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夙
江婉柔现在?对“陆奉是皇子”这个事实,还没有多大的感触。除却?起初知道秘密的惊恐,摊开?秘密的忐忑,如今说开?了,她?的生活、陆奉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变化?,她?就守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日子。
转眼到了十月末,今年的冬天来地很早,也格外冷。江婉柔提前换上厚厚的袄子,给陆奉做好护膝,给陆府上下几百口人多添了一身棉衣。正在?准备采买过冬的炭火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
帝王今年的迎冬祭祀,没有带任何一个皇子、王爷,仅让陆奉伴驾。
一时间,陆府站到了风口浪尖。
第56章 雷霆雨露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是圣上的?旨意,我等听从吩咐便是。”
花厅里烧着暖烘烘的?铜炭盆,江婉柔放下账本,悠悠道:“大爷得圣上看中,是大爷的?本事,更是我陆府的?荣光,两位弟妹犯什么嘀咕?”
江婉柔穿了一件香色的?圆领提花缎面小袄,下配一条宝蓝色的?下裙,衣领和?袖口?缀着一圈毛绒绒的?洁白兔毛,手腕上套着剔透的?碧玉手镯和?金镯子?,随着她一动,叮叮作响。
姚金玉看着她闲适的?模样,摇动手中的?绣花团扇,道:“话虽如此,可这荣宠也太盛了,过犹不及,我等心里难安呐。”
她试探地问:“外面如今什么传闻都有,长嫂……您好歹说句话,让我和?二嫂,心里有个章程。”
江婉柔睨着她,笑道:“三弟妹说说,外头什么传言?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皇帝对陆奉恩宠太过,现在暗中传出流言,说皇帝这是“捧杀”,盛极之后,寒刀已经架在颈侧。
此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从陆奉自江南归来,皇帝对禁龙司的?态度越发微妙,接连几个大案绕过禁龙司,直接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禁龙司本为帝王耳目,所有的?权力?来自帝王的?宠信,满朝文武,谁也不想头上吊着把利刃。见皇帝态度暧昧,有人开始琢磨,莫非圣上有废禁龙司之意?
前朝皇帝昏庸无道,官员蠹国害民,皇帝观前朝亡国之感,在开国之初设“禁龙司”,监察百官。如今风清气正?,反观禁龙司以严刑酷法著称,本末倒置,这个机构如今的?确没有存在的?必要。
人心浮动之时,帝王迎冬祭祀,身边只带陆奉。这等殊荣,连当年的?恭王也不曾有过。皇帝一冷一热,有人道禁龙司盛宠依旧,也有人道这是帝王心术,养虎遗患。
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近两年哪里都不太平,先有恭王案,后有江南水匪,紧接着爆出陈王余党,裴璋弹劾江南重?臣,拔了萝卜带出泥,朝局一阵动荡。
这些动荡,十有八九和?陆奉有关。
姚金玉的?娘家在江南一案中全身而?退,其中不能说没有陆奉的?面子?,甚至不用他开口?,谁敢不给?陆指挥使几分薄面?三爷偏爱红粉佳人,二爷自恃清高,陆府的?顶梁柱只有陆奉。近来流言甚嚣尘上,她和?周若彤坐不住了,来找江婉柔探口?风。
现在被?江婉柔反问一句,姚金玉摇着团扇的?手一僵,向来巧舌如簧的?她竟不敢开口?。
长嫂年纪不大,气势却越发足了。她还?记得她刚嫁进门时,拘谨、清瘦,穿着她撑不起来的?华贵绸缎,如同小孩穿了大人衣裳。
如今她姿态闲适,笑容满面,和?多年前相比,堪称脱胎换骨。
想到大房,又想起自家混乱的?一摊子?,姚金玉心中滋味复杂,低着头不说话了。
二房的?周若彤开口?解围,道:“长嫂何苦为难我们,我和?三弟妹也是心忧大爷,心忧陆府。”
“外头都说,圣上恶了大爷,是也不是?请长嫂给?个准话。”
周若彤说话直,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江婉柔不好再装傻。
她收敛了笑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圣上真恶了大爷,二房三房还?想分家,躲过一劫吗?”
这话重?了,周若彤和?姚金玉立刻站起来,对江婉柔欠身行礼,“长嫂息怒,我等没有这个意思。”
江婉柔没有叫她们起来,如今外头怎么样她不管,府中近来人心浮躁,该好好管管了。
她看着手边的?账本,叹道:“今年米价上涨,冬天又来得这样早,裁棉衣、买炭火,一笔一笔,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
“寻常百姓在敝舍冻得瑟瑟发抖,我们呢?穿着绫罗绸缎,屋里头烧着红萝炭,三弟妹嫌热,还?摇着团扇扇风……吃喝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大爷在外头刀光剑影,给?我们挣的?。”
“我们帮不上忙就算了,一有个风吹草动,自己先慌了阵脚,叫外人怎么看?”
