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粱尘低头,看着地?上的水渍: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不再出内帷,开始学习中馈事宜;他再拿着自己的功课问她,她都会说“别烦我”。
是了,她是要成为皇后的人,自然瞧不上他的不学无术。
粱尘抹把?脸上的雨水,见走在前面的陆轻眉收了伞。
不知不觉间,粱尘已经跟着陆轻眉,走入了一座空旷的中堂。
中堂四面门扇巨开,在黑魆魆的夜中,像一只蛰伏的趴卧巨兽。檐角的灯笼像巨兽的两?只诡谲眼睛。
陆轻眉回过头。
她依然是粱尘熟悉的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已和林郎君打好招呼,你收拾妥当?行李,我们明?日便?出发。林郎君照顾你一程,陆家已经备了厚礼谢他,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爹娘如今还?不知道你从岳麓书?院逃学的事。我跟山长打了招呼,让他装作不知。只要你乖乖回去读书?,他不会向爹告状。
“你若是嫌读书?闷,明?年暑日,江陵府会办一场学子间的博学会。山长到时会推荐你去。”
粱尘盯着陆轻眉。
他突兀地?笑一声。
上次见时,少年还?十分青涩。如今半年不见,少年面庞少了些肉,多?了些锋利。他看陆轻眉的眼神,也带了些锐意。
粱尘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你还?是这样。”
陆轻眉蹙眉。
粱尘:“你凭什么问也不问我,就?为我安排好所有事?我去哪里,我读什么书?,我以后要做什么……是不是你打算一手包办,容不得我拒绝?”
陆轻眉心中蓦地?窜起一团火气。
她平时情绪很少,只有在面对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时,会莫名?气怒。
但?是……淡定。
陆轻眉告诉自己,她做了几个月准备,亲自来襄州,不是为了和他吵架的。
她不想在林夜的地?盘,让人看陆家笑话;她觉得可能是家里待粱尘太严苛,才让他这么不听话。
陆轻眉:“你不想去博学会的话,想去哪里?习武吗?也可以。陆家可以请名?师……”
粱尘打断:“我不想和你回去,我要留在这里,留在小?公子身边。我要陪他走完这一程路,我的朋友们也都在这里。你告诉爹娘也无妨,我反正不回去。”
陆轻眉不动声色:“那你何时回家?”
粱尘:“如果有可能,我不想再回去。”
陆轻眉额头青筋簇地?一跳。
陆轻眉尽量耐心:“良辰,不要任性。你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梁尘:“为了我好,就?不应该捂住我的耳朵眼睛。我在山上读书?时,觉得尘世平顺得近乎死气沉沉,好是无聊。我偷溜下山,才发现我以为的无趣,却是世人的水深火热。阿姐,这个世道变得这样奇怪,我为什么不能走过去?就?因为我姓陆吗?”
陆轻眉劝着自己心平气和,却忍不住讥笑:“为什么?因为你的朋友们在这里?你的朋友们?他们知道你是谁吗,你敢说吗?”
粱尘被她的笑容刺到:“我是谁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因为我是谁而结交我。我们有共同的追求……你自大骄傲,又懂什么?”
他朝前走一步:“你不能嘲笑我的朋友,更不应该瞧不起他们。我们都是一样的……”
“陆家人,和别人从来不一样,”陆轻眉淡漠打断,“世情如长夜,长夜路漫漫,若没有我等与?皇室平衡,天下会不成天下。我们有自己必须做的事。我理解你此时玩野了,少年人又总有一腔天真的意气。你想不靠陆家,建功立业是吧?我可以给你一个时段。三?个月够不够?最多?半年,不然我没法和爹娘交代。”
粱尘无力:“你就?觉得,我所求只是建功立业?”
他伸手指门外:“陆家很重要,可脚下的尘埃也很重要。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高太守做了些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浣川差点被屠城,百姓被屠尽吗?
“你低下头,看一看你脚下的尘埃好不好——你先是陆氏女?,再是南周未来皇后,可你都不看陆氏所依附的天下百姓。你不看他们生活在怎样的年代中,面对着怎么的煎熬。如果没有这天下人,陆家又算什么?
“天下难道只剩下皇室和陆家了吗?”
寒风过,院中竹树交加,亭台轩敞;堂内,陆轻眉咳嗽。
梁尘关心地?朝前一步,他姐姐却侧身躲开。
微潮的氅衣已让她周身发寒,她强撑着说下去:“世事浑浊,也不必你出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
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那般热忱。
斜雨浇天地?,细雨转滂沱。
梁尘朝前走,眼睛像淬了火一样明?亮:“为什么要你保护?阿姐,我和所有人都一样,我也是愿意牺牲奉献的。如果世事浑浊,我就?当?劈开浊世的那把?剑!”
“放肆,”陆轻眉声音很低,“你被林夜哄骗了,被他教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跟我立刻回家……”
粱尘大声:“林夜没有骗我,是你眼中只看着你那一亩三?分地?的权势。你整日做梦如何让陆氏权势更大,如何和皇室联姻。爹早说让你不要当?皇后,你为了陆家,非要当?。你为什么非要为了陆家而活?
