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粱尘回?答:“风师去洛阳行宫,见皇帝了。”
卫长吟颔首,他?没有新的指示,粱尘抓起明景的手便跑走。二人跑出了卫长吟的视野,躲到一棵树后,明景探头回?望,抚着自己?心脏,抱怨道:“吓死我了。那位大将军眼睛好黑,和别的霍丘人都不一样……他?心机深沉,我总觉得他?看穿我们了。”
粱尘手指擦过树叶,回?头露笑:“我们本来就?是来做细作的嘛。”
太阳从叶缝间洒落,玉竹般的少年打着哈欠。他?靠着树,随手拿起匕首,在树上刻下一些?标记。待他?们离开后,有山中猎户上山,会带走这些?记号,转交给陆氏的人。而陆氏的人,又会跟和亲团联络,将霍丘军的行踪,告知林夜。
此举经过多重程序,难免繁琐些?。但也没办法,陆氏野心大,两国和亲时,陆氏就?悄悄派人潜入北周,留了些?人手。陆家当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些?人手能用来做什么,而今他?们听令于林夜,则是陆家和林夜之间的交易了。
明景听了粱尘的话,则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笑。
明景:“我以?为那卫将军多可怕,他?连咱们是细作,都没发现。”
粱尘:“好啦,咱们这些?天?,巡逻时注意附近可能有的标记。那会是公子给咱们的指示,咱们听他?的安排就?是。那种聪明人之间的斗智斗勇,和我们无关。”
明景点头,她和粱尘一前?一后沿着小溪行走。林木枯败,干秃秃的丛丛树枝后,没有树叶遮掩,她看到了阴翳角落里,那些?寂静的、麻木的、遍体鳞伤的兵人。
明景叹口气?。
明景:“他?们好可怜……”
粱尘一向乐观:“可怜的人交给有本事的人烦恼呗。”
明景鼓腮,瞪他?:“你总是这么心大,凡事都依靠小公子,小公子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真的出事,还得靠自己?……”
粱尘:“好吧,靠。”
他?双手交合,一本正经地开始祈祷:“我从现在开始,每天?祈祷小公子神?智近妖,和我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一举歼灭霍丘军,破除北周和霍丘联手的阴谋……”
日色将晡,阳光晦暗,枝杈零星,树下的少年被照出凌厉的剑光一样的影子。
这是一个家世煊赫、天纵风流的少年郎,陆家在他?的成长中倾注了太多爱护,才让他?如此明朗。曾经,明景公主与他是一样的。
此时此刻,明景痴痴而望,像是不理解,又像是被他感染。她到底弯起眼睛,释然地“噗嗤”笑起来,跟他一起合掌祈祷。
细作生?涯小心翼翼,二人宛如惊弓之鸟。因为粱尘的存在,明景有错觉,以为如今与当初并没有什么区别。她有时候想起林夜,想起阿曾,想起窦燕想起雪荔。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必然如她挂念他?们一样,挂念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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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团大部队确实到达凤翔,却?兵分两路。
雪荔和林夜私自离开,要去调查“杜春娘”,调查“杨氏灭门案”藏着的秘密。众人担心林夜身体不好,私自离开无人照料,雪荔挺身而出,说自己?可以?照顾。
众人还要再?说,却?在林夜不满的眼神?中,熄了声音。
其他?人则在明面上,应对北周的接待使?。
鉴于北周无人认识真正的小公子,也没见过照夜将军,李微言大显身手,时时充当“林夜”,将北周接待使?蒙住。而他?们这行人,私下却?也动作连连。他?们留在凤翔城中,说是歇息,其实在暗自调查凤翔军。
这是阿曾一定要做的——见到兵人中的熟悉面孔,只身返回?旧日城池,真相已在眼前?,阿曾不可能无视。
窦燕和李微言如今清楚了阿曾的身份,窦燕唏嘘不提,李微言则兴致勃勃:这和亲团果然卧虎藏龙,每个人都有一桩足够惊骇地身世秘密。
林夜不在,李微言便为阿曾出主意:“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就?得弄清楚谁从中得利。你可有什么线索不成?”
