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老人颤巍巍道:“我有三个儿子,都从军去燕都了,北戎屡屡犯边,我两个儿子都死在北戎马蹄下,前几日我的大儿子寄信过来,说边境要对北戎出兵了,说要大捷了,大捷后就能回家了……我等啊等啊,等来了朝廷议和……朝廷议和,我的大儿却在围困北戎时死了,我最后一个儿子啊……以前我们家一个月饼不够吃啊,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吃,只有我一个人吃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涕泪交加:“大人,我已年迈,哪怕能杀一个北戎人,也是值了,只有北戎灭了,我们才能真的安稳啊。”
众兵士有所感,也纷纷请战。
谢璧心口涌起沉重的酸涩,他缓缓握紧腰间佩剑。
他当时百般请战,是为朝廷为社稷,可先帝的所作所为,曾让他心如死灰,甚至只想挂官归隐。
如今新帝继位,一心抗戎,对他百般信任。
朝中有一心为国的谋士,有奋不顾身的英勇将士……
也许,东都这片土地,远比他想的要干净,要值得守护。
谢璧抬眸,望着天际一轮圆月,不由在心底默默祈祷,上天庇佑东都,庇佑大定。
有兵士来到谢璧身畔,递给他一块月饼道:“大人,你四五日不曾归家了,今日是中秋,大人也早些回家吧。”
谢璧一怔,眸光落在月饼上。
月光轻柔洒下,雕花的福字纹月饼上刻了四个大字,福禄寿喜。
众兵士听了,也纷纷劝起来:“对啊大人,今日是团圆之夜,想必夫人在家也等着急了。”
“大人把月饼带回家吧,和夫人小官人一起分着吃。”
谢璧回过神,将月饼拿在手上,轻声道了声好。
北戎来犯,再加上今夜是中秋,京城各家各户闭门不出,街道无一人,月光将谢璧独自归家的身影映在青石板上,透出孤寂冷情。
谢璧回到霁泉坞,独自坐在桌案前。
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
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中秋,他们以夫妇之名,对坐桌案前,分食一个月饼。
也是福禄寿喜的月饼。
烛火下,她抬起的面庞映着羞涩娇俏的笑意,轻轻将月饼切开。
谢璧皱眉望着桌上的福禄寿喜,他从未见过如此粗鄙直白的月饼,从前他用的月饼,皆是月宫蟾兔,或是海棠玉兰的,他问她为何会选福禄寿喜的月饼。
她却丝毫未曾发觉自己的不悦,踌躇半晌才低声说是因自己喜欢福字,因为曾经有个很好的人,给她写了一个很好看的福字。
谢璧挑眉,当时只觉啼笑皆非。
……
今年的中秋,只剩他一个人了。
谢璧将月饼切下两块,将一块缓缓吃了,另一块则放在桌案另一侧。
第二日,待到谢璧离家,进门收拾的雪影却愣了愣。
京城规矩,祭月后,月饼按照家中人数切分数块,每人分一,若有人不在,家人也会将他的一份切下保存,以示阖家团圆。
所以桌上这一块被切下的福字月饼,是留给谁的?
