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烛火在纱罩中“荜拨”一声。
张秉重新低下眼睛,仿佛他仍是最谦卑的臣子?,他绝无张氏骨子?里的傲气?和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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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周一山林中,天密密下了一场秋雨。
天气?冷了,兵人们?四散于林中,浑浑噩噩地抱着树啃噬,也有的抱着自?己?的手脚啃噬。他们?已经?不是人,不怕霜不怕冷,衣着单薄冻得全身青紫,也浑然不觉。而还是人的霍丘人,埋在军帐中,气?氛低靡。
卫长吟坐在帐篷中,看着宣明帝的旨意。
那是一道“给君兵马,请抗南周军”的旨意。
宣明帝在旨意上说,霍丘军想深入大周,已经?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北周可以收留他们?,只要他们?帮北周解决南周这个?大敌。
如此,北周和霍丘的合作,仍然可以继续。
宣明帝依然只要“小公子?”,他可以把“照夜将?军”送给霍丘军祭旗。
宣明帝居高临下,说这场密谋有利于霍丘。毕竟,南周照夜将?军正以和亲小公子?的身份行事,大批南周军队无法深入北周。霍丘如果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是最好?的机会。
卫长吟唇角浮起一丝冷笑?:“这是拿我当枪使?。”
旁边将?士们?也义愤填膺。
只有白离靠着柱子?,心神不安地凝望着窗外雨。他回?想着十天前的战争,回?想着自?己?撤退前,雪荔回?头看自?己?的那种眼神——
那本是他们?的雪女。
雪女却不肯和他们?同行。雪女甚至借助林夜的血,开始解那魔笛的控制,试图摆脱他们?。
林夜的血,真的有那么厉害?而林夜,竟是照夜将?军?
那可是……照夜将?军啊……让卫长吟都投鼠忌器的照夜将?军啊……
白离目光轻轻瞥向卫长吟,听到一位将?军问?:“那我们?帮北周吗?”
卫长吟沉默。
以他的智谋,他已有退兵回?西域、改日再战之意。但是这一军的将?士们?热血沸腾,白王的希冀悬在身上。他按照大局退兵,在他人眼中,只会是“兵败”。
当他将?霍丘人的未来悬在旗上时,即使?他已经?看出出师不利的结果,他身后?,并没有一条坦途大道留给他。
白离大咧咧笑?:“老卫,你担心什么?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伤不到你。不管咱们?这些战争打成什么样,只要你在,咱们?就不怕。你放下那些顾虑呗。”
卫长吟怔忡看他一眼,青年温煦爽朗的笑?容,让他冷硬的心灵稍得慰藉。他知道白离没脑子?,但是满堂的将?士都在质疑他的战术时,只有白离无条件站他这边。
白离很淡然:“父王派我跟随你,我们?一起来大周。你负责打仗,我负责保护你。”
卫长吟别目:“我没什么好?保护的……”
他陡然转移话?题:“扶兰公主呢?”
“我在。”少女似乎一直等在帐外,闻声掀帘入室,朝卫将?军行了一个?标准的朱居国?觐见礼。
小公主换下了那身脏污袍衫,额头点花钿,发辫缀珍珠,耳下翠羽明珠。她琥珀眸猫儿眼,穿上朱居国?公主应有的服饰,当她站在帐中向卫长吟屈膝行礼时,整座帐篷,因她而熠熠生光。
这是朱居国?最明艳的花朵,被朱居国?王护在身后?的最纯洁的花朵。
帐篷中,许多霍丘人都露出贪婪的掠夺一样的目光。
扶兰明景言笑?晏晏,闻若不闻,朝卫长吟道:“大将?军,我在教你手下一些人使?用魔笛。如今魔笛对雪女的作用正在失效,如果小公子?的血真的那么奇异,那彻底失效也是迟早的。既然我的魔笛无法完全控制雪女,便要控制好?这些兵人。”
白离诧异地看她:明恩死后?,明景简直脱胎换骨。
卫长吟则不喜不怒,幽静的眼睛看着明景,忽然问?:“你身边那个?从?和亲团中带来的小侍卫呢?”
