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江晚月顺利过了这一关,谢璧心事暂且落下,又知晓了熬药的真相,失了心气,辗转在床。
崔漾从蜀地来时,担心自己水土不服,特意带了个郎中,倒是直接给谢璧用上了。
郎中把脉半晌,又问了问竹西大致的情况,倒也未曾开太多药方,只嘱咐好好休息,安稳心绪。
走之前,那郎中看了看侍奉汤药的雪影,犹豫了几分,终究问道:“大人可有妻妾子女或是至交好友在身边?”
“暂无。”谢璧面容神情未变:“此事和病情有关?”
“那倒不是。”郎中思索着道:“只是……大人似是有情绪郁结于心,潭州地僻,又是无亲无友的异乡,大人难免有飘零孤寂之感,若是得享天伦之乐,也能自得其乐,开阔许多。”
谢璧对着香炉微微出神,是了,他最喜和友人清谈,前几年来碧胧峡,他面上不说什么,心底却觉此地荒僻无趣,倒有几分恹恹的。
但这次前来,他并无飘零之感。
半晌,谢璧示意竹西道:“您说的话我记住了,竹西,送送郎中。”
竹西送走郎中,回来的路上,却被崔漾拦下:“郎中没说错啊,心事还需心药医。你猜你家郎君的心事是什么?!”
竹西信誓旦旦:“自然是朝廷北上,收复国土。”
崔漾笑着用扇柄敲竹西的额头:“你家主子是个不会转弯的死脑筋,你也是!不说远的,你家主子眼下就有一桩极为重要的心事!”
竹西睁着无辜茫然的眼眸,丝毫没有领会崔漾话中之意。
“罢了。”崔漾一脸无语,谢璧遮掩的太好,倒是连眼前人都懵了去,崔漾悄悄道:“你去请江姑娘来,就说你家大人,因了给她做船,累病了,请她务必来一趟。”
“不行不行……”竹西连连摆手:“郎君嘱咐过很多次,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不能说与夫……江姑娘……”
崔漾弹弹衣袖,一脸淡然:“哦?以你之见,为何不能说?”
竹西涨红了脸颊:“这……这事说与江姑娘,倒好似要让人家记我们的恩情似的……我们郎君助人,从来都只为己心,不求人知,更不想让人回报感激……”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他的心。”崔漾叹息道:“谁说人和人之间只有回报感激,你跟在你郎君身边这么久,连“匪报也,永以为好”这句话都不知晓吗?”
竹影怔了怔,似乎在努力想清楚什么,崔漾摆摆手,打发他去了。
竹西来到江晚月门前,徘徊良久,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直没想好怎么措辞。
正团团转之际,秋璃恰走到门前浇花,看到竹西模样,一怔道:“你怎么来了?”
“好姐姐……”竹西苦着脸道:“你可要救救我——郎君病倒了,夫人能不能……去瞧上一眼……”
秋璃冷笑:“瞧你这话说的,你家郎君病了,和我们姑娘有何关系,我们姑娘又不是郎中,看不了你家郎君的病!”
“好姐姐……求求你了……”竹西着急冒火:“你是有所不知,我们郎君是为了你家姑娘才病的,那船上的缰绳混了皮子,又韧又稳,可是我们郎君亲自去山里猎来的……”
秋璃丝毫不为所动,正要张口奚落什么,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温婉的声音:“竹西,带我去看望大人吧。”
秋璃大惊失色:“姑娘……”
郎君欠姑娘那么多情分,这点小恩小惠又算得了什么,姑娘怎么就心软,和竹西一道去了呢。
江晚月似是看出了秋璃的心思,低笑道:“若是一个陌生人如此帮你,如今病倒在床,你该不该去看看?”
