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而这少?女好像无视她的回忆,好像没有心?肝良心?,一针见血:“百姓们为什么要冲入杨太守府邸?凤翔和金州连年?开战,不是从十九年?前开始的,而是从南北周分开的那日开始的。一百二十年?的苦都忍得下来,为什么十九年?前忽然揭竿而起?”
杜春娘垂下眼:“兵祸非一日所养,百姓不想打仗。”
她抹掉眼中掉出的眼泪:“他们恨杨家,我也理解。如今我隐姓埋名,便是不想与满城百姓为敌。杨家已经没了,当?年?的百姓大?都死光了,我现在只?想过自己的寻常日子。但这是因我懦弱……想来玉龙楼主那样伟岸英武的大?人?物,是不会放过仇人?的。”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
林夜眼皮微抬。
此?女和玉龙的关系,并不如她话中表现的那么融洽。
林夜抬眸那一瞬,杜春娘窥到少?年?眼中的几分深意。她忙挪开目光,好让对方无法?窥视。
雪荔冷静得近乎冷漠:“你?是在告诉我,我师父和宣明帝合作,和霍丘国合作,都是为了制造一场战争。他们想用战争杀掉整只?凤翔军……”
林夜微蹙了下眉。
似乎怪异,但又似乎解释得通。
如果非要制造一场战争,那么阿曾作为杨增将军的“必死”,去年?凤翔军的失控,与川蜀军的同?归于尽,便都能有所解释。
然而仍有不通之处。
他总觉得,宣明帝应该知道一切……如果只?是一出杨氏灭门案,玉龙有必要做出如此?迂回之事?吗?玉龙武功高强,即使仇人?躲入军中,她想杀人?,也没必要非要借助战争吧?
难道是因为,百姓围攻杨府,是战乱,所以玉龙的报复,就要用战乱?
不对啊……
林夜眉头时松时蹙,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但是杜春娘双目噙泪,满面哀伤,回忆往事?时的痛恨与后怕神色,不似作伪。
难道是因为林夜自己经历的战争太多,他已经养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对世间普通人?的痛苦,已经视而不见了吗?
林夜茫然无比。
雪荔:“那个乞儿,为什么叫我‘娘’?”
杜春娘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乞儿身上,愣了一息才挪开目光,口上嘀咕:“谁说他叫你?了?”
雪荔心?想,因为那个乞儿,就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喊的。
但是杜春娘抬胸,咬牙片刻后自暴自弃:“他是我的孩子,他叫的‘娘’,是我。”
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当?娘的人?,开着青楼做着生意,观对方买卖雪荔衣物的奸商品质,杜春娘绝不会缺钱。而那个乞儿,在冬日衣衫褴褛,冻疮频频,饥肠辘辘,浑身酸臭。
这样的人?,怎会是母子?
杜春娘冷冷道:“不是自己甘愿生出来的孽障,打胎也打不掉的孽障,我不承认是‘母子’。”
杜春娘:“我没掐死他,我留着他一口气?,我时不时接济他……已经很良善了!难道要我大?发善心?,好好养护?我看到他就想到当?年?的事?,看到他就能想起那个掐着我腿、把我往墙上撞的男人?的嘴脸……这样的孽种,凭什么跟我一同?生活?!”
她双目中的泪意映着屋中烛火之光,痛恨愤懑之色,让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雪荔观察她,没有明白杜春娘的话中内容到底是什么。
而林夜已经了然。
在雪荔直白地开口询问前,他一把捂住雪荔的嘴,垂下眼,有些不敢直视杜春娘:“抱歉,揭你?疮疤,实非所愿。”
屋中只?有女子加重?的急促呼吸声,偶尔伴随着哽咽,杜春娘没有开口。
林夜缓缓从床上起身,躬身朝杜春娘行了一礼:“杜娘子放心?,我与阿雪只?为打探,绝非揭露。娘子可?以继续在凤翔开青楼,凤翔外的风雨,我们不会引到娘子身上。”
杜春娘好像平静了一些,说:“宋琅让你?们找我,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听这些事?。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便再不想和那些人?那些事?扯上关系。你?们回去告诉宋琅,不管他和玉龙要做什么,都别打着我杨家人?的旗号。
“杨家人?已经死光了,杨家人?不想再被人?戳着脊梁骨,成为千百年?后的罪人?。我们这样苟且偷生的蝼蚁,和他们这种做大?事?的人?不一样,我只?想安静……雪女,回去告诉你?师父,莫找我,莫惹我,莫提杨家旧事?,莫翻出当?年?的账本!