明景朝外用大魏话?喊了一句,便有身形高大修颀的少年郎应声而入,摆出不情不愿的样子?,朝卫长吟请安。
来人正是粱尘。
明景朝卫长吟说:“半月前,咱们?撤兵后?,我在帐篷中看到粱尘,吓了一跳。他打猎回?来,找不到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粱尘朝一屋子?人,露出灿烂的笑?。
他朝着明景笑?得更为热烈:“对呀。”
明景与他对视,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一层薄薄水色,被她强行掩了下去。
她尤记得半月前,粱尘一身血地出现在自?己?的帐篷中,自?己?深夜被他吓到的那一幕——
那少年郎喘着气?跪在地上,匍匐在她榻边,呼吸紊乱气?息微弱。他脏污的手指摸向她手指,神智绷成一条线:“这、这么惊讶做什么?我、我说过……我会回?来陪你啊。”
为了不露馅,他整场战争不敢露脸。
为了不露馅,他拖着被白离重伤的身躯,赶路追上来,爬入异族公主的帐篷中。
他没有马匹没有工具,用轻功走了三里地,才在霍丘人失去踪迹前追上他们?。他做好?了标记,给故人们?留好?了讯息,他甚至没空去金州看一眼姐姐和父亲……他赶回?明景的帐篷中,看到小公主从?噩梦中惊醒的苍白模样。
黑夜中,少女公主坐在榻上,少年侍卫趴跪在地上。
粱尘用手指捂住唇,咳嗽不断。他将?血咽下去,颤巍的手臂掩住自?己?胸口断了的骨头。他还要再吹嘘些什么,明景一声呜咽,从?榻上扑下,抱住他脖颈搂住他。
相依为命。
也许他们?在霍丘军中要一直相依为命。
他回?来了,明景可以不受责难。而他回?来了,白离和卫长吟他们?,难道发现不了异常吗?如此胆战心惊,明景本应驱逐他,可她看着少年汗水淋漓的苍白容貌,仍是做了大胆的决定。
她要留下粱尘。
一个?人待在敌人中,太辛苦,太惶惑。
粱尘像一个?傻子?一样没有畏惧心,如果他们?一起躲在这里,小公子?会相信明景的诚意,明景也不会那么怕。
如此,明景大方地带着粱尘去见卫长吟。粱尘仍是那副无忧无虑的生机勃勃的模样,而满帐军士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白离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卫长吟的目光也落下来。
明景的心提到嗓子?眼。
白离慢慢说:“他不是……”
卫长吟打断:“扶兰公主,带着你的侍卫出去吧。这种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他没说是“什么事”,明景也不敢问?。她笑?着回?答卫将?军,拉着粱尘出去时,脚步趔趄。出了帐子?,粱尘稀奇地朝她笑?,明景恼怒地瞪他:“万一白离认出来……”
粱尘无所谓:“我又不重要。”
粱尘搂着她肩臂,笑?眯眯:“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回?来,你会很害怕的。”
明景:“我可是公主……那不是宋挽风吗?”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宋挽风青色袍衫撑着伞,在树林中一闪。二人犹豫下,怕东窗事发,粱尘如今又受伤严重,他们?没敢去跟踪宋挽风。
不过,宋挽风还想做什么?
兵人失控,雪荔失控,宋挽风应该大受打击才对。卫长吟都消极了几日,怎么宋挽风,看上去全无影响?这人,又在计划什么坏主意?
若是……能打探些消息,传给小公子?他们?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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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挽风走入春君的帐中,看到春君坐在一张方形蒲团上,手指间抓玩着一只细颈琉璃瓶。
琉璃瓶中盛着血,血顺着琉璃转动,发出夺目的潋滟之光。烛火伴着雨声,春君反复玩耍这只瓶子?,直到宋挽风进来。
春君这才起身:“这是夏君拿到的属于林夜的血。”
夏君那场刺杀,朝的是雪荔,真正想要的,却是林夜的血。
而这可是宋挽风曾经?深入林夜团队,日日夜夜观察,得到的结论——林夜会为了雪荔而死。
他走到雪荔身边,他在金州试探。他既试探出了雪荔的“无心诀”的失控,也试探出了林夜对雪荔异常炽热的感情。一个?和亲小公子?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可林夜屡次出格,宋挽风便满意“假死”。
如果林夜不愿意为雪荔死,很好?,雪荔会被带回?他们?这里;如果林夜愿意为雪荔而死,那么,就如此刻,宋挽风会拿到林夜的血。
那种“心头血”,那种据说可以“活死人”的心头血。甚至在战场上,林夜再一次证明了这种血的奇异——
雪荔摆脱了魔笛的控制。
如果卫长吟的兵人计划,要的是兵人南下与军队汇合的话?,宋挽风的兵人计划,要的则是林夜的血。他要拿着这样的血,他要……
宋挽风观察着手中的银瓶,欣赏着瓶中的血。春君站在他身后?,悄然:“有了这血,玉龙楼主可以‘复活’了。”
宋挽风一顿。
宋挽风将?琉璃瓶收回?自?己?袖间,回?头朝春君温声:“还不到时候。等这一切结束,再让师父回?来吧。”
宋挽风观察着春君的神色。
春君一如既往的冷淡,说:“好?。”
宋挽风便笑?一笑?:“可惜了……你让冬君帮夏君,结果却证明,冬君已经?背叛我们?,彻底倒向和亲团了。”
春君:“她叫窦燕。”
宋挽风再一顿,弯了眼眼睛:“是,窦燕。”
他漫不经?心,显然并不将?一个?人名?放在心中。春君对“秦月夜”的每个?人异常执着,显然宋挽风没有。春君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人,宋挽风眼中,只有他的师妹,师父。
春君想,大约师妹也要靠边吧,可能师父才是最重要的。
春君这样想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穿戴上黑色斗篷,显然要走入雨夜:“我要去觐见宣明帝,风师大人有话?要我转述的吗?”
宋挽风心不在焉:“没有。”
春君颔首,掀帘入了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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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春君在中午便见到皇帝,春君向皇帝证实了林夜血液的真实。宣明帝前往洛阳行宫的时候,春君并没有即刻返回?霍丘军,他纵马先行,去洛阳行宫,为宣明帝肃清敌障。
而在洛阳行宫外,春君进入了一处山洞。
这是一处冰雪山洞,翡翠玉床,四面冰寒。
夏日时,此地全天供着冰水。如今天气?转凉,此地阴寒无比,冰凌冻结在壁,水声滴滴答答,落声空旷激起回?声阵阵。只靠近冰雪源头,便步步生战栗。而今,春君一步步朝洞中深处走——
在那翡翠玉床上,睡着一个?女子?。
仙姿玉貌,神清骨洁,墨发如云。
越走越近,脚步声与落水滴答声交错,寒气?逼人间,女子?沉睡的容貌越来越清晰——
让人想到天山雪。
让人想到云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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