秋璃望着江晚月恬静平淡的笑颜,登时恍然。
原来真正的疏远不是耿耿于怀再不相见,而是将那人当成完全的陌生人。
恩怨分明,不刻意疏远,也不避讳相见。
崔漾领着江晚月来到谢璧住处时,雪影刚出房门。
二人一人在阶上,一人在廊檐阶下,四目对视了一瞬。
下一瞬,雪影收回眸光,仿佛未曾看到江晚月般,款款离去。
竹西忙追上雪影,低声道:“方才江姑娘来了,你怎么连个安都不请,未免太没规矩。”
雪影淡淡道:“她早已不是谢家人,我身为巡抚亲近侍女,她只不过是一布衣百姓,怎么算,也算不到我要向她行礼!”
竹西怔住,也不好再说什么。
江晚月已上了台阶,似是察觉不妥,在门前止住了脚步,崔漾看到江晚月也是一怔,她出落得愈发清婉,若看外貌,和谢璧倒是一对儿金童玉女,他收回心思,低声道:“江姑娘,方才谢兄还在里面等你呢,你直接进去便好。”
江晚月依言进了房,只见房内香雾袅袅,床帘半遮,谢璧躺在床上似在沉睡,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衾衣。
江晚月一怔,正要退下,忽听谢璧喃喃道:“晚月……”
江晚月心里一颤。
哪怕二人成婚后,谢璧也并不经常呼她闺名,偶尔叫她一声,简简单单的晚月二字,被他念出似是格外动听。
那时,她着魔一般想多听几次,还特意找出不少含了她名的诗,佯装请教去问谢璧……
可方才这一声,倒好似他早已在心里将这二字念过了无数遍,将醒未醒时瞧见她,意识未清脱口而出。
谢璧叫出江晚月的名字,才缓缓转醒,他下意识地整理仪容,披上外衫,从床上起身,低声道:“冒犯姑娘了。”
他不愿让她看到狼狈模样。
方才隐隐约约,看到她站在床头,恍然之间,似是回到了婚后岁月,他一时忘了今昔何昔,脱口而出了她的闺名。
可那名字,本不该是如今的他来唤。
“是我冒犯大人了。”江晚月察觉出房内异样的氛围,飞快退了几步,打开门窗,隔着帘子低声问候他道:“听说大人病倒,是为我造船取绳,去了山中,我不知大人竟亲自制绳……大人卧床了这么多日,民女却今日才来探望……民女失礼……”
她的谢意很恳切,还有本不该如此的惶恐。
可他……是她从前的夫君啊。
两人曾嬉笑过,也曾在夜里共枕相拥过。
她一口一个民女,恨不得把他推得越远越好。
谢璧心头涌起一阵酸楚涩然。
他见到她,才知晓有多想念她。
她来见他,他心头怦然雀跃,但他不愿她专门为谢他,跑来这一趟……
谢璧收拾好心头情绪,将帘子掀起:“我无妨——那些事是竹西告诉你的?”谢璧故作轻松,笑笑道:“真是多嘴,此事于朝廷有利,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晓,大人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天下的女子。”江晚月顿了顿,眸间有毫不掩饰的赞赏钦佩,轻声道:“民间女子都说,大人有这番心性思量,甚是难得。”
她此时望着谢璧,有种前所未有的奇妙之感,经了此事,江晚月愈发断定,谢璧和她,有着同样的心性想法。
若是未曾有过那门婚事,遇见这等男子,也许她早已芳心乱撞,可如今她却清楚知晓,和她性情一样的人,也并不一定适合做夫妻。
与谢璧和离重逢,她反而有机会换了个角度去重新认识这位前夫。
他的才情,他的担当,都让她极为赞赏钦佩。
她对他已无男女之情,这份欣赏之心,反而更是纯粹。
谢璧待人,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悲悯,也有恰到好处的疏离。
他们本该是同一种人。
他们可以做同僚,可以做知己,唯独不必做夫妻。
谢璧凝视江晚月,她的眉眼间都是坦荡。
她并不会刻意拒绝他的帮扶,也用恰当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他们似乎,真的成了一对儿互相欣赏的官民,可他……是否配得上这份坦荡?
