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她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从河畔回来后,谢璧已起了一个念头。
他向来是有魄力之人,第二日便去了船所,船所里,江来等人正拿着地图议论着什么,看到谢璧进来,忙起身行礼道:“大人。”
谢璧将来意告诉了他们,谁知在场的几个男子都倏然变色,江来想了想拱手道:“大人既然想让江姑娘入船所,想必她定然有过人之处,但……但毕竟男女有别,况且这本是男子之事,女子前来,多有不便。”
谢璧蹙眉道:“之前在潭州,你们不是和她一起共事过吗?”
“从前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却要每日共事,自然不同。”江来默了默道:“再说……江姑娘和她的家人,恐怕也会介意……”
谢璧沉默了一阵。
他知晓江晚月的心性,若能入船所,她定然是极为开怀的,但谢璧思索半晌,还是去寻了江晚月,以官员的身份,和江晚月言明此事,谁知江晚月却摇摇头道:“多谢大人厚爱,只是……我并不愿意去船所。”
谢璧很是意外,一阵沉默后问她:“是因了男女大防吗?”
江晚月默了默才道:“民女不在意男女大防,只是……船所毕竟是国之大事,我也只是有几分巧思罢了,若是要我照料百姓,我自会尽力,可这等前线之事,大人若是让我去了,耽误国事又如何好?”
谢璧这才察觉到,南渡一路,江晚月虽救了无数人,被无数人感念,可她仍觉得这是后方之事,是女子细心照料可以做到之事。
她在害怕。
她犹豫担忧,怕自己才不配位。
她明耀,出众,比许多许多人都要优秀,可她心底,仍萦绕了卑怯。
是他吗?
他曾经,总觉她笨拙浅薄,也许,他有意无意的疏离无奈,加深了她的不安。
谢璧望着秋日泛起波光的湖面,缓缓道:“你此番照料救助了许多人,但在乱世中救助旁人,并非靠着善心和细心就能完成,大到和官府打交道,小到一船之上,事事都需筹谋,谋断,协调……你能救渡众人,足以证明,你有卓越的心性,出众的能力。”
江晚月怔忡。
从前,她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江上小菩萨,可如今战事平定,众人尽皆散去,菩萨也成了最普通不过的百姓。
渐渐地,江晚月也会觉得,她当初并无过人之处,只是恰好多救了人而已。
她没想到,最了解她艰辛,最赞赏她行事的,竟是她从前的夫君。
谢璧又道:“你在碧胧峡长大,从小长在船上,了解各种船只,又心思细腻,正好补了船所中人的不足。”
江晚月抬起浅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湖畔芦苇落叶,清冷中有一丝迷茫:“可是,我并不晓得此事要领,我怕出错……”
谢璧沉吟道:“你并非不能出错,相反,多出错也并非坏事。”
江晚月又是一怔,她想努力规避错误,可她没想到,谢璧头一句,便是要她不避讳出错。
谢璧语气平稳,宛若谈及家常:“无人能在最开始就处处考虑妥当,莫要说船所,就说朝廷的政令,不少也都是在错误中一次次尽善尽美的,你之所以觉得船所那些男子似乎比你更好,是因你在闺阁时,他们已经开始读书留意,又比你更早开始做此事,他们在错误中也得到了不少经验。”
谢璧的语气温润淡然,可又仿佛有霹天之力,让江晚月瞬间看到了另一番天空。
江晚月心潮起伏,沉默片刻后,态度愈发恭敬:“大人,我如今想明白了,我愿意去船所,我定会尽己所能,多思多学。”
她感激谢璧对她说这番话,父亲治水造船,她从小对船上之事深有兴趣,她怎会不想进船所呢。
只是女子之身,有太多顾虑,可谢璧的一番话,驱散了她所有的顾虑。
谢璧望着江晚月眸中不加遮掩的,发自内心的钦佩,谢璧心里五味杂陈。
他能看出,她此刻真的把他当成了清正端肃的父兄师长,恨不得执弟子礼了。
江晚月坐在湖边,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荡漾的湖水映着她纯澈眉宇,宛若深宵清月,温婉昳丽。
谢璧被她如此眸光望着,胸腔起伏全身发烫,从前,他的掌心也轻轻拂过这眉眼,夜里,她柔软唇瓣带了丝丝甜意,尝起来勾人摄魄。
曾经无比熟悉的饱满莹润,如今却不可轻触,这反差反而愈发勾起人心底之欲,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谢璧垂下黑眸,仍是清冷沉肃的模样,他缓缓颔首:“莫要心急,慢慢来。”
秦婉回到潭州,每日都在愤恨中度过。
如何能不恨呢?
