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官爷,这边请。”门外女子娇糯妩媚的话语,擦过?门窗。
门窗内的烛火一闪,门外人觉得不对劲,狐疑朝老鸨房舍望来一眼时,门内的雪荔已经扑身而?上,熄了那火。她的影子如?竹条般在门上一掠,瑟瑟然?,萧萧间?,雪荔靠在了门口,躲过?了外面的窥探。
雪荔屏着呼吸。
她又忽而?一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到墙壁,墙壁有凌乱划痕,写在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若非她就这般贴着门窗,她也?发现不了。
雪荔冷静非常,待门外流连的男客与妓子相携离去,她才蹲下身,闭上眼。再次点烛必然?引人注意,雪荔便只在黑暗中,细细摩挲。
凌乱的划痕,横竖撇捺皆不规整,笔迹力道却很重?,像是写字人充满了恨意。
杜春娘对谁充满这么深的恨意呢?
而?这痕迹……
雪荔想到了南宫山上的师父棺椁中,无名女尸发间?藏着的划痕。她也?想到了金州乱葬岗旁,钱翁与霍丘国探子联络时,在树身上刻下的记号;她最后想到明景的话,明景说,那不是西域文字,西域没有文字。
如?果西域没有文字,霍丘国没有文字,那么这些相似的记号,都?是谁发明的?
这些相似的记号,代表着什么意思?
它们一定有规律,一定诉说着她暂时还没明白的涵义。
记下它们,待回去找林夜,她与林夜一同琢磨,一定可以找出这些记号的规律,弄明白记号的涵义。
有了这重?想法,雪荔贴着墙,将杜春娘屋子再游走一遍。她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而?夜色深重?后,天色又转明。天明之前,在杜春娘打着哈欠踏入自己房间?的那一刻,雪荔从窗口跳了出去,轻轻翻身,踩着屋檐瓦砾行走。
清晨凉风,吹拂着少女面颊。
雪荔捧着满怀书籍,装着脑海里?的记号,在凤翔的清晨冽风间?疾行。有鸽子拍翅盘旋,在天穹间?穿越云海,朝雪荔飞去——那是林夜的消息。
雪荔仰头,望着空中零落的几只瘦小的鸽子,追上它们的飞行方?向。
雪荔被鸽子引着路,在凤翔的大街小巷间?穿梭。她前方?路径渐渐出城,渐渐行向荒僻方?向。在城门打开的一刹,雪荔蹑足爬上谯楼,她从楼上朝半昏半明的晨光中跳跃间?,忽然?回了一下头。
身前是半明半暗的晨光,身后是吞噬浑浊的黑夜。
而?在这一瞬间?,雪荔灵敏至极的五感,感觉到逆着清晨的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朝那黑夜中飘了过?去。
片刻的熟悉与凝滞,让雪荔微微失神。
那像一缕风……她尚未感知?清楚,已然?消失。
鸽子在头顶鸣叫,雪荔抿抿唇,祛除自己心中的一抹异常,追着鸽子出城去寻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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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雪女。”
春君的声音,如?晨风,擦过?玉龙的耳畔。
玉龙闻若未闻。
她和?春君穿着黑色斗篷,日夜赶路,风尘仆仆。清晨的辰光落在凤翔这座古城上,也?落在玉龙身上。春君跟随在后,凝望着自己身前的楼主:斗篷乌黑,长裙净白。
玉龙楼主像一缕不属于尘世的烟尘。
她和?春君在城门开的时候赶到凤翔,而?隔着很远距离,春君还没有感知?到雪荔,玉龙已经发现了那个向城门方?向行来的白衣少女。
玉龙专注地凝望着那个少女。
她看乱发拂过?少女面颊,看少女眼睛如?雾生烟,遍是空茫。她凝望着少女的身形,窥探着少女的神色……而?在雪荔从黑夜中彻底暴露踪迹的时候,玉龙抓过?春君,带着春君,踏入城门口极偏的小道,与雪荔正好擦肩而?过?。
春君:“不与雪女相见吗?”
玉龙:“她已不是我的徒儿。他乡陌客,缘何相见?”
春君又道:“楼主很熟悉这里?的路径。”
玉龙:“自然?。很久以前,我常常在这里?行走。凤翔的每一条街,每一道巷,都?刻在我的记忆中。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座地舆图,想着这里?的每一处楼宇。”
春君:“十九年前?”
玉龙回过?头。
她看到青苔攀爬的街墙,脑海中是这里?曾经溅上的血液;她看到一座新盖商楼拔地而?起,脑海中浮现的是这里?曾有位老年妇人,每日她经过?时,都?笑眯眯和?她打招呼;她看到晨市摊贩充满生机的吆喝声,脑海中却是无数人杂乱的奔跑声、呼救声,再是倒在血泊中、无力抬起的手?腕。
玉龙神色恍惚。
玉龙喃声:“不只是十九年前……不只。”
在春君朝她望来时,玉龙已经重?新转了头。春君追随着玉龙,听到玉龙无悲无喜的声音:“从去年到现在,你足迹踏上南周,又跟随我来到凤翔。一路走来,你看到的已足够多,你觉得,如?今天下,南北两周,是如?何的天下呢?”
春君:“皇帝昏聩自私,朝臣争权夺利。兴亡皆在君臣一念之间?,都?和?天下百姓没什么关系。”
襄州的百姓,金州的百姓,凤翔的百姓……从南到北,本质上,并没什么区别。
但是……春君又道:“襄州的高太守,金州的宋太守,以及蜀地林家?的照夜小将军,都?尽力保全了自己麾下的军民。高太守和?宋太守德行有亏,但对治下百姓,却是无话可贬的。”
玉龙:“那林夜呢?”
