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很多?时候,那些话都没有意义。
只有雪荔会耐心听他的所有话。她喜欢他的笑?容,他的眼睛。她喜欢他的生?动,活泼,以及话多?——
“你至今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对你好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它叫,问雪。”
“我不觉得木偶可爱,我觉得你可爱。”
“虽是见色起意,但情既起,难自弃。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之,护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许?”
雨丝斜入山洞,夜间山林空气潮湿。雪荔觉得有些冷,打个哆嗦,抱紧自己双臂。她埋于膝盖上,下巴抵着手背,静静看着篝火。
看得久了,视野变得模糊,产生?些微幻觉。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篝火后跪坐,朝她俯身望来。
那个人的面?容好模糊,她看不清楚。那个人身上带着苦药香,混在雨丝中,气息微弱迷离。那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见她不理会,便不甘寂寞地凑过来。
他的发丝乌黑曳地,脸颊越来越近,眉目越来越清晰。
抱臂坐在篝火后的雪荔眼睛眨也不眨,在火舌撩上那人发丝时,她忽然伸手,想帮人捞一把头发——
“荜拨。”
篝火闪烁,火光灭了。
山洞陷入漆黑。
幻觉也消失了。
空气中没有了苦药涩香。雪荔敏锐的五感,知道方圆一里?,除了山兽鸟雀,整座无?名山,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沙,沙,沙。
夜间起风,雨更凉了。
雪荔将脸埋入膝盖中,忽然有些不想面?对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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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寂寞。
她在心中悄悄地想。
真的……好孤独,好寂寞。
她向来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如今方圆一里?寥无?人烟,孤身夜行正和心意,猝不及防的寂寞感,却让雪荔有些受不了。
她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她从来不怕什么,从来不在乎什么。可为什么这个雨夜,这样难捱呢?
雪荔有些待不下去,篝火熄灭后,她不再在意会不会淋雨。她爬出山洞走入雨中,抱着自己的“问雪”行在山路上,逃一样地飞奔入雨。她好像又听到?了少?年笑?声,而她身形与雨夜融为一体。
烟雨连绵三月天,宛如星河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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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十月末,雪荔又到?了一个新?地方。
她刚杀了一帮恶徒,蹲在山下的溪流边清洗自己的“问雪”上的血迹。溪流水声大,但对于武功高手来说,周围的声音仍十分清晰。
她在下游清洗自己的匕首,听到?上游有脚步声,一大一小。听脚步声,像是此地山下的居民,似是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小孩同行。
雪荔没有当回?事,她本来洗完匕首就会离开这里?,直到?她听到?那小孩吃力的认字念书声音——
“什么……未……七月七,人生?不过……什么……花,什么什么夜……只……她。”
蹲在溪流边的雪荔握着匕首的手指一紧,脑海中如有雷电劈开,撕开一道雪白亮光——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这是《雪荔日志》中的一页。
这是某个人偷偷在她的日志中写的一则日志。
这是……
雪荔从地上腾地起身时,听到?了更多?声音。她听到?上游溪流边有马匹声音,山贼们粗鲁张狂的笑?声,小孩子的尖叫声,中年男人大喊“救命”声……全与溪水混在一起。
雪荔赶到?时,看到?一个中年汉子摔到?在溪边,双腿被山石压住,密密渗血。他旁边的卵石沙地上丢着几?片纸页,中年汉子呼救连连,看到?是一个少?女出现,未免有些失望。
雪荔蹲在地上,先捡起那扔在地上的纸页。
她仓促扫一眼,见是好些写着字的纸页,只有一张是来自于她的日志。而那页来自于她的日志册子的纸页,被水浸泡,好多?墨迹被晕染,十分模糊。因?为字迹模糊,那方才念字的小孩才读得磕磕绊绊。
雪荔握紧纸页:“哪里?来的?”
中年汉子呼救中,见这陡然出现的少?女只关心几?页纸,而他忽然看到?少?女被袖子挡住的一把匕首。电光火石间,他霎时明白了,这小娘子不是寻常人。是了,寻常人哪里?敢独身在山下走,这必是话本中那种?走江湖的女侠。
中年汉子连忙:“女侠,别管我了,帮我救我儿子……我儿子被这边的盗匪抓走了,他们那伙人专挑孩子下手,把孩子卖出去……”
中年汉子流血过多?,吃力地想拖着伤腿从山石下爬出,血蜿蜒流了一地。雪荔平静地看着他,汉子眼中有了泪迹和悔恨之色:“阿冬只是来接我回?家,这地方不太?平,他不该跑出来玩的……我也没料到?这盗贼这么猖狂,青天白日就敢抢人。我、我要去报官……”
雪荔:“这几?张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中年汉子这才意识到?,陌生?少?女只关心那几?页纸。他顿一顿:“女侠帮我救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女侠。”
雪荔起身点头:“好。”
她问:“他们往哪个方向跑了?”