她是高官之女,如今却颠沛在这等乡野之地,张小公爷是个短命的,如今她孤身飘零,形单影只……
谢璧和离,她也独自一人,她本该和谢璧再续前缘。
偏偏那恼人的江晚月也在碧胧峡。
甚至,谢璧还为了那等粗鄙村女,将她圈在潭州!
她满心愤恨,却发现家中常常往来道士,似是在作法驱邪祟。
秦婉想了想,去找父亲:“爹,之前那几个百姓,我已经不再去想了,如今是乱世,人如杂草,他们那等人,就算我不去害,也活不过多久的,我又何必为必死之人,影响自己的心绪呢?”
秦凌点点头:“你能这么想,为父很欣慰,但为父做法事,不止是为了你啊。”
秦婉立刻问道:“那爹爹是……”
“是爹爹心里有愧,有惧啊……”秦凌缓缓道:“你可还记得你的三叔叔?!”
“前些时候,有高人说,我的故人会来找我,没想到真是如此——你可知,江晚月就是你三叔的女儿……”
秦婉一怔,竟然这般巧合。
她也记得三叔,他是江西人,为人热情爱笑,是父亲的同僚,因也喜治水,和父亲渐渐熟稔,当时她年纪小,在家中玩耍时突然掉进了荷花池,三叔擅水,将她救了上来。
因此事,父亲和三叔认了兄弟,父亲叫他三弟,她也就叫他三叔。
秦婉只记得那人是父亲同僚,却不记得他的名字。
原来他是江延,江晚月就是他的女儿。
“你知道,江延是因治水而亡的……”秦凌道:“江西水患严重,但前前后后去了多少官员,也都未曾解决水患,江延一意孤行,非要去治水,后来……我心中有愧啊,那时候我若是观测好东岸的水,也能去报个信,或者爹爹当时决意阻止他,想来他也不会逆天行事了……”
秦婉皱起眉心。
此事唤起了她久远的记忆。
当时在江西,父亲和三叔常常讨论治水之道,到了后期,还常常争执起来。
江西百姓都说此地水患不能治,若擅自建坝筑堤,必遭天谴,父亲信了,可三叔祭天后决意建坝治水,没曾想大坝刚建起地基,东岸的大水便咆哮而下,将三叔连同修建堤坝的壮丁都卷入河道之中。
众人都说,这是惹怒了神灵,天降惩处。
父亲从此后,再也不曾提起三叔。
此事后不久,父亲以此事上了折子,分析江西水患不可治,从此,再也无人去治江西水患了,他们一家也来了京城,一路扶摇而上,她也渐渐忘记了三叔这个人。
若非父亲特意说起,她都不晓得三叔的名字,更想不到江晚月和三叔会有关联。
父亲竟如此良善慈爱,竟然还会因为久远的往事而夜夜难眠。
秦婉道:“父亲,是他一意孤行,逆天行事,自取灭亡,您莫要自责了。”
秦凌叹口气道:“话虽如此说,可当时东岸毕竟是爹爹看守的,江晚月如今可是百姓心中的小菩萨,连陛下都曾听闻过她,她还是安王的干女儿,虽说是个名头,但也终究……我是怕她知晓当年之事,想不开啊……”
秦凌慈爱看向女儿:“我是担心她会把仇恨放在你身上,你想想,她已经让阿璧对你生了间隙,心机不可谓不深啊……”
秦凌有意无意的叹了一声:“有道士高人曾算过,说这对儿父女,真是我们的冤孽啊!”