碧胧峡,江晚月在阿文家中,和笛儿等人一同编织草鞋竹筐,战线吃紧,女子大多都在家中准备军用物资。
阿文母亲过来对晚月说了声外头有人寻你,碧胧峡院子窄浅,不比城中的高门大院,江晚月径直走出去,却登时怔住:“裴……裴大人……”
裴昀身影高大,负手而立,眸光定定落在江晚月身上,面上略有感慨:“晚月,你回来了。”
近年,秦家生意越做越大,一直想和裴父拉近关系,裴父也有意结交,五年前裴伯母因难产而亡,秦家表姑在裴昀大伯府上当续弦,因了这层关系,裴秦两家关系更近一步,连带着江晚月也常常出入裴宅,来往比以往也渐渐密切,三年前裴昀继任父亲永州守备的位置,秦家主动暗示两家婚约,秦家只是商贾之家,江家虽也为官,却早已没落,江晚月嫁入裴家当正室的确高攀了,但裴昀愿意,一切便好说了,两家私下都有定婚约的意思,此事裴昀知晓,江晚月身为女子,却一直不知。
裴昀本想着晚月和自己也常有来往相处,颇为融洽,知晓婚事后定无二话,却未曾想她会断然回绝,转头嫁入京城。
临走前,他曾等在江家门前,问她为何执意去京城。
江晚月却甚是冷漠清醒,她不愿多说,只说了莫要查询她夫家之言。
他有法子查询出江晚月的夫家,可他并未主动查询过。
她嫁的男子若处处比他好,他难免心伤失落,若是处处不如他,他更是落寞难过。
再说,她既心意已决,不愿他前去打扰,他也只想她一世安稳,过往之事,不必再提。
可她并不好。
婚后不过一年,竟离京归乡,他心急如焚,想要见她一面,却因军务迟迟抽不出身。
他明日便要调任潭州,率军北上,也许日后,相见无期。
他今日独自策马回碧胧峡,只想见她一面。
面前的女子乌黑如墨的秀发收束得干净利落,一袭天青色外裙若烟雨笼罩的远山,比起往昔的烂漫柔曼,要坚韧稳重几分。
毕竟,也是经了婚事,和离一次的女子,再不比往日的天真烂漫。
裴昀心中作痛,只恨当时自持风度,未曾千方百计阻止。
如今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昀语气低沉道:“听闻你要归家,我恨不能去京城相接,但……一时未敢叨扰。”
“我马上要去潭州,就想来看你一眼,看看你好不好……”
“劳裴大人记挂。”江晚月低声道:“我一切安好。”
她从前还偶然叫他表兄,如今却一口一句大人,显然并不愿叙旧情,裴昀也知战事一起,自己生死难定,当下也不能保证什么,便只望着江晚月道:“晚月,我调任潭州,揽潭州军务,以后你有何事,都可写信告知于我,莫要和我客套,就当自家……哥哥看吧。”
调任潭州,看来是升迁了。
江晚月福了一礼,沉稳的为裴昀相贺。
第32章 第32章
京城道道急旨发出,杭州,潭州,江西等地皆纷纷派兵援京,没曾想队伍还未至京城,东都已被攻陷。
京城的城墙并不牢靠,有些地方倒比州府城墙还要矮上一尺,可这城墙甚是精雅,靖宁帝当时并不愿重建修复,说是特意着人算过的乃是吉兆。
北戎兵临城下之前,谢璧,李盈连带工部等官员,连夜勘探四处城墙,发现东城墙最左侧已有一处隐约的断裂,如今来不及修建,众人只好连夜用铁索加固,之后又在城墙上裹了毡毯,一是为了保护城墙,二也是为了遮掩,这些时日守城抗战,也一直相安无事,谁知中秋后的第二日,北戎兵士如同已知晓东都东城墙弱点,竟接连朝南城墙左侧猛攻,兵士死守,奈何城墙残破,东都城最终失守。
钦天监官员为了取悦上意所言的吉兆,在北戎的铁蹄下不堪一击。
北戎进城后,朝廷彻底乱为一团,愤怒的官员冲进钦天监,将城墙说成祥瑞,支持靖宁帝不修城墙的官员活活打死。
东都城如今只剩内城墙,大家都知晓这定是守不住的,繁华绮丽的东都已沦为北戎铁蹄下的战利品,从今后任人蹂躏。
北戎还未曾进内城,东都城内已乱了,八月十八日晚,城中好几处地方都燃起大火,城内竟有人趁火打劫,东都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已满是收拾细软,狂奔逃亡的百姓,大家挤在西城门,争先恐后的逃出身后火光冲天的都城。
东都城如风中枯叶脆弱,飘飘坠坠,东都城里都是几十年未曾识兵戈的太平百姓,只能恸哭逃亡
东都的高门贵胄分成了两派,一派早已收拾好金银细软,装扮成百姓的模样,准备连夜潜逃,大部分官员皆属此派,还有些人则是誓死守城,甚至连内眷家人也一起登上了内城门,男子死战,女子负责包扎伤口和照料伤员,这一派人数也不少,甚至有不少贵族女子和百姓女子一起,缝补衣物,煎药包扎。