汉子连忙指路,又赶紧说:“西边是我们的村子,女侠可以去找我们村上几?个壮丁,人多?点儿……”
雪荔:“我不喜欢带累赘。”
汉子愣愣地看那少?女说话间,身形便如鬼魅般飘开,从溪流边窜到?了树梢上。他登时抱起希望,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少?女去救儿子,却没有帮他把大石搬开。
呃,可能是小娘子到?底力气小,搬不起来吧。
汉子于是继续呼救:“来人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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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杀此地盗贼,对雪荔来说,不算多?艰难的事。对方不过是趁着兵荒马乱,纠结一群无?事游民混荡山林。这样的乌合之众,雪荔单枪匹马,解决起来迅疾非常。
不过汉子要求的是救人。
雪荔深入山林中,追杀盗匪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问出那些小孩子的下落。
这些盗匪起初不将雪荔放在眼中,时间推移,他们渐渐怕了。女煞星快要将他们一伙人杀干净,才有人胆怯地松了口,给雪荔指了一条路,说小孩子们被关在他们挖好的一个地下洞窟中。他们原本要等天亮,就要把孩子们运出山去卖钱。
雪荔便追着这条线索去找孩子们。
那松口的贼人盯着少?女洁白的衣摆背影,朝地上啐一口痰,冷冷道:“找死去吧——老子早有准备,那个地窟中布置了迷烟,只要不按照我们给的方位进?去,迷烟就会散布。哼,等她被熏晕,老子再回?头……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偏偏落到?我的地盘,这是老天爷的关照啊。”
那些动弹不得的盗匪们露出猥琐笑?容,皆夸老大有远见,等着那女子落入老大的陷阱,他们再去捉人。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山中,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世间大多?数毒物,对雪荔都没什么用。
玉龙改变了她的体质,雪荔不畏惧世间大部分会损害身体的毒物。但是迷烟,不在“毒”的范围内。哪怕她体质异于常人,当她顺着下坡路进?入潮湿泥泞的地窟中,迷烟散开,雪荔也感受到?稍微晕眩。
她立时猜到?了那些盗匪的心思。
但雪荔没有停,继续走下去。
她的高强武功,让她有托大的本事——即使顶着迷烟,她相信凭自己的内力,也足以撑住,可以将孩子们救出去。
越往地下走,迷烟越浓,雪荔的意识越是涣散模糊。
窄窄的洞道中,墙壁上挂着昏昏灯笼,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近。雪荔在转过一道弯时,忽然伸手扶住墙壁,闭眼平复自己凌乱的气息。
她揉了揉额头,继续用内力压下迷烟对自己的影响。
而在这一片昏暗中,当她要再次睁眼继续走的时候,雪荔听到?了温润含笑?、尾音俏皮上翘的声音:“阿雪。”
雪荔僵硬,立在原地中,半晌没动。
背后那声音又在唤:“阿雪。”
雪荔想,这是幻觉。她中了迷烟,迷烟让她生?幻,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假的。只有孩子们的哭声是真的,这才是她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她心中这样想,可她立在黑魆魆的洞中,缓缓地转过身睁开眼,朝自己身后看去——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金衫白袖的少?年郎干干净净地站在自己身后,发带与帛带相缠。他没有经历痛苦没有病骨支离,他是未及弱冠的明媚模样,弯着眼睛,曜石般的眼睛剔透清爽,正笑?眯眯望着她。
宛如旧日重现。
宛如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她回?来的时候,他在原地等她。
这样的少?年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眉目如春,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模样,像春水春风春光,明媚了雪荔的整个视野。
雪荔出着神。
他懒洋洋地靠着洞壁,歪着头看她。他似不解她为什么一动不动,也似不解她在看什么。
少?年郎在她面?前?伸手,晃了晃,笑?道:“你发什么呆?”
少?年板起脸,故作严肃:“明知道我是假的,还在看什么呢?阿雪,你中了迷烟啦,怎么这么儿戏的把戏,你也能被放倒呢?你退步了啊……哎呀,别看我了,往前?走吧,你不是在救人吗?”
雪荔一动不动。
少?年困惑她的不动,他想了想,笑?道:“好吧,我们阿雪最珍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雪既然不走,只好我走了。”
他朝她摆手,转身朝后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洞中走去。
雪荔像是突然被惊醒,像是突然失措,她并不回?头,她呆呆地看着他,在他转身时着急。她追上去,脚步在空寂的地窟中错乱非常。
雪荔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怕这片刻时间稍纵即逝、永不回?头:“阿夜、阿夜、阿夜……”
第一声“阿夜”叫出来时,雪荔的喉咙发涩发干,几?乎喘不上气。
但她追着他,跟着他。有水夺眶而出,剥夺她的意识。
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来,争先恐后,不受控制,无?缘无?故,痛彻心扉。她知道这是幻觉,但她忍不住自己的反应,控制不住自己那洪涛泄闸一般的情愫。
泪水落在腮上,雪荔拉他:“阿夜,别走。
“阿夜,等等我。”
雪荔:“阿夜、阿夜、阿夜——”
【甲申年十月末,时隔一年,我于无?名山间盗匪洞窟幻境间,重逢阿夜。
思之如狂,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