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中有雾
江新?月从砚青离开之后,就开始带着下人将偏院整理一遍,方?便等会见面。
这听起来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际上庭院很大。为了?防止染上疫病,需要?下人在打扫过一遍之后,用?带着提手的香炉一寸寸熏过去,再撒上磨成了?粉末的草药。
青翠拿着草药往熏炉里丢,忍不住问道:“夫人,听说最?近衙门?里很忙,万一项大人不过来呢,我们做的这些准备岂不是白费了??”
江新?月却非常肯定,“我手上有药,他一定会来的。”
正如江新?月所料,项平生在听说裴家有一批草药要?同官府交易时,在下午时候还是抽空过来了?一趟。砚青说得含糊不清,只说是镇国公府商谈,他便下意识地?认为是裴老夫人。
所以在见到芜廊下站着的年轻妇人时,他不由地?怔愣住,转头看向落后一步的砚青。
“舅舅,是我请你来。”江新?月出声道,又歉意地?指了?指自己这一身,“只不过我现在身体情况特殊,只能装扮成这样来见舅舅了?。”
项平生驻足片刻,最?后还是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接过砚青手里的轻纱坠地?的帷帽戴好了?之后走上前去。
“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先前得到消息之后,我就有预感京城中可能出现草药短缺的现象,让管事去附近收购一批。但是数量并不算多?,官府也用?不了?几日。”
项平生猜想她今日来找自己并不仅仅为了?说这些,便问:“你有什么想法?”
“要?是有时候,有人愿意站出来,带头捐赠一批药材呢?”
“你想要?捐药?”项平生伸出手做出按停的姿势,声音变得严肃,“你不适合出面,镇国公府也不适合。”
项平生说这样的话,还确确实实是在替她考虑。
眼下药材短缺,有人站出来捐粮捐物却没有一个人肯拿出药材来凑一凑,完全?是不想得罪了?联手将药价做起来的那几家。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头一个敢站出来的势必要?遭受这几家疯狂的报复。
镇国公府原本就惹眼,要?是在这时候跳出来做这样的领头人,无异于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
江新?月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正是她来找项大人的原因。
“我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可保不齐别人没有。就拿怀远侯府举例,爵位到我大伯这一代便要?被收回。而江家这些年产业凋敝,若是最?后的爵位被收走,怕是在京城中再也没有立足之地?。因此,我的堂哥们自小就被要?求苦读,被期待着早日能有所成就好恢复祖上之荣光。对于江家而言,只要?能抓住一个往上走的机会,就决然不可能放弃,哪怕会得罪其他士族。”
“假如江家不愿意呢?”
江新?月掷地?有声道:“那圣上也会叫他愿意!”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看卷宗,多?多?少少能猜到镇国公府一门?三?父子?阵亡背后隐藏着秘密。裴延年不说有多?深爱她,但是她现在怀着孩子?,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是不想这个时候离开京城,尤其是剿匪并不是非他不可的任务。
她在猜,汾州的山匪有可能同裴家的惨案有关,那江家涉及的就不止是谋反了?。
所以圣上一定很愿意用?江家这把刀,刀脏了?、折了?就能直接扔掉,丝毫不用?考虑其他问题。
她也想想看看,江家到底能蹦达到什么程度。
纵使知道隔着帷帽看不清楚面前的人,项平生也依旧忍不住抬起头来,朝着自己的面前看过去。浅白色的纬纱并不能完全?遮挡住通身精致华贵的衣着,哪怕看不清楚脸也知晓是位被富养着长大的女子?。
同他见到的官家女眷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而江新?月则是被他看得有点紧张。她知道这样的做法大多?数人都不会理解,甚至说得上是离经叛道。可江家这些年毫无底线的算计与欺压,甚至想要?了?她和她娘亲的命,绝对不是江仲望同她娘亲和离就能够平息的。
她要?看着江家高高兴兴地?爬上去,再看着江家重重摔下来粉身碎骨。
她声音透着一股冷意,甚至带上了?疏离,“项大人,可是觉得我心狠?”