本来已经破败不堪的朝廷旌旗,在女子的纤纤细指下,又重新被缝补,巍巍立于内城墙。
在东都城破的一瞬间,谢府也乱了。
“儿啊,你和娘一同走吧。”谢老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泪盈于眸道:“谢家只剩咱们两个,一家人逃难也总要在一处。有个照应啊。”
谢璧摇头:“娘,如今国难,儿怎能逃避。”
“儿啊,娘知道你尽力了,可是这东都,是守不住的啊……”谢老夫人当了大半辈子的首辅夫人,心里明白:“朝廷上下,一心享乐,才落得如今地步,你风华正好,不能给这样的朝廷陪葬啊!儿啊,娘并非内宅妇人之仁,若以你一己之力,能保百姓安然无恙,娘也……也舍得,可如今你是无力回天……”
谢老夫人紧紧攥着谢璧的手:“内城墙建得比外城墙还要低矮,你就算再守也是无用的,娘不能让你送死啊。”
“娘,儿子也知道,东都是守不住了。”谢璧眸含泪水,跪地道:“儿子留在此地,不是为了守城。”
东都的城,已经守不住了。
东都的人,他却可以再护一护。
有人在京城中多抵抗一日,陛下和百姓就能多朝南跑一段路。
守城一日,向南一里,就是一寸生机。
谢老夫人捧起儿子的脸庞,哭着道:“你答应娘,你不殉国。”
“怎会?”谢璧扯出一丝笑,轻声道:“儿还劝了陛下呢,儿要和陛下一起,以图来日。”
少帝听闻北戎进城,决绝拔剑,要自裁殉国,好在谢璧赶到跪劝,少帝决绝掷剑,不再言自裁一事。
京城效忠陛下的军队是禁卫和兵马司,禁卫是京城最强悍的精锐,因靖宁帝出宫之事,如今尚剩下八千人,个个武功高强,这些人会将秘密送少帝出东都,到淮州后便有将军接应,秘密送少帝入蜀。
少帝临行前将虎符给谢璧半只,毕竟这五千人效忠的是皇帝,却并非是他,他刚登基不过一月,害怕不足以服众,以免身边有人暗中下手,调动兵马趁乱谋逆。
谢璧的一句以图来日,安定了谢老夫人的心,她知晓儿子有事要办,终究放开了牵着儿子衣袖的手。
将军李盈特派了一支千人队伍,将谢家,何家,连带京城几个亲王,重臣的家属一同送往蜀地,北戎未曾打到南方,南方也尚未有人谋朝叛逆,谢家此行应是极为安全的。
谢璧将谢家众人的卖身契皆分发了,但如今跟着的二十人都是谢家的家生子,无一人要离去,谢璧将母亲的安危,连同家中财物,账单,庄子,地契一起给了雪影等几个大丫鬟,几个大丫鬟含泪跪下,一一应了。
谢家尚有二十多口,谢璧并不打算在身边留下任何一人,一道都将人打发出京,竹西流着眼泪,磕头道:“我从小就是跟随郎君的,郎君赶我走,我自己都不知我要走去何处。”
“天下路何止千万条,你不走怎能知晓?”谢璧闭眸,断然道:“你已不是谢家之人。”
竹西爬起身,咬牙道:“此一去万水千山,郎君自个儿千万要珍重。”
打发走了众人,谢璧回到只剩他一人的谢府。
芳草萋萋,落英满地,谢璧站在竹林畔怔忡片刻,不知为何,在此国难家破之时,他竟想起了自己成婚没多久便和离的妻。
若是当初不曾和离,想必此刻她也要一同担惊受怕,凄惶难安。
她苍白羸弱,又怎能经得起长途辗转?
东都沦陷时,她已和离归家,碧胧峡是躲避战乱的好去处,刀锋不及,不失为幸事。
京城,马车在残破的断壁残垣中驰骋,火光处隐隐有哀嚎声传出。
秦婉坐在马车中,面色焦灼。
父兄皆放了外任,东都失陷,他们鞭长莫及,丈夫张小公爷也在外排兵布阵以防北戎继续南下,东都的高门显贵大多已弃城而去,她如今一人飘摇在城中,焦灼万分。
马车外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随即,崔漾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低声道:“秦姑娘。”
秦婉听他未称夫人,反而用旧日称呼,心中一动,低声道:“公子有何事?”
“姑娘,阿璧尚在京城,正和众人在内城墙苦守,姑娘若愿意,可否帮我们联络身在京城愿意一同守城的女子?大家一同留下坚守,到时若真的城破,也可相持离去。”
秦婉握紧手帕:“是……是他让你来寻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