阿曾自从踏上凤翔土地后,便有些?精神?不振、神?思不属。如今他?只是强打起精神?,撑着重伤之体回?答:“这半年,我一直关注凤翔军的动向,小孔雀也一直在帮我留意……但是凤翔军没有出现太大变迁,将帅的调动,都只是正常步骤。”
窦燕:“不见得吧?杨将军,我身为冬君,掌管‘秦月夜’昔日的情?报,在我去建业前?,我的情?报网中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哦——听说你运气?不好,久攻襄州而不下。你一次次向朝廷上书,但是陛下却?把你派去凤翔了。
“你在凤翔没有根基,没有友人,没有旧部。你这么一个运气?差的大将军,被调去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战场……你真觉得这‘正常’?”
阿曾脸色僵一分。
他?自知自己?霉运星照,诸事不顺。但窦燕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他?涨红脸,回?答不出来。
李微言若有所思:“如果在你之后,没有将军忽然高升,没有更有本事的将军忽然战亡。那我们就?看看,一直没变化的人吧。凤翔十九年前?有一场‘灭门屠城案’,如果有人在二十年中变迁都不大,在凤翔军中,也必然不寻常了。”
阿曾眉目一凛。
他?看向李微言:“你怀疑,宣明帝留着这样的人,为他?在军中办事?”
李微言摊手。
他?懒洋洋:“我可没怀疑什么。我只是对天?下的皇帝都有一种偏见——我那亲哥哥,光义帝不是好东西;那我名义上的堂哥,北周的宣明帝,也许比光义帝更可怕。毕竟,在两国和亲事中,宣明帝可是为了得到小公子的血,不择手段……”
李微言轻声:“他?这么不择手段,我便怀疑他?的‘噬心’毒,要严重很多。而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皇帝,偏偏是个野心家,那他?的疯魔,就?足以?让我们做出任何猜测了。”
众人点头。
他?们几人在商量这些?事,孔老?六已经离开他?们,去执行林夜交代的计划。而这几人窝在官邸中,琢磨一整日,将怀疑对象,锁定了凤翔军中几个人,前?来迎接他?们的接待使?,以?及,凤翔城如今的太守。
接下来,他?们一一试探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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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人各自忙碌的时候,林夜跟着雪荔单独行动。
阿曾要查军队,雪荔要追查的,则是宋琅和玉龙遮掩着的过去秘密。林夜很忙,他?书信不断,飞鸽不断。不间断的消息来自四面八方,而他?将更多的消息传向四方。
雪荔知道,那应该是林夜的新计划,应对卫长吟的新计谋。
林夜真的好聪明。
雪荔自己?便是很聪明的人,但她不关心大局,所以?林夜眼观八方时,她托腮坐于一旁,偶尔从自己?的心事中抽出一丝神?智,观望小公子。
她有一种欢喜感。
她渐渐明白这叫“与?有荣焉”。
而她此时要做的,只是拖着林夜一同赶路,又慢吞吞地照料他?那过于脆弱的身体,不让他?跟着自己?生?病。
她心中明白,其实林夜与?和亲团在一起,会被照顾得更好,他?处理多方事务,也更方便些?。然而林夜不提,雪荔也不提:她不想和林夜分开。
她说不清楚缘故,但朦胧中的直觉告诉自己?,她需要林夜。
于是,当十月下旬,林夜从马车中被雪荔喊下去,抬头看到“风月阁”三个字时,他?满目茫然。
他?一直在忙各种文书讯息的处理,他?只觉得低头抬头间,雪荔就?告诉他?,目的地到了。他?裹着厚貂裘,手中被塞了暖炉,整个人虽苍白,却?有一种花枝零落的清美感。而这清美隽秀的小公子站在风月阁前?,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林夜左右看看。
清晨街头,薄雾湿润,行人三三两两。大张旗鼓地将马车停在一槐树下的人,只有他?和雪荔。
雪荔抬头,目光执着地看着楼阁。她抬步,便要进去。
林夜:“……青楼?”