……
江婉柔语气平实,没有责备的?意思,却听得两个妯娌面红耳赤。陆国公府家底厚,但陆国公也去了多年,如今府中全靠陆奉撑着,大房当家,但大房人口?稀少,即使加上今年新添的?那对儿龙凤胎,满打满算才?五个主子?,和?妻妾子?嗣成群的?二三房没得比。
江婉柔处事公正?,厚待妯娌,逢年过节往江南金家和京城周家送的礼都极厚,还?有两位高堂,远嫁北境的小姑子,真一笔一笔算起来,大房是吃亏的?。
当初享了大房的?荣华富贵,如今只是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便急不可待地跳出来,确实做得不地道。
江婉柔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放心,今天这话止于此,我不会告诉二爷和三爷。”
今天估计是两个妯娌自己的意思,二爷三爷虽不爱仕途经济,待陆奉这个兄长敬畏有加。说句难听的?,即
使真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两个兄弟估计也会梗着脖子?,和?陆府共进退。
她打个棒子?,再给?个甜枣,姚金玉和?周若彤这会儿对她心服口?服,心中一丝怨怼也不敢有。趁着这个机会,江婉柔又敲打了几句,外头那些流言当笑话听听得了,不必为此慌张,也不能张狂,一切如常即可。
江婉柔仔细琢磨过,内宅安稳与?否,是一个很重?要的?风向标。比如当初的?崔氏,吏部?尚书在前朝艰难,崔氏便得一家家登门求人。
陆奉不爱和?她说前朝的?事,这回?具体如何,其实她也不清楚。外面人心浮动,她更得稳住内宅,自己先坐得住,就算是虚架着,外人也要敬你?三分,不敢轻易下手。
更何况她也不是全然没有底气,她对陆奉有信心,二来知道陆奉的?身世,虎毒不食子?,皇帝总不会害他。
将两个妯娌敲打一通,江婉柔对完账本,又叫来各院的?管事婆子?。这会儿不用她费神,只需坐着喝了两盏茶,听金桃板着脸训话。
事后,翠珠给?江婉柔锤肩,艳羡道:“金桃姐姐好威风!夫人,下回?让我去嘛。”
江婉柔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镇不住场面。”
翠珠圆脸圆眼,又爱咋呼,虽和?金桃同为贴身丫鬟,明显不如金桃服众。
但翠珠对她上心,手脚也麻利,她爱让翠珠贴身服侍,遇事让金桃去办。
翠珠气呼呼道:“夫人就是不信我,我……我也很聪明的?。”
“好好好,我的?翠珠最聪明。”
江婉柔笑着哄了她两句,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坐直身子?,“我来问问聪明的?翠珠,你?……有没有觉得金桃近来……不对劲儿?”
从宁安侯府回?来,江婉柔隐约觉得金桃心不在焉,她那段时间情绪不佳,也没多问,想兴许过几天就好了。
翠珠大惊失色,急道:“夫人明鉴,金桃姐姐衷心耿耿,绝没有二心!”
翠珠都快跪下来了,江婉柔安抚道:“傻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金桃姐姐的?衷心,我清楚。”
金桃是个聪明人,她倒不担心她背叛,只是金桃心思重?,她怕她遇上难事,憋在心里不说。
当初查五年前那件事,她把金桃派去丽姨娘身边一段日子?,以姨娘的?性子?,一定会善待金桃,难道中间发生了她不知道的?曲折?
她对翠珠道:“我和?金桃……到底不如你?们亲近。你?没事多劝劝她,我这个夫人还?在,能给?你?们做主。”
皇帝是天下人的?天子?,跺一跺脚,地动山摇。陆奉是陆府的?天,陆府上下几百口?,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江婉柔便是锦光院的?天,她的?喜怒哀乐,牵动锦光院每一个丫鬟婆子?的?心。
天子?离她太遥远,江婉柔的?心很小,只想在她的?能力?所及,为她庇护的?人遮风挡雨。
***
京城四处戒严,抓陈党余孽。近来江婉柔收到的?帖子?都少了,她便呆在府中,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外头的?流言传了一阵,陆府从上到下不慌不忙,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陆奉照常进宫当值,二爷依旧呼朋引伴,邀人赏析他的?大作;三爷又纳了一个美人,温香软玉,极尽风流。
传言声?逐渐歇了下去。
外表一切如常,江婉柔知道,不一样了。
皇帝好似真的?疏远了禁龙司,尽管江婉柔不通朝政,她却能直观地感受到,陆奉闲下来了。
从前只能在晚上见到他的?人影,现在他回?来得早了,有时天还?没黑就回?到府中,更离奇的?是,本朝官员逢十休沐,陆奉竟然没有去禁龙司!
