眼高?低。陆淮翊也曾混迹于这种权贵子弟的“小圈子”,里头最?低是二品大员的嫡子,尊贵者不乏龙子凤孙,即使在这种圈子,陆淮翊依然?发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们骑马射箭,从来不会叫上?他?。
他?们一同习字,他?写得慢,所有人?仿佛商议好似的,手上?齐齐放缓了动作?。
即使几个男孩儿闲来无事捉鸡斗狗,他?一来,他?们全都一哄而散,开始谈论琴棋书画,论语诗词。
陆淮翊并非蠢人?,相反,他?十分敏锐聪颖。久而久之?,他?也不愿呆在那个人?人?迁就他?的小圈子里。在外没有朋友,回?到府中除了书童,就只剩下?江婉柔和?陆奉。
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心事说给书童听,陆奉冷峻威严,他?敬畏父亲,不敢逾矩。母亲倒是温柔可亲,也愿意听他?说话?,但他?长大了,他?是男孩子,有自己的自尊心,有些事不便讲给母亲听。
能遇到裴大人?,他?真的很开心。
他?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讨好奉承他?,也不会因为他?年纪小便轻视他?,他?亦师、亦友,裴大人?总是让人?如沐春风,让他?感觉轻松、自在。
陆淮翊真心想送些东西给他?。
黄白之?物太俗气,配不
上?高?洁的裴大人?,想来想去,他?只能想到裴大人?经常读的这本《齐物论》,可惜他?才疏学浅,并未看出这本书的特别。
陆淮翊心里如何想便说了出来,裴璋被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狼狈和?难堪。
“没甚么特别,只是里面的故事很有意思,不是吗?”
裴璋微微偏过头,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开书本,放在陆淮翊跟前。
“你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蝴蝶翩翩起?舞,他?感到愉快惬意,竟然?忘了自己是庄周。”
“恍惚醒来,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与周与?”
“你说,他?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周呢?”
裴璋怅然?若失,他?时常觉得此生仿佛大梦一场,身边的一切皆为虚妄。
陆淮翊才学到《论语》、《幼学琼林》之?流,庄子对此时的他?来讲过于高?深玄奥,他?听不懂。
不过他?还是深深思索了一番,认真道:“蝴蝶也好、庄周也好,不都是他?吗?”
“做蝴蝶的时候恣意享受天地自在,做庄周便要担负起?为人?之?责,无论如何境地,无愧本心便是。”
他?抬头看了眼裴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裴大人?,我……我实在愚钝,只能顿悟到这些。”
“非也,我看小友是大智若愚。”
裴璋怔了一瞬,喟然?叹道,“小友心思至纯,反而是我思虑累赘,想得太多。”
他?喃喃道:“大丈夫行于世间,俯仰当无愧于本心,是蝴蝶,亦或庄周,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是我着相了。”
陆淮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裴璋面前的茶盏不往上冒白气,忙道:“裴大人?,你的茶凉了,我给你添上吧。”
不等裴璋拒绝,他?已经站起?来提上?了圆肚紫砂壶。窗外春色正好,明媚的光线透过窗纱照在两?人?身上?,陆淮翊站起?来和?裴璋坐着一样?高?,男子面如冠玉,清雅俊秀,孩童唇红齿白,漂亮精致。
在清幽的午后,格外静谧悠闲。
***
今日逢十,是官员休沐的日子,陆淮翊和?裴璋在书肆读书交谈,陆奉不在府中,也没在禁龙司,他?去了城南一个隐蔽的小巷。
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外挂着两?顶红灯笼,梳着丫鬟发髻的女子依门远望,遥遥看见人?影瞬时瞪圆了眼睛,殷勤地把人?迎进里面。
“大人?,您可来啦!主子等了您好久,菜都凉了。”
“有何要事?如此匆忙叫我。”
陆奉步履沉稳,官靴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来一股莫名压迫感。
丫鬟想起?前几日某个人?的下?场,瞬时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道:“陆大人?,主子这两?天身子不舒坦,头疼。”
“头疼?”
陆奉忽然?顿下?脚步,眉心微皱,“只为这个?”
丫鬟被他?看得心头一颤,赶紧低头盯着脚尖,道:“不,除了头疼,主子、主子还吃不下?东西,恶心,常常夜不能寐。”
“难受得紧。”
陆奉闻言,剑眉皱得更紧了,冷道:“除了这个呢?难受去找大夫,不必找我。”
第27章 犹记当年
丫鬟把头压得?更低了,嗫嚅道:“大夫看了,说主子这是心病,得?需心药医。”
陆奉寒眸中?闪过一丝不耐,这时?房间内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极轻,却?瞒不过多年?习武的陆奉。
他大踏步走进房内。
房间不大,雕花木窗半掩着,光线透过窗棂洒下,衬得?依在窗边的女子脸色更加苍白。
“你……咳咳,你怎么来?了?”
江婉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似乎对陆奉到?来?的事并不知?情。
陆奉沉沉盯着她,把腰间的弯刀搁在桌案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听说你病了。”
闻言,江婉雪的身躯微微一颤,她难堪地别过脸,低声道:“不碍事。”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叫你来?的。”
陆奉不置可否,淡道:“叫人去请大夫,缺什?么,少什?么,叫常安去办。”
“我什?么都不缺。”
江婉雪神清冷淡,“你要只?是说这个,便请回吧。”
陆奉作势起身,“你好?好?修养。”
“君持哥哥——”
一瞬的静默。
江婉雪苦笑一声,她走到?陆奉跟前,纤细的手?腕提着壶把给他斟了一盏茶水,“陈茶味涩,你不要嫌弃。”
陆奉没有伸手?碰那杯茶,他道:“我说过了,缺东西找常安,你无须自苦。”
江婉雪兀自坐到?他对面,同样为自己斟了一盏热茶,直直看着他,“我如今最?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
陆奉点头,“还得?委屈你一段时?日,放心,事成之后,我答应你一个要求,尽我所能。”
江婉雪喝了一口热茶,叹息般地说道:“你说的是事成之后,如若他们……他们不来?找我,你待如何?”
陆奉笃定道:“没有如果。”
他早有布置。
恭王曾是皇帝最?看重?的皇子,年?前那道圣旨怒斥其四条罪状,私藏铁矿,暗卖兵器,卖官鬻爵,勾结反贼,其中?让皇帝真?正狠下心来?的,是“勾结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