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夙
主君和主母说悄悄话,翠珠有眼色地和小丫鬟悄然出去,顺手关上房门。待房间里只剩两人,陆奉手下?用力,江婉柔顺势趴在他?胸前,双臂自然环抱他?的腰身。
听着男人沉稳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陆奉低声叹道?:“君心难测。”
亲授权柄,免除跪拜,帝王无条件地信任,陆奉曾以为,皇帝意属他?。
后来父子养心殿谈话,他?才明?白,原来只是帝王的愧疚之心,一个?身有残缺之人,登不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如今皇帝大费周章为他?恢复身份,未改他?的“陆”姓,却封他?为“齐”王
;无上荣宠,又?当堂卸了他?禁龙司指挥使的位置。
酒宴正酣,皇帝红着脸,摆摆手道?:“君持啊,有道?是千金之子不垂堂。你如今身为亲王,天天打打杀杀的,有失身份。”
“日后你就统领户部吧,户部是朕的钱袋子,交给外人,不如朕的亲儿子放心,哈哈哈。”
户部尚书当即躬着身子出列,表示一定倾尽全力,辅佐齐王殿下?云云,最后再表一波衷心,此事当堂敲定,皆大欢喜。
尽管早知道?有这一天,皇帝雷霆手段,依然让陆奉的心里燃起无穷怒火。
除了对禁龙司的留恋,更多的是愤懑,被摆布的无能为力,陆奉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不够。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臣”、“亲王”、“宠信”,统统不够。上位者一句话可以把你捧上云端,便可以一句话把你摔落淤泥,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为所欲为!
今日不止把江婉柔吓了一跳,皇帝忽然来这一出,也没有通知陆奉。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江婉柔柔顺的长发?,问道:“今日,可吓到了?”
白天兵荒马乱,江婉柔心里不是没有怨气,这么大的事儿,陆奉至少该知会一声儿,让她早做准备。现?在明?白了,他?也是身不由己。
陆奉不爱把朝事拿到内宅说,更不会把难处说给江婉柔听,那?只会显得他?软弱无能!在外,他?暂受君王摆布,在内,他?是她的无所不能的丈夫,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天。
她只要做好?他?的妻子,其他?的事,不用她操心。
陆奉言语寥寥,江婉柔时常让翠珠金桃打听朝廷消息,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的内宅妇人,她懂他?的难处。
她更明?白,陆奉这样的男人,此时不需要同情和安慰。
江婉柔想了一会儿,从陆奉的身上起来,翘着涂满凤仙花汁的长甲,解胸前的扣子。
“你——”
“嘘,别说话。”
江婉柔低着头,微红着双颊,羞答答道?:“夫君,妾冷——呜呜——”
上回被陆奉踩脏了她的羊绒地毯,江婉柔随口抱怨两句,陆奉隔日让人送来一条白熊皮子,似乎是被人射中了眼睛,熊皮整张剥下?来,完整无暇,铺将开?来,衬得房间漂亮又?华贵,江婉柔甚是喜爱。
迷迷糊糊,江婉柔眯着水润的眼眸,不合时宜地想,还是羊绒毯好?。白熊皮子好?看归好?看,毛皮太粗糙,扎得她背疼。
***
翌日,江婉柔在柔软的锦被中醒来,想起昨夜的荒唐,骤然脸皮一红,慌忙掀开?帐子——果然,那?张白熊皮子已?经不见了。
多好?的皮子啊!