这么多年,陆奉从来没有休沐过!
……
还?没到冬至,外头已经飘起了小雪花,飘飘洒洒,挂在外头未落尽的?秋海棠上,红白相映,十分好看。
屋外响着呼呼寒风,屋里头温暖如春。翠珠把窗子?半开透气,叹道:“夫人,外头真好看,咱们支一方?小案,在庭院里煮茶赏雪吧。”
江婉柔系着胸前的?盘扣出来,嗔道:“零星小雪,有什么好赏的?。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安排人扫雪。”
她刚给?两个孩子?喂完奶,经过陆奉的?深思熟虑,兄妹俩终于有了名字,哥哥从淮字辈,叫“陆淮翎”,陆奉手捧厚厚的?一本《解文说字》,给?江婉柔多方?解释这个字,江婉柔听得晕晕乎乎,反正?知道,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儿子?好办,女儿却犯了难。陆奉不会给?女孩儿起名字,他先后想了几个,被?江婉柔以太过刚硬反驳。江婉柔想了几个,陆奉说她话本儿看多了,太过缠绵多情。
最后迟疑不决,一直拖到上族谱,夫妻俩一合计,大俗大雅,干脆叫“明珠”吧,陆明珠,女儿香香软软,是他们俩的?掌上明珠。
随着淮翎和?明珠长大,嘴越发刁了,自从吃过母乳,便不好好吃奶,就要母亲喂,弄得陆奉越发不满。陆奉不满足,会使劲儿折腾她,她身累;孩子?不满足,会哭闹,她心疼,江婉柔夹在中间,在自家府中,喂自己孩子?几口?奶,还?得偷偷摸摸。
江婉柔吩咐道:“我把他们哄着睡了,让奶娘抱回?去,走抄手游廊,别冻着孩子?。”
陆奉在前院教淮翊练字,本来前段日子?淮翊写的?不错,飘洒俊逸,她看了都觉得好。陆奉不知道抽什么邪风,说什么“有筋无骨”,“下笔绵软”,非要给?他改过来,按着他写的?字帖练。
他如今得闲,有大把时间教导淮翊,这个时辰,他该过来了。
像做贼一样,让奶娘把孩子?偷偷摸摸送回?去。不过一刻钟,外头响起沉稳的?脚步声?,江婉柔整理好衣襟,打开房门。
第57章 有变
陆奉没有撑伞,墨发和眉眼间零星散落小雪。
江婉柔围着他,解开他胸前的?玄色貂皮大氅,挂在一旁的?衣桁上。她捂住他冰凉的?手,笑道:“唔——好?凉啊,快进来暖暖身子。”
翠珠识趣地把炭盆端到窗边的?案几旁,给两?位主子倒上碗热姜茶,悄然退下。陆奉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微红的?火光映着他冷峻的?脸庞,江婉柔低头看他,蓦然心头一动。
她伸出手,拂掉他眼睫上的?雪花。
陆奉闭了闭眼,骤然握紧江婉柔的?手腕,声音低沉,“别招我。”
江婉柔讪讪睁开腕子,嘟囔道:“夫君真?是的?,一来就冤枉妾。”
陆奉低哼一声,冤没冤枉她,她自己心里?清楚。
他没有理会江婉柔的?矫揉造作,眸光轻扫,“又喂了?”
江婉柔低头看着整整齐齐的?衣领,震惊地睁圆美眸:“你怎么?知道?”
她特意在脖子上敷了香粉,遮掩奶腥味儿,不应该啊。
陆奉脸色一黑,两?人的?眸光对视,过了一会儿,江婉柔骤然反应过来,“你诈我?”
陆奉淡道:“用不上这一招。”
她身上的?香味儿比平时略浓,陆奉办案无?数,她这点儿小伎俩,在他面前实在不够看。
他捏了捏她圆润的?手,声音略显无?奈,“不老实。”
陆奉近来发现,她惯会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被他戳穿了,又爱撒娇,亮晶晶的?眼眸直勾勾看着你,让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