“她若要整个天下戳杨家脊梁骨,我也会和她不死不休!”
雪荔没说话。
显然,偏居一隅、生活在凤翔的杜春娘,既不知道天下鼎鼎有名的“秦月夜”楼主玉龙身死之事?,也不知道如今雪女和“秦月夜”结仇,双方不再同?行。
雪荔为探查玉龙旧事?而来,宋挽风他们将整个天下闹得鸡犬不宁,杜春娘看似并不知情。
雪荔还有满肚子疑问。
但林夜朝雪荔使眼色,雪荔这一次看懂了林夜的眼色,并未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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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少?年?人?离开“风月阁”时,天已大?亮。
他们走出巷子,冬日巷子布了些迷雾,夜间的歌舞升平褪去后,他们回头看,只?能看到雾中青楼朦胧的影子。旧事?被人?藏匿,旧人?隐居市井。
林夜打个喷嚏。
雪荔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朝她笑一笑:“我没事?,刚出热屋子,被冻了一下而已。”
雪荔眼皮微低。
林夜的身体?……
林夜凑到她眼皮下,笑着问:“杜春娘的话,你?相信几分?”
雪荔:“我几乎一分也不信。”
林夜挑一下眉,笑容放大?,眉目舒展:“不愧是阿雪,和我一样聪明……我也不怎么信呢。你?觉得有哪些疑点?”
他拉起雪荔的手,和她一同?朝巷子外走。他左顾右盼,似寻常能吃早膳的地方。少?女幽静的声音,便如泉水洌冽,跟随着他:
“她说百姓厌战,所以攻打杨家。可?是世人?不是傻子,凤翔开不开战,不由杨太守说了算。太守之上,还有皇帝。如果宣明帝不想开战,便会像光义帝对付照夜将军一样,悄无声息地处置此?人?。而即使杨太守死,凤翔的战事?也不会停。”
林夜颔首笑:“和我想的一样。百姓攻打杨家的原因,应该是假的。我也不相信一整座城的百姓,会在某一日,突然集体?失智。何况百姓天然畏惧官员,畏惧皇帝,只?要有口饭吃,他们便不会起义。杨家没有杜春娘说的那么无辜。”
林夜轻声:“何况阿雪,杨太守的人?手反抗,杀尽了一城百姓……这桩事?,我也怀疑。杨家被屠门,杨太守手下反抗的兵马,若是有多到足够杀尽一城人?的数量,杨家就不会灭门了。”
雪荔突然问:“阿夜,如果是你?,你?是凤翔军的将领,你?会用什么战术,来对付川蜀军?”
林夜眼皮跳一下。
雪荔平静地看着他:“林家世代镇守川蜀,一直防的,是来自西域的寇贼。在大?周分为南北之前,川蜀地就是战场。但是凤翔不是。作为大?将军,如何让没有战意的一座城,充满战意呢?”
林夜笑:“皇帝厉害嘛。凤翔投入兵力多,胜仗就打得多……但如果是我的话,抛却良心?这种东西的话,我会选很省力的一种战术。”
林夜脸上的笑一点点收起来:“比如,我会往城中散播一些消息,说敌军攻城。如果我满城人?都战死了,天下百姓大?震,民心?在我,我就可?以带着天下民意,向川蜀发起正义之战。”
雪荔:“会有线索留下吗?”