尴尬中夹杂着一丝心痛,她忙叫来翠珠,翠珠未经人事,也是红着脸,支支吾吾道?,那?张皮子已?经被主君处置了。
至于如何“处置”,江婉柔没好?意思细问。翠珠道?:“夫人,那?张羊皮毯已?经清洗好?了,您若不喜欢,库房里还有别的。”
江婉柔这个?冬天爱窝在房里,从床榻到屏风那?片地方铺有厚厚的毛毯,这样在寝房不用穿绣鞋,只着绸袜踏在上面,软乎乎的,很舒服。
回忆起昨日的汹涌,江婉柔忍痛道?:“算了,日后不必铺了。”
她现?在还觉得后背一阵刺痛,她说背疼,陆奉就让她在上头,反正总有个?地儿受罪。
……
江婉柔习惯了白日陆奉不在,她在翠珠的服侍下?穿好?衣裳,简单用了早膳,心绪被府中的琐事占满。
昨日她把如麻的诸事理好?了,就等陆奉回来跟他?商量,好?嘛,一晚上,全胡闹了,没干一点儿正经事。
江婉柔揉着眉心走到桌案前,昨日的宣纸依然被压在压尺下?,隔着几步,依稀看到未干的墨痕……等等,她昨日写的,这会儿怎么有墨痕呢?
江婉柔三步并做两步,迅速拿起来,只见她的簪花小楷旁,多了几行?不容忽视的大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一看就是陆奉的笔迹。
她已?经决定好?的,他?分毫未动。那?些她拿不准主意的,比如府中的账怎么分,他?们何时搬迁,走后把中馈交给哪位弟妹,老祖宗那?里如何交代……桩桩件件,陆奉简明?扼要,每一条都写得很清楚。
江婉柔瞬间安下?心。
她松了口气,道?:“总算有个?章程。”
二爷清高不通俗务,三爷风流归风流,但为人处世比二爷强上不少。江婉柔先前还想,二爷占“长”,三爷勉强占个?“能”,不知道?公?府的爵位花落谁家。陆奉让她把中馈交给二弟妹,看来以后陆国公?府,要靠二爷支撑门楣了。
自古以来家业乃嫡长子继承,陆奉重规矩,这样的结果江婉柔并不意外。她只是担忧,在内,周若彤明?显不如三弟妹姚金玉行?事稳妥;在外,不知道?二爷的性子能不能撑得起诺大的公?府,陆奉现?在还顶着“陆”姓,这么多年?的情分,真要遇上事,陆奉绝不会撒手不管。
嗳,多想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的事,到时候再烦吧。
翠珠见江婉柔面上纷扰,问道?:“夫人,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江婉柔把宣纸叠好?,不禁莞尔,“小丫头,管得不少。我?若真有难处,你能为我?解忧?”
“奴婢不能,但主君能啊。”
翠珠一时适应不来新称呼,大剌剌道?:“主君说了,若夫人还存疑,便去书房找他?。”
江婉柔面露诧异,“他?在府中?”
昨日刚封王,江婉柔这个?女眷都琐事缠身,她以为陆奉比她更忙。
翠珠道?:“早晨佛堂的周姑娘来了一趟,主君去了小佛堂,现?在……不晓得回书房没有,奴婢下?去问问?”
江婉柔呼吸一窒,小佛堂,刁钻刻薄的婆母,一度是她的噩梦。她当家以来,对佛堂一应吃穿用度不少,却从未踏足半步。
她不喜欢回忆过去的痛苦,如今她的日子平静和乐,几乎把佛堂关着的婆母忘了。
她深呼一口气,问:“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翠珠摇摇头。
江婉柔又?问:“他?走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翠珠更是一脸茫然,她本就不会察言观色,今日若是金桃在,还能说两句有用的话,翠珠一点儿都指望不上。
江婉柔轻叹口气,起身,“走罢,去小佛堂。”
当年?的红花,她终究心里有鬼。一家人即将离府的节骨眼儿,她不希望节外生枝。
江婉柔心里装着事,走得也不快。佛堂在国公?府最南的角落,人烟稀少,越往里走越偏僻,石板路上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苔。
庭院幽深寂静,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越清晰,夹杂着呜咽呼嚎。
“凭什么?啊!你凭什么活着,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啊!”
“皇帝儿子的命是命,我?的儿子,他?也是我?的宝啊!”
第69章 陆奉,我很生气!
江婉柔脚步一顿,悄悄使了个眼色,叫翠珠回去。
她提起去裙摆,蹑手蹑脚走到窗边,窗户半开半掩,透过窗台的兰草,隐约看到陆奉宽阔的背影。
他道:“老夫人,慎言。”
婆母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仿佛含着砂砾。
“慎什?么言?今日就是他齐震岳亲自到我跟前,我也?不怕!”