春君平铺直叙:“若非北周人士,属下也?十分敬佩照夜将军。若非他百般周旋,金州和?川蜀,没有今日的太平。若昔日杨增将军实?力再弱一些,让照夜将军打穿了凤翔,今日的凤翔,也?许会好很多。”
春君顿一顿:“南周的光义帝不思北伐,偏居一隅,不理会除了建业以外的天下州郡。而?这正给了各地官吏大展身手?的机会。”
玉龙:“说来说去,你觉得如?今的金州,比如?今的凤翔强。”
春君沉默。
玉龙了解他。
春君虽不是她的徒儿,却也?是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比起雪荔的常日孤寂,宋挽风的心机深重?,春君的沉默寡言,多么的正常。
玉龙道:“你觉得我错了吗?”
春君:“属下无权审判楼主。‘秦月夜’是楼主所建,一生一死,皆凭楼主,属下绝无异议。”
玉龙眼皮垂落,阴翳覆于眼下。她的眼睛像雾,渺渺茫茫,即使站在她面前,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玉龙缓缓说:“和?亲团已经到凤翔,凤翔消息却断了许久,在你我离开前,洛阳那方?,并不知?道林夜和?雪荔已单独行动。消息传递不及时,说明凤翔有人已经背叛我们……你去杀掉那背叛者吧。”
春君应是。
春君又问:“那楼主去哪里??”
玉龙抬眸。
日光落在她眼中,她不适地眯了眯眼,躲开那一重?日光。她在黑暗中已经呆了太久,她已经不习惯光明,也?早已不想要什么光明。
如?今她想的——
玉龙轻声:“我去见一见,当年事后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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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者,是刘明回。
幸存者,是杜春娘。
玉龙此次来凤翔,既为雪荔而?来,也?为当年的幸存与背叛而?来。
她要了结一切因果。
第112章 龙姑娘,你回来了……
夜深人静,和亲团的府邸中一派寂静。
阿曾关在自?己的房舍中,彻夜未眠;被审讯的刘明回奄奄一息地倒在地牢稻草上,昏昏沉沉地说些胡话,时而痛骂,时而求饶,时而嘿嘿笑着“这都是?报应”。
李微言和窦燕在书房中点着灯烛,同样彻夜未眠,翻看着一部部卷宗。
这些卷宗,是?窦燕从凤翔官署那?里,根据刘明回的话,偷出?来的。
窦燕在这些卷宗中寻找十九年那?件惨案发生前,凤翔城中百姓的名单、过往户籍信息。李微言从这些卷宗中,试图找到玉龙楼主留存过的痕迹。
这些卷宗在当年的屠城事件中流失大半,剩下的痕迹语不?成调。若非刘明回的投诚,他们很难从这些卷宗中找出?痕迹——
“铮——”
二人埋在卷宗中头晕眼花间,听?到外面箭簇的铮鸣声。
李微言茫茫然抬头,眼底一片五黑。窦燕一下子从瞌睡中惊醒,跳了起来:“是?我在地牢外留的机关。有人触动了机关,有人来救刘明回——”
窦燕说话间便向外疾奔,李微言愣一下才追上。
待二人追出?屋子,院落上空明月高悬,月光照在地上,惨白一片。在和亲团的侍卫们赶来之前,院中已有二人缠斗在一处,身?如魅影。
李微言眼尖,看到刘明回瑟瑟地躲在院中一水缸后,抱着头崩溃大叫:“别杀我,别杀我!”
“砰——”一道?长鞭凌空甩来,水缸崩裂,水流如洪般飞泻溅开?,那?长鞭上的尖刺,眼见就要刺破刘明回的喉咙。
一道?长丝一样的机关线从树上倏地滑落,长丝与长鞭碰撞间,尖刺划破丝线之时,刘明回趔趄着在地上滚爬,躲过了一重杀招。
男子清淡:“冬君。”
窦燕遍地生寒,控着机关的手微微发抖。
李微言很少看到高手过招,他有点迷茫后,迟钝地挪到窦燕的身?后。他抬头,看到院中交战的双方已经停了下来:
一方是?自?己人,阿曾眼眸赤红,长身?而立。虽然受了重伤,虽然恨不?得立刻杀了刘明回,但刘明回是?线索,阿曾仍在危机关头,出?手来保刘明回。
另一方,则是?李微言从没见过的人。那?人斗篷掠地,乌袍猎猎,立在檐角,身?后是?月明,手中持长鞭。
青年男子漫然,朝下睥睨一眼。
窦燕在那?重内力挤压下,差点要跪下。可她好歹是?冬君,她也不?至于这样撑不?住事。
窦燕咬破牙关,顶着内力压制,抬起沉重的手臂:“春君大人。”
阿曾看着春君。
阿曾冷声:“怎么?,宋挽风为了保证宣明帝的体面,派你来杀十九年前杨氏惨案的幸存者?”
“幸存者?”春君淡然,俯眼看那?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瑟瑟发抖的中年副官,春君漫不?经心,“不?,他是?背叛者。”
在场所有人,眸子骤缩。
和亲团的侍卫们在此时姗姗来迟,援助己方人马。而和亲团中的侍卫们有人认出?了春君,这些曾经出?自?“秦月夜”的杀手们呼吸凝滞,一时间不?知所措,不?敢对昔日长官挥动武器。
而春君立在屋檐上,睥睨他们,目光又慢慢掠过。他似不?在意昔日下属的背离,他只看着那?个刘明回。
坦诚说,今日之前,春君从没见过这个军官,也不?知道?此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