雪荔:“嗯。”
林夜:“……杜春娘是青楼女子?!”
雪荔:“不完全算是。她是老?鸨。”
林夜感觉自己忙碌间,雪荔好像做了很多事,而自己?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雪荔走在前?面便要登楼,林夜急急追上两步,扯她衣袖。
雪荔如今是多么善解人意的小娘子啊。
林夜只轻轻晃了晃她袖子,她便回?头看他?。
林夜憋出一句:“……我们可以?去她家里找她嘛。”
雪荔冷静:“十九年前?凤翔几乎被屠城,幸存者?没有家。”
林夜怔住。
林夜结巴道:“……我、我没有去过青楼,我家有祖训,男儿郎不许上青楼……”
雪荔不以?为意:“你不是少时想当女孩子吗?你当自己?是女孩子好了。”
林夜:“……”
他?拽住她衣袖,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无奈。他?朝她摇摇头,用眼神?问她,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刚与?小美人那样又这样,这时候上青楼,他?好怕自己?把持不住。
林夜浮想联翩。
他?从未登过青楼,他?对青楼,有一番自己?的想象与?见解。
哎,他?和阿雪刚刚好起来,他?怎么好那样呢……
雪荔没有他?那么多的遐想。她以?前?执行任务时,青楼是最常去的地方了。而林夜如此扭捏,雪荔不禁怔忡,怀疑自己?对青楼的理解,也许都超过他?。
雪荔:“倒是有别的法子。”
林夜欣然应下。
然后一刻钟后,林小公子麻木地坐在厢房中,他?一边被鼻端浮动的艳香呛得咳嗽,一边气?愤地掀开她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条,瞪着同屋的少女——
“这就?是你说的‘别的法子’?”
她就?是用布敷衍地蒙住他?眼睛,带他?翻墙掀瓦,从后巷后门翻入风月阁,再?找到了杜春娘的房间。杜春娘不在房间,而这竟然给了雪荔机会。
林夜盯着雪荔,欲言又止。
雪荔轻声:“她今日带楼中娘子出城礼佛,到傍晚才会回?来。”
林夜心情?复杂:“……你已经打听好了?”
“嗯,”雪荔道,“所以?,在她回?来前?,我们有一整日时间,搜查这间屋子。宋琅说这个人藏着秘密,她常日住在楼里,这里就?是她最有可能藏秘密的地方了。”
提到正事,林夜便克服自己?的别扭,肃然应下。
这间房不算大,让二人震惊的,却?是房中有一面墙的博物架,博物架上没多少器物,却?是整整一墙书。二人抬头仰望着这一墙高的书墙,双双默然。
林夜欠身,彬彬有礼道:“我突然心口痛,可能心悸犯了。我回?马车中取药,这里便交给阿雪了。”
他?反身纵步,如白鹄般扑飞向窗。
雪荔拉住他?:“你不是和我说,你文武双全,过目不忘,你最爱读书了吗?”
林夜在她手腕下挣扎,睁大眼睛:“你不是记性不好吗?我随口吹牛的话,你怎么都记得?”
雪荔:“阿夜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住。”
林夜不可思议地笑:“你撒谎真是眼睛眨也不眨啊,为了哄我陪你,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骗鬼呢,我才不信。”
雪荔:“真的。”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不信不信不信。”
他?被逗乐,曲起手指,在她鼻尖重重刮了一下。雪荔朝后退一步,确实眼睛眨也不眨,她眸子黑泠泠,继续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心便慢慢软了。
林夜挠挠微热的脸颊后,叹口气?,再?次仰望着这一墙的书。
半晌,林夜挽起袖子,垮下脸,舍命陪君子:“来吧。”
在翻起第一本书的时候,林夜突然极轻地说一句:“我希望我的儿子,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不用受这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