这句话说得秦婉面色一变。
事情已过去多年,父亲当初并未做错什么,只因和江延关系甚笃,就要承受愧疚和不安。
太不公平了。
是江延不自量力,逆天行事,咎由自取。
可他们父女,始终像苍蝇蚊虫,搅动得他们内心难以安宁。
如今,秦家是高官,江家是贱民。
父亲身系潭州安危,如今却夜夜难眠。
秦婉冷冷一笑。
既然江晚月和她父亲心系百姓,高风亮节,那怎能因自己扰乱父母官的安宁呢?
秦婉心中对江晚月的仇恨层层加码,一时间若春风燎原,不可遏制。
她早就该死了!
本来,秦家舅舅是个能利用的棋子,可秦家那便宜舅舅不知为何,如今不再和她联系了。
无妨,她还有另一个绝妙的人选。
秦婉面上浮现一丝冰冷笑意道:“备车,我要去裴老夫人家中坐坐。”
这一日,雪影正在书房插花,忽闻到一缕极淡的香气萦绕而来,她一怔,不由放下手中花束。
她顺着幽幽香气走了几步,虽然许久未曾闻到,但她还是极快的确认,方才那香气,是老太太极为喜欢的龙涎。
碧胧峡这等山野偏僻之地,怎会有龙涎这等尊贵香料传出?
雪影在刘大妈宅院前停住了脚步,宅院前已聚了不少人,雪影向旁边人打听才知晓,刘大妈家是专门储存运送香料的,每年秋日开船前都会验香,方才所燃,便是看看香料是否腐坏。
试香完毕,人皆离去,雪影却发现几个女子站在门前窃窃私语,一起又进了刘大妈的宅院。
看雪影纳闷,一旁的女子低声道:“大妈每年都会进助情香,这些香料卖得可好了,就说咱碧胧峡,香料一到,有不少女子都前去领香,她们这些人就是作伴去领香的……”
趁着她发怔的功夫,已经有不少女子前去求香,出来时笑意羞涩,眼尾殷红。
雪影望着来来去去的女子,眼眸浮现几分沉思之色。
碧胧峡河畔,刘大妈正和笛儿闲聊:“对了,你当时去京城找晚月,就算没看到她郎君,总能看出什么关于他夫家的蛛丝马迹吧?”
“她夫家应该过得不错,也应该有些人脉。”笛儿不知刘大妈为何会旧事重提,费力思索:“我们去了戏楼,戏楼的人直接把我们领到二楼厢房最好的位置落座了。”
刘大妈一拍巴掌:“这不就对上了吗!傻姑娘,京城的戏楼没几个,二楼的厢房都是留给达官贵人的,前几日我们运送香料时,正巧秋璃也在旁,还说了句龙涎可燃,让我们运送小心些,我们是专门运送香料的,竟不知龙涎要避火,她一个小小女子却晓得,你说此事是不是大有蹊跷?”
笛儿思索着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秋璃出身大户人家?”
刘大妈神秘道:“这是肯定的,而且绝非一般的富户,我只耳闻过陛下曾燃龙涎沉香,我想晚月的前夫家,定然是能出入皇宫的权贵之家,否则她一个小小的奴婢丫鬟,怎会知晓那进贡的香能燃呢?”
秋璃是晚月从前夫家带来的人,如此推断,前夫定然是京城钟鸣鼎食的门户。
“既然是权贵,那可就耐琢磨了,东都的权贵除了少部分留在东都和被俘的,大部分都逃出来去蜀地了……晚月的前夫会是在哪儿呢?晚月如今名头这么响,都不见他前来慰问一声,夫妻一场,又是乱世……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
“所以她前夫家定然不会有什么好心肝……说不定还会来找晚月麻烦呢……”
笛儿思索着:“权贵之家……这么小心眼儿?”
刘大妈道:“你看看晚月对前夫讳莫若深的样子,定然不是个好打发的,万一她前夫真的伺机报复,我们可要给晚月想个后路。”
笛儿也觉得刘大妈言之有理。
刘大妈低声道:“最近谢大人总向我旁敲侧击打听晚月的事儿,我想他是最值得托付的了……”笛儿心里一动道:“谢大人清风朗逸般的人物,似乎不太……不过晚月若真的攀上了谢大人这层关系,那他前夫就算是有一千个小心眼,也定然不敢得罪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