两人相隔甚远,浅浅聊了几句,江晚月便出言告辞。
谢璧动了动唇。
在东都时,但凡自己身子不适,她温软的身体会紧紧贴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眸满是忐忑紧张,怕他夜里高热,小手还时不时探他额头……
他此刻,浑浑噩噩,脑袋发沉,想来已经热起来了。
可她柔软微凉的掌心,再也不会覆在自己额上了……
谢璧心头一阵酸涩的悲凉,可他也晓得自己没有理由再留下她,谢璧站在廊檐下目视江晚月身影远去,待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怔怔收回眸光。
她走了。
她是自己从前的妻,可他如今才发觉,她的背影,竟然甚是陌生……
从前的自己,从来没目送过她的背影。
他不知晓她的背影竟如此纤细单薄,连肩头都是笔直孱弱的曲线。
这样的她,本该被人呵护爱惜。
崔漾这次来潭州,一是为了送竹看看好友,二也是奉朝廷之命,去看望在江陵前线附近的关越军队。
东都落入北戎手中,关越驻军在东都以北的江陵地带,和北戎虎视眈眈,虽也偶有摩擦,但互有胜负,谁都未曾占到便宜。
谢璧问道:“朝廷对关将军是何态度?”
崔漾苦笑:“朝廷外是何相,内是蔡公公,你离朝廷才几日,就忘了那些人的心性了吗?朝廷对关将军很是忌惮。”
谢璧道:“如今继位的是少帝,我知晓陛下脾性,他在东宫时便立意革新,荡清弊政,朝廷总该有新气象的。”
“如今南迁,人心稳定后才能谈其他,陛下再不喜何相,还不是用了他?毕竟从你父亲卸任,这么多年都是他一手遮天,朝廷官员都是他的私党,如今少帝也要拉拢他。”崔漾对朝局看得很深:“再说逃难路上,陛下和高官仰仗军队,自然巴不得将强兵勇,但如今嘛……南北割据,一时倒也打不起来,北戎和关将军一来一回几次交手,出银子的是朝廷,倒是扩充了关将军的军队,虽说这军队也归朝廷管辖,但陛下心底总是不舒服。”
谢璧默了默:“朝廷的心思,还是别让关将军知道,朝廷也该多几个专心做事之人,若方便帮衬,你也不妨护他几句。”
崔漾点头,朝廷中精研人心的官员不少,可认真为朝廷做事的,却寥寥无几。【看小说公众号:这本小说也太好看了】
他和谢璧做了这么多年朋友,知道关越的脾性,自然是想保他的。
崔漾翻身上马,所言之事却和朝廷无关:“雪影也跟了你多年,你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谢璧未曾想到他问这个,挑眉道:“这有何好说——她是个谨慎体贴的,过几年大了或放出去,或找个管事的撮合,看她心思吧。”
崔漾在马背上沉吟徘徊,久久未曾离去:“我来之前,你母亲还特意叫住我,想让我撮合你和雪影,她跟了你多年,姿容气度都能看的过眼,当个侍妾,还是成的,毕竟你在这等地方,又能遇到什么姿色?都是些粗俗鄙陋之人,我看雪影在碧胧峡,是最出挑最和你相配的。”
谁知谢璧眸色一沉,竟罕见和好友起了争执:“你见过几个碧胧峡人?就因他们长在山里,就要被崔大公子当成粗俗鄙夷之人?山野清旷,多的是奇女逸士,为何就不能和我相配?”
崔漾哈哈大笑,望着谢璧半晌,忽然道:“你如此袒护碧胧峡,简直要把这地方夸的天上好地上无,莫不是看上了小家碧玉?”
第51章 第51章
谢璧皱眉,立刻否道:“我如今并无这等心思。”
崔漾笑道:“口口声声说没心思,倒愈发欲盖弥彰了。我问你,你为何一直逗留在碧胧峡。”
谢璧倒没解释太多,只简短道:“我是留是走,皆是为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