这连舅舅都不叫,开始叫项大人了?。
项平生眼里多?了?几分无奈,解释了?声:“那倒是没有。”
微风吹来,纬纱鼓动起风的形状,裙摆微微晃动,纤细的身形却稳稳地?站立着,似乎再大的风浪席卷过来也丝毫动摇不了?。
他目光闪动,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低声道:“你很聪明,要?是……”
要?是什么,他后面也没说,立即转变了?话题,“我会处理好这件事,入夜之后就会有人来拉走药材。”
——
江新?月处理好这件事,终于放下心。
她一直等到了?入夜,确定官府的人来将药材拉走之后,才?彻底放下心,被青翡扶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歇息。
谁知道刚推开门?,就迎面撞上了?一道高大的身影,惊得整个人往后仰去。
很快她便陷入到熟悉的怀抱中,听到略带沙哑的声音,“小心。”
男人应当是在药熏房里呆了?很长时间,哪怕是沐浴之后,身上还带着药草火烧火燎的烟气?。
这段时间,江新?月都闻怕了?这种味道,可此时此刻她却顾不上许多?,在男人的猝不及防中抱了?上去,惊喜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第86章
086
江新月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实际上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 老夫人?怕她因为裴延年离京不高兴经?常来陪她,张氏又因为困在院子里无聊也经?常过来。所以也就晚上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才会想要是裴延年在就好了。
可?她也就是闲下来的时候想一想, 同话本?子里那种姑娘家与情郎离开之后肝肠寸断的状态可?以说天差地?别,但是为什么见到裴延年会那么高兴?
一颗心变得?鼓胀起来, 像是勺子往里面灌蜂蜜。
裴延年目光微动, 也没有顾及这么多下人?在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回京城来有事上奏, 顺便回来看看。”
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有事要回京城禀报圣上确实不假, 但只需要副将回来一趟就成。
可?他接到京城疫病的消息之后, 心里就一直放心不下。纵使知道按照镇国公府的防卫程度以及母亲对孩子的重视, 决计不会让她出事。
可?关心则乱。
真正让他下决心走一趟时, 是接到了府中的家书?。末尾的一句有明显涂抹过的痕迹,只需要对照着光亮处,就能?够清晰地?看出原本?的墨迹。
——“我等你回来。”
那瞬间裴延年只觉得?心尖滚烫得?都发颤, 好像看见了小?妻子在书?桌之前犹犹豫豫写上这句话之后, 又装模作?样涂改的样子。
分明修改墨迹的方式有千万种, 她却?选择了最容易让人?看出原本?墨迹的一种。
那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想他了?
这个?问题裴延年自己都不敢确定, 没心没肺第一名?, 楚荞荞是也。说不准又是哪里学?来的小?花招,哄他高兴,毕竟这样的事她也不是没有做过。
可?万一要是真的呢?
他开始惦记上了,将那封冗长家书?的最后一页对着光亮看了许久, 半天没回过神来。
裴策洲这段时间累得?和狗没什么区别,进了屋子往椅子上一摊, 默默地?流着眼泪。可?等了半天都没有人?理他,他睁开一只眼僵直了脖子朝着主位看过去,很是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唉!”
裴延年回过神来,抬眼扫过去,言简意赅道:“说!”