江婉柔惊得捂住嘴,齐震岳是当今天子的名?讳,所有的典籍笔画都得避讳这几个字,婆母疯了不成?
赵老夫人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你们?姓齐的,永远欠我一条命!”
“你如今威风啊,占了我儿嫡长子的身?份,风风光光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摇身?一变,成王爷了?那我的儿子呢,谁还记得我可怜的孩儿?”
“他最怕疼。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人样都没了!他的小胳膊,小手,我一块又一块,把他捡起来。我拼啊拼,太碎了,我拼不好他啊,啊!”
嘶哑的声音饱含痛苦愤恨,让不知内情的江婉柔心也?揪了起来,忽地,一道刀刃的寒光闪过,江婉柔脑中瞬间空白,脚步比理智更快,冲开房门。
“夫君当心——”
陆奉闷哼一声,他握住抵在胸前的刀刃,刀尖已经?刺进胸膛,暗红的鲜血汩汩往下流,濡湿了深紫色的蟒袍,
“出去。”
陆奉脸色铁青,对闯进来的江婉
柔道:“柔儿听话,你先出去。”
江婉柔急得团团转,这时候儿哪听得进去。陆奉的胸口在流血,他握着刀刃的手也?在流血。
她惊慌道:“太医……不……大夫,快找个大夫。”
她手脚慌乱,围在陆奉身?边,又顾忌他的伤口不敢动。陆奉低咳一声,骤然把胸前的刃尖拔出,短刀“咣当”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婉柔连忙去捂他的伤口,她的手被外头的寒风冻得冰凉,他的血却是温热的,让江婉柔的心也?跟着发疼。
陆奉唇色发白,眸光却深邃黑沉,他看向赵老夫人,道:“我言尽于此。老夫人考虑好了,随时找我。”
江婉柔这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注意到许久不见的婆母。她比记忆中又老了几分,头发花白,双颊矍瘦,双眼有些红肿,但眸光铮铮发亮。身?体?微微前倾,好似一张拉满的弓,蓄满力?量,蓄势待发。
她恍然想起,她的婆母,听说当年追随的陆国公上过战场,巾帼不让须眉,不似寻常妇人。
陆奉低声道:“走。”
江婉柔没有再多的心神?放在婆母身?上,扶着陆奉离开。说是扶,陆奉走得比她快,到有人的地方,江婉柔连忙叫人唤大夫。一阵兵荒马乱,半个时辰后,陆奉裸着上身?,胸口被白布缠绕包扎好。
洛先生?在铜盆里洗手中的血污,叮嘱道:“皮肉伤而已,没有伤到心脉。勿要沾水,勿大动,忌辛辣酒色,及时换药,没什?么大碍。”
江婉柔认真地把每一条记在心里,问道:“这得多久能好呀?”
江婉柔行事妥帖,不仅钱财厚禄,言语上对洛先生?也?颇为客气。洛先生?对她很有好感,他笑了一下,道:“快则一月,慢则三月。”
看江婉柔秀眉紧皱,洛先生?安慰道:“不过王爷体?格健壮,又有宫廷秘药,好得兴许能快些。王妃无?须烦扰。”
江婉柔稍稍安心,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奉沉声道:“下去。”
洛先生?收敛笑意,背起药箱躬身?告退。江婉柔不明所以,好端端的,怎么生?气了?
他今日不顾自己的安危,她还没有生?气呢。他那么厉害,又是杀水匪又是砍江洋大盗的,婆母只是一个老弱妇人,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
他一声不吭,受得倒是硬气,她们?孤儿寡母怎么办?淮翊刚过五岁生?辰,两个孩子还没断奶,他有没有为她们?母子考虑过?
江婉柔坐在离他不远的圆凳上,悄摸生?闷气。
过了片刻,陆奉看着垂头摆弄衣袖的江婉柔,道:“过来。”
江婉柔换了个方向,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