林夜:“开什么玩笑,当?然不会啊。如果我的死亡换取的就是一座城的战争意志,我带着满城百姓一起赴死的话,我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林夜反口:“不过嘛,既然杜春娘是杨氏遗孤,既然有活口留着,便说明事?情没有那么绝对。”
雪荔:“我不啻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世人?。”
林夜心?口一颤。
雪荔躲开他的目光:“我更相信整桩事?,有诸多原因。我不相信杨家的无辜,我要找证据。”
林夜:“证据……”
雪荔:“便是那个乞儿。我觉得那个乞儿不对劲,他看着非常奇怪,又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一定在哪里见过。找到他,也许能找到线索。”
林夜拍掌而笑:“英雄所见略同?。我在那个乞儿身上洒了点‘金蝶粉’……子夜时分会浮现一刻,之后会再次隐藏。咱们跟踪这‘金蝶粉’,可?以找到那个乞儿。”
雪荔:“金蝶粉?这是什么?”
林夜眼神一飘:“陆家的好东西,给粱尘的……粱尘都是我的人?,我用一点陆家给他的东西,也没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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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曾浑身湿漉,布满忤逆,将一个叫“刘明回”的副官,带回了和亲团住的府邸中,审问一整夜。
李微言和窦燕都来看过,他们被阿曾那透着几分疯的癫狂之态吓到,重?新退出去。走在游廊中,二人?都能听到黑屋中的甩鞭声、刘明回的求饶声。
二人?面面相觑。
凤翔军中的秘密,是阿曾心?中的疮疤,阿曾捉到这么一个线索,必然不会放过。
那刘明回被打得奄奄一息,他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早早松口求饶。但那抓他的人?不断挥鞭,他几乎要半死在鞭下,鞭子才停了。
一身血的刘明回就着血泊,瘫靠在墙根稻草下,兀自呻吟。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便看到噩梦重?现,黑衣挺拔的武袍青年?,满目血丝,冷冷看着他。
刘明回有气?无力:“你?不是‘秦月夜’的人?……”
杀手楼没必要这么折磨他,杀手楼要他死的话,没必要对他这样的小喽啰甩鞭子……他躲避杀手楼,没料到最终撞到的,是另一个比杀手楼更狠的角色。
这个狠绝在他面前蹲下,掐住他下巴:“你?可?还记得我?”
被打得浑身青肿的男人?发着抖,眯着眼努力看人?。但他视线模糊思绪混乱,他茫茫然,觉得此?人?好像眼熟,又一时间认不出来。
而阿曾看着他呆滞的神色,何其痛恨。
自己曾做过凤翔军的大?将军,可?凤翔军中的副官,只?隔了一年?时间,便认不出他。如此?可?见,凤翔军上下,有多不拿他当?回事?。
事?情似乎在再一次地证实李微言的猜测:正是因为阿曾什么也不知道,他才会被调来凤翔,才会成为一场战争的牺牲者。
可?是,他牺牲没关系,出现在“兵人?计划”中的昔日士兵,却不该白白受如此?委屈!
阿曾忍着自己的怒火,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姓杨。”
“杨、杨、杨……”刘明回趴在稻草上,口上呢喃着这个字,他忽然恍然,露出惶恐又痛恨的神色,大?声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主使者啊!咱们做的是一样的生意,咱们给皇帝效力,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玉龙别杀我……别杀我……”
阿曾愣住。
他看刘明回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朝着不知名方向磕头:“不怪我,不是我的错,是陛下的旨意,是陛下要我做的……我只?是听令行事?,已经十九年?过去了,该投胎了,该投胎了……玉龙别杀我……”
阿曾半跪在地,望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半疯半傻的副官。
阿曾本名杨增。
他以为提醒一个“杨”字,能让这位副官想起自己,想起去年?凤翔大?战背后的勾当?。然而事?实上,刘明回想起的,是记忆更深的另一个“杨”氏。
杨增和凤翔的杨家毫无关系,不同?宗不同?族,但今夜,他在这个黑屋中,听到了一桩来自十九年?前的旧事?。而似乎,连他身上发生的事?,都与那十九年?前的旧事?有关——
刘明回反反复复地求饶:“咱们都为陛下效劳,为陛下做事?,城里百姓的生死,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和你?我无关啊……”
阿曾:“你?们为陛下做什么事??”
刘明回抬头,痴痴看他,脸上浮现几抹古怪之色:“陛下身上,还能有哪桩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