“我这一路上,见到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建业繁华,可南周其他地?方并不是。建业人不思北伐,可天下还?有很多?百姓想回归故土。王与?士族,将士,百姓,没有什么区别。阿姐,你脑子好,如果和我一起,帮一帮……”
“咣——”
一道耳光,甩在了粱尘脸上。
粱尘呆若木鸡,脸颊滚热。他被打得脑子空白,迟钝一会儿,才抬头看她。
而箍掌的那女?子,周身气得发抖,眼眸潮湿泛红。她虚弱倚在廊柱上,看上去,比粱尘还?要糟糕。
夏日闷雨急下,一阵比一阵更寂。
夜色被雨水混在一起,朝下泼去。中堂前聚满了水,蜿蜒成一道小?水洼。水洼照应着中堂上的这一对姐弟,扭曲,倔强。
陆轻眉:“那你就?死在外面,不要回来。”
粱尘脱口而出:“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
他蓦地?伸手摸到怀中,甩出一荷包。荷包被树枝勾到,一截长生结孤零零地?丢在水洼中,映着二人苍白而冷硬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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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中,林夜仰望雪荔,抚着她面颊。
他希望她没有求,只是单纯让他开心一下。
然而——
雪荔说:“是的,我有求于你。”
雨水闷闷地?拍打着窗棂,烛火被窗缝透出的一缕小?风扰得左右摇曳。
屋中静一瞬,林夜还?是微微笑:“好吧,你想求我什么。”
雪荔:“我想求你的血。”
林夜看着她。
他想到自己在襄州事变上,向天下人宣传的话,说出自己那珍贵药血的价值。他待价而沽,等着天下人为他的血打得头破血流,间离宣明?帝和世人的关系。
他真的没想到,第一个向他求血的人,会是雪荔。
而更想不到的是,林夜竟然不生气,想的竟然是:她武功那么高,没有直接一刀朝自己扎来,取自己的性命,说明?她心中还?是在乎我几分的。
他要为她这几分在乎而感动吗?
雪荔看着他的眼睛。
雪荔:“林夜。”
他瞳色幽黑,搭在她脸颊上的手挪开,与?他另一只手一起,撑在了被褥上。
林夜吊儿郎当?地?笑道:“你管我要,我就?要给吗?如果我不愿意给呢?”
他不愿意给,早在雪荔的设想中。
雪荔认真回答他:“我可以帮你,走完你的和亲路,送你平安到汴京。你所图甚大,树立越来越多?的人当?敌人。你的侍卫甲太老,侍卫乙太小?,其他人更没办法在真正高手中过上几招。你需要普通的高手,但?你更需要顶尖高手。”
雪荔指自己。
林夜眸子闪烁:“我所图甚大?阿雪,我只是和个亲而已,我没有什么谋求啊。”
雪荔摇头。
被他掀开的面具覆在她额发上,她晃头间,她的脸和面具一起晃,看起来娇憨可亲。
林夜不由自主地?瞥一眼,心不在焉间,听到雪荔说:
“你本身武功不差,就?算不是我的对手,也已经是这世间少有的高手了。我几次碰到你的脉搏,都能感受到你磅礴的内力。你从来不用?,因为你的筋脉被封住了。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你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体内血液流动,你都会不舒服。你一旦运气,就?会痛不欲生。
“这就?是你总在生病的原因。你元气耗损,身体会越来越差……除非你解开那封印。但?我想,你并不愿意解开。你几次濒临死亡,宁可赌命。你所谋求的,比你封住筋脉这种代价,要多?的多?。”
林夜怔忡看她。
他真是想不到,雪荔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还?以为,她从来不看他,从来不管他在忙什么,从来不理会身边人的来去代表什么。
他知道她是有脑子的,毕竟他和她也合作过几次。但?他没料到,她聪慧到了这个地?步。
糟糕。
林夜心想。
他因为从没提防过她,从不觉得她会在意,恐怕无意中,他在她面前泄露了很多?心思。
怎么办?
她会是他的敌人吗?
林夜的手指,曲起抵在被褥上。
这一次,他不再因她而心神凌乱患得患失,他偏头,诱哄地?露出笑:“哦,那你能猜到我图谋的是什么吗?”
雪荔:“霍丘国。”
林夜瞳眸骤缩。
雪荔如数家珍:“今天来的那个陆家女?和你的侍卫乙有关系,对不对?不然侍卫乙反应不会那么大。离开建业的时候,侍卫乙突然和我出手,出了一把?风头……当?时的风头,是不是你故意让他做的,好让陆家看到他?
“你在襄州说破你的血的秘密,为了让北周和天下觊觎你这种血的人打破头,你好躲在暗处,渔翁得利。如今新的娘子来到你身边,她和你的侍卫讨论?‘霍丘国’。我便?猜,你将她留下,就?是为了图谋霍丘国。
“你可能想用?霍丘国对付北周,或者联合北周对付霍丘国。但?是南周、北周、霍丘国三?方势力,都被你算入了棋局。
“你最终目标,是要北伐,要南北统一,对吗?”
林夜静静看着她。
他心中翻起千重浪。
他真是想不到……林夜:“你这些话,有和别人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