裴策洲瞬间坐正了身体?,“小?叔,我想要换支小?队。”
“理由。”
裴延年动手,将手中的信件平摊到桌子上,小?心地?对折叠整齐,听着裴策洲的咬牙切齿的话。
“十个?人?的小?队有三个?戏精等着坑我之后再?伸出援手,三个?拱火的挑拨着吵架,三个?老油子指挥不动。唯一一个?正常人?,还他娘的是哑巴。”
“你瞧瞧我,我这段时间都成什么样子了,我前十七年用的心眼子都没有这两个?月用的多。”
“小?叔,我害怕,你就给我换个?人?呗。”
裴延年将信纸叠成小?方块后,又放进荷包当中,指腹摸了摸荷包口那枚小?小?的弯月上,点头说:“好。”
“我实在是不想……”裴策洲卖惨还没有卖完,冷不丁听见人?说了一声“好”之后,“蹭”得?一下直接从椅子上爬了起来,小?拇指塞进耳朵里假装掏了掏,“我没有听错吧,你真的肯让我换人?。”
“嗯,山匪的首领已?经?落网,剩下的不过是一盘散沙。我有事要回京城一趟,你留在汾州主持接下来的事宜。”
“我,”裴策洲不可?置信,又指了指自己,“你是说我吗?我哎,小?叔,你看清楚了吗,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十个?人?都能?把我耍得?和猴子一样上窜下跳,这里的驻军有万余之众,你真的放心?”
“有什么问题?”裴延年这才抬眼望过去。
他是真正在行伍之中拼杀出来的,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凶煞气,透着一股威严和绝对实力碾压下对人?的震慑力。
收敛着眉眼定定地?看着人?时,分明一句话没说,都叫人?从心里产生出畏惧。
这种威压对于吃喝玩乐长大的裴策洲来说,更是要命,他嗫嚅着根本?不敢说出拒绝的话来,连身板都弯下去很多,目光开始躲闪起来。
窗外的风涌动着,廊檐下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裴延年扫了眼在厅中站着的裴策洲,突然出声道:
“策洲,你比我想象中更出色。”
他也没有打?算瞒着,开门见山直接说:“这十个?人?是我选出来的,我也做好了你在他们的引诱中,冲动之下信了山匪的障眼法,又或者是上前冲杀陷入到埋伏之中。可?是你没有,不是吗?”
裴策洲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裴延年亲自带了裴策洲一段时间,大概也摸出了裴策洲是什么性格。被?老夫人?和长嫂宠溺出的一身毛病确实是有,但他本?身并不是什么真的纨绔,从入东营时叫苦连天却?什么都没耽误,碰上了父亲的旧将总是会暗戳戳地凑上去打听。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怕你一旦认真之后别人?会对你倾注同样的期待,时时刻刻会被?拿来同你的祖辈、父辈来比较,甚至是同我做比较。”
他这些天也听到了不少关于裴策洲的冷言冷语。
同样是裴家人?,裴策洲的懦弱像是贴在镇国公府匾额上一块丑陋的膏药。他不知道在裴策洲的成长过程中,会听到多少同样甚至更过分的话,但是……
“我有今天的,不是因为我有多出色,而是裴家需要有一个?能?撑得?起家族的人?,皇上也需要有一个?能?安抚几十万大军的将领,我只能?拼命地?往前跑。若是当初你我调换位置,你也可?以成为我,甚至比我更出色。”
“所以我吃过的苦,你没有必要再?吃一遍。我撑起裴家,也不过是想让你们能?不必走我的旧路,按部就班地?往上走。”
血缘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紧密的联系。
裴延年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上,要肩负起的责任并不少,必须寻求可?靠的帮手。别看镇国公府现在花团锦簇,可?能?撑住场面的只有裴延年一人?,比起朝廷中那些底蕴深厚的大家族来说,就如同稚子抱金,随时会有倒下去的风险。
而他一旦倒下去,没有长成的裴策洲完全肩负不起裴家。
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起身走到了年轻男子的面前。
两个?风格迥然不同的男子相对而立,在光滑的地?砖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裴延年看向面前的少年,裴策洲相貌出色,更多的是像自己的长嫂邵氏,五官要更加柔和些。只是眉目之间,依旧能?隐隐看出其父裴清安的影子。
“你也不必担心我容不下你。”
裴策洲愕然抬头,瞳孔紧缩成一个?小?点,那瞬间给他的冲击力极大。他看着小?叔平静却?锐利不减的视线,后知后觉那种戳穿所有心思的窘迫和难堪一齐涌了上来,两只耳朵通红,恨不得?直接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所以还是被?察觉了吗?
他的那些隐秘而又上不了台面的心思。