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少帝登时皱起眉头:“表哥有功于朝廷,朕绝不会伤了表哥,北戎刚愎自用,引他南下又何须真的伤了你?”
少帝沉吟道:“我们如今也算万事俱备,但北戎次次不来进攻,既如此,我们就引他了!他听到我们这等大将被冤,主疑臣忧的消息,他定然会想江南不过一盘散沙,不若找个机会攻下——朕当时未曾向你言明心意,你却甚是懂朕。”
谢璧沉吟道:“臣唯恐陛下不信臣。”
少帝道:“那时兵临城下,朕尚且敢将虎符托付于你,你为朝廷守城,又为朝廷操持,想主意……朕又怎会不信你?!”
少帝话锋一转,语气有了几分冰冷,但眼眸却是含笑的:“只是朕想着你从江西出来也该来蜀都了,没曾想你竟大胆进了东都……这一点朕倒是未曾料到……”
谢璧摇头,含笑不语。
“朕让你来东都,给你下了好几道旨意,可你偏偏不曾来。”少帝叹气,听着倒有几分孩子气:“朕想着你定然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没曾想竟是日夜急行回了潭州——潭州有何事,比真的命令还重要?”
讲到最后,少帝的语气冷了几分,丝毫没了方才的和颜悦色。
谢璧低声道:“是臣的一桩私事。”
他说的模糊,少帝却不打算给他留面子,一针见血道:“是前妻之事吧。”
谢璧心里一颤,苦笑道:“都是臣家宅之事,不劳陛下挂心。”
少帝却摇头轻笑道:“这可不止是家宅之事,江上小菩萨,朕来蜀都的路上也见过。”
不顾谢璧的惊讶,少帝沉静回忆道:“那还是在潭州——她是个极为难得的女子,看事情甚准,还是个良善有仁心的……”
“都说修身治家,方能治国,若是你们二人能重修鸳梦,在此时节一起为国效力,那定然再好不过。”
谢璧缓缓握拳,心头浮现无数思绪,轻笑一声,艰难开口道:“劳烦陛下牵挂,臣定然会将私事办理妥当,也绝不会影响国事。”
少帝点点头,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静默了片刻,谢璧忽然道:“臣听闻这次建坝抗戎,唯有江西联名请旨不修堤坝……陛下也允准了……”
“是啊,朕不准又有何法子,自古以来那地方邪气,向来是能夺人性命的,就算朕答应了修堤,也不曾有官员敢去啊。”
谢璧抬眸,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出人意料的话:“若陛下真的想要修江西之堤,臣愿亲自前往修建。”
“什么?!”少帝面色变了:“你怎么突然又开始不要命了,那地方卷走了多少条人命,都是妄图修堤修桥送了性命的人……你也莫要全然不信,做事还是要谨慎几分。”
谢璧轻笑道:“此事蹊跷,蹊跷之事,多半是人为,臣想,也许是天意帮谁背了锅,顶了罪。”
“你是疑心江西修堤坝一事有名堂?”少帝摇头道:“那你想多了,你也知晓,江延当时就丧命在此地,秦凌从前也在此地任职,他对治水也颇有研究,可就连他也是在那地方蹉跎年华了——因此先帝才将他放入京城,刑部那里有从前的卷宗,你若想看,就尽可拿去看罢了。”
第68章 第68章
话已至此,谢璧也晓得多说无益,事情究竟是如何,还是要自己探勘一番。
他转了话题,和少帝开始聊未来的作战计划。
少帝越听眉心越是紧蹙:“这计谋听着倒是固然是好,但恐怕太过委屈你了。”
要想让北戎彻底相信,谢璧自然还要继续和朝廷决裂,受尽委屈和挤压,才能让北戎更加相信。毕竟谢璧从前一直为朝廷效力,突然和将军一起暗中投靠北戎传递消息,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少帝笑道:“其实这倒也说得通,痴心错付,往往决裂更深,爱之愈深,越是容忍到忍无可忍时就不再顾念旧情,只要你配合朝廷演好这场戏,想来他们也不会生疑。”
谢璧听着听着,思绪不由飘到了江晚月身上。
他如今愈发如此,不管是相关还是不相关的,思绪宛若控制不住般,一次一次想起她。
每次一想起,胸腔就泛起酸涩的沉痛。
谢璧笑着应付了几句,走出了大殿。
刚走出大殿,便有一个小公公上前道:“谢大人,我们祖宗请您过去叙旧。”
谢璧顿了顿,知晓是蔡京想要见他。
谢璧略一思索,跟随那人一起去了蔡京的家宅。
蔡京坐在池边,正在安静垂钓,他身边有两个权宦,都是他身边的臂膀,两人围着蔡京说笑,偶尔对着池子撒下一把鱼食,吸引鱼儿游到岸边上钩。
蔡京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谢璧,站起身寒暄了几句:“谢大人远道而来,我已准备了晚宴,大人留下,我们一起用膳。”
谢璧笑着推拒了:“我后日便要启程,还要去看看老母和老友,在此谢过公公美意。”
蔡京也并未刻意留他,笑里藏刀问了问潭州如今的情况。
谢璧也含笑和他寒暄了几句。
蔡京话锋一转,又道:“谢大人深得陛下宠幸,但行事也要小心,竟然孤身进东都和多荣见面,你也知晓,如今降了北戎的将领官员不少,还有不少人首鼠两端,令人不齿,大人一去北戎,众人难免多心,就算陛下知晓大人一心为国,也耐不得旁人如此诋毁……我也是多一句嘴,大人可要多为自己着想……”
“多谢公公提醒。”谢璧笑道:“公公一心为国,可知晓如今江西修堤之事一直在延误?”
蔡京皱了皱眉头:“江西修堤?你说的是淦州吧,那地方水患多,当地的老百姓宁可受饿也不愿治河,你年纪小,不知当时之事,此地但凡修缮河道必会出事,此地河道的确不能轻动……”
谢璧笑而不语。
淦州连年受灾,户部照例会下发就灾银子。
因江西是蔡京老家,所以江西的受灾银两都由此人分发?
而秦家和蔡京,何相也都甚是熟稔。
谢璧飞速思索着,笑道:“蔡公公身在朝廷中枢,我如今只是个闲散之人,公公既然知晓前因后果,那我也不多说了。”
两人又含笑交锋了几句,谢璧告辞离去。
蔡冲身边的秦公公将谢璧送了出来。
秦公公一直欲言又止,倒好似想要说什么。
谢璧也看了出来,淡淡道:“公公是有话想说?”
秦公公点点头,低声道:“大人有所不知,陛下的生辰日也就要到了,都说彩尾鱼是祥瑞,宫廷已许久未曾见过了,如今总算安顿了下来,我们也想让陛下开心开心,可您也知晓,这东西在潭州九悬湾里呢,哪儿能说有就有啊……”
谢璧颔首听着,心里倒是很奇怪,不晓得此人为何会对他说起难处。
他如今是在潭州,但他并不愿接手此等事,更何况这等事劳民伤财,伤人性命,今年有了祥瑞,是不是明年还要,皇帝的生辰日有了,皇后的呢?
如此越来越穷奢极欲,倒不是卧薪尝胆,认真备战的模样。
秦公公话锋一转道:“毕竟上次拿到彩尾鱼,还是从你家丫鬟手中得来,我记得那还是冬末春初,冬日是如何将鱼采来的……你可知当时的场景?究竟是找了谁去捕鱼,可是在潭州找的人?”
谢璧一时错愕,彩尾鱼不是秦家捕来的吗?
谢璧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记错了吧,怎么会呢,我家人怎会做这等事,”
“我记得就是你家人给的啊。好像……好像是个叫秋璃的姑娘。我们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当时她说是谢府为了给你求情嘛,特意去捉的,我们才收下……”
谢璧喉头突然被扼住,他全身轻颤,缓缓握紧手掌,因用力过大,手背青筋暴露。
“谢大人……”秦公公很是惊讶,犹豫道:“你看那彩尾鱼……”
谢璧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周遭的人和事如同漂浮在水面上,迷蒙不清,他将手掌紧握又松开,勉强保持着平静的模样,强笑着应付几句,缓缓走出蔡宅。
出了门,全身的力气似是霎时被抽空了,谢璧扶住墙沿,往事如刀,一幕幕掠过心头。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从大理寺回家后,她忽然变得苍白羸弱,如同大病了一场,却笑着说是吃食不适,让他莫要担心。
怪不得她突然极为怕冷,春日总要盖着厚被子,夜里还会偶尔颤抖,似是在梦魇中挣扎……
怪不得她开始惧水,所以那夜她未曾逃脱,差点真的丧命于水中……
所有的迹象指向同一个答案,彩尾鱼是妻在严冬时,亲自去九悬湾捉来的。
清晰的,无可置疑的事实,让所有的疑惑和蹊跷,都瞬间有了答案。
谢璧全身泛起凉意,他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他的妻,为了救她,竟然真的只身去了九悬湾。
她不知东都门路,也不晓得权力博弈,唯有一腔孤勇。
因了爱他而有的一腔孤勇……
因此,她暗中独自离府,冒着风雪严寒,一个人去了千里之外的冰封河边。
谢璧不敢去想,江晚月是怎么独自在那等严寒酷烈的激流中,寻那小小一尾鱼的……
她定然无比恐惧。
要有多少爱意,才足以战胜那些恐惧啊……
而他谢璧,何德何能……
半晌,谢璧察觉出真实的窒息感,才想起一时只顾心痛,竟忘了呼吸。
谢璧如同被抽光所有力气,一步一步,眼眶湿润,走在大街上。
他不想回谢家,也不愿看到熟悉的人。
他沿着街,找了个无人知晓的酒店。
一进门,谢璧就要了很多坛上好的酒。
他对着碗口喝了几口,酒液淋漓,可他不管不顾,只是喃喃道:“真傻……真傻……”
她真傻。
明明早该知晓他这等长在权贵之家的人,不在意真心,可她偏偏孤注一掷的把真心尽数给了她……
她真傻。
就算真的想要救他,也有无数种法子,可她偏偏选了最不顾自己安危的方式。
……
谢璧边喝酒边苦笑。
他记得,当秦婉将画着彩尾鱼的画给他,她曾轻声质疑,说彩尾鱼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他还曾经奚落,说江晚月怎会知晓彩尾鱼的模样。
她如何会不知晓呢。
彩尾鱼本就是她亲自捉来的啊……
谢璧心尖颤颤的,溢出难耐的酸涩,缓缓上涌,鼻腔和眼睛都被无尽的悔恨淹没。
他难受得想要流泪,可偏偏一滴泪也流不出。
谁能知道……他究竟该